当我们在谈论实验性作品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当我们在谈论实验性作品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从意识流小说到milk inside a bag of milk inside a bag of milk(或译牛奶贷中袋装牛奶)
近日生活不算太过繁忙(指不用做实验的日子),便在晚上利用空闲时间游玩了一款叫做牛奶袋中袋装牛奶的游戏。在steam的游戏评价中,有如下一段话,“这部作品本身是对文字和叙事结构的一种艺术性的尝试,其次才是一款游戏。”而在评论区中,我则看到了“我不知道这部作品在尝试什么,这只不过是一篇无聊的展现精神病人视角的作品。”的差评。这是颇为有趣的。因为它引出了一个我们常常听到却很少细想的词,“实验性”。或者说,什么是“实验性的作品”。
如果要从各位比较熟悉的角度入手的话,我想大概是意识流小说。作为极具典型性(而且也相当成功)的实验性作品,意识流小说甚至被写进了高中语文课本(至少在笔者所在的学校是这样的,文章是《墙上的斑点》(伍尔芙著))。因而我想干脆借此谈起,意识流小说为什么是“实验性”的,以及它到底实验了些什么。
在传统的文学理论中,有一个名为“假象读者”的观点。这个观点指出,任何一位作家在创作任何作品,即使是日记,时,都会不可避免的去创造一位假象的读者。这种假象读者带来的客体性存在,会导致作者在创作时不可避免的对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进行筛选(值得一说的是,我并不认为这种筛选是有害而不健康的)。而这种筛选又会限制于语言的局限性。我们所常说的“言不及义”“得意忘言”指的就是这种情况。一直以来,许多文学理论家包括作者都在思考是否存在一种写作方法,使得作品可以克服这两重桎梏。或者至少,克服第一层桎梏。
恰好在当时的心理学界,名为“意识流”的观念被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所提出。他认为人的意识活动并不是以各个互不相关的部件零散的组成在一起的,其中有着某种起到连接作用的“流”。也就是所谓的意识流。它是理性的自觉的意识和无逻辑,非理性的潜意识的混合体。帕格森在此之上着重研究了意识流状态中心理活动的“超时间”状况(即过去的意识会与现在的意识混合在一起),并提出了“心理时间”的概念。之后,这个观点又进一步被弗洛伊德肯定了,并在他的作品中,提出了其是“生命力和意识活动的基础”的观点。所有这些观点,都在给当时急切的寻找答案的文学界一个似乎触手可及的答案——通过直接描写作家的意识流动情况,来规避假象读者的存在。通过反思意识,实现作品与读者的直接联系,而不再通过作家这一加工渠道。
意识流小说中最常见的独白,往往就是这种文学方法的尝试。这些独白既没有作者介入其中,也不假设任何听众,它不通过作者向读者来说这说那,也不会对情节进行解释和渲染。所有作者的引导都已经消失了,只留下读者自行在这意识流中感受作者一些难以言表的内。而在某些作品中,读者所体验到的甚至不只是一个人的意识流,而是多个人甚至一群人混杂在一起的意识流。在这个过程中,读者得以体验各个人最直接的反应以及这些反应的意义。在《墙上的斑点》(前者)《到灯塔去》《尤利西斯》(后者)等一系列书中,这种情况并不难体验到。
所以,我们可以大致的感受到,意识流小说被称为实验性小说的一大原因,正是因为它创造之初,就是为了尝试突破“假象读者”,或者说作者自身这层障碍。但它的实验性不止于此,也正是因为第二个实验,使得意识流小说真正成为了似乎实在是难以理解的作品。
如果大家读的意识流小说足够多,会发现即使是在众多“妖魔鬼怪”之中,《墙上的斑点》也是相当奇异的一篇。这就在于,它是完全没有情节的。而这就是意识流小说最初被创造出来的第二个实验目的,即探究,是否可以存在没有情节的小说。这对于现在的我们而言似乎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单从结果来看,它的实验是成功的。不过由于写作纯粹的意识流小说有很大的局限性,所以往往意识流作品不会严格的排斥·情节,而是对情节进行适当的叙述顺序上的扭曲。倒时序,循环时序,颠倒时序,闪回时序和预见时序等等。如果说纯粹的意识流小说是对小说能否没有情节的尝试,那么后来的意识流小说就是对小说情节是否需要大体上线性的实验。
为了更好理解实验性,我们回到纯粹的意识流小说(请允许我使用这个称呼,你知道的,它们并没有谁比谁更纯粹这个说法,不过是方便叙述而已)。难道我们会承认,让小说没有情节,对于小说本身而言是一件好事情吗?或者说,难道单就小说本身而言,没有情节会让小说变得更精彩吗?这个答案大抵也不需要我说。这就很好的体现了意识流小说的实验性——“它首先是对小说能否抛弃情节的实验,然后才是一篇小说”。
好的,让我们稍微喘一下气,至少让我打字的手“冷却”一下。希望我的手在键盘上飞舞的时候,激起的敲击声不会打扰到我的宿友。可惜我一旦写起来,也确确实实停不下来。
吸气——呼气——
所以我们发现,所谓实验性作品,往往是为了验证一个创作的猜想,验证一个文学理念,而不是,至少就这部作品本身而言,为了创作出一个更好的作品。也就是说,实验性作品可能是极具意义的,但一部作品被打上实验性作品的tag,并不会意味着这部作品就高其他作品一等了。再回忆回忆《墙上的斑点》吧,读起来可真是揪心。
于是我们终于可以带着点东西,重新认识一下我们在文章开头结识的新朋友——《milk inside a bag of milk inside a bag of milk》,它是在实验什么呢?
我以为,是对传统metagame的“打破第四面墙”的一个尝试。通常,再megagame中,是游戏中的角色打破了第四面墙,直接与玩家交流。而在这部作品中,以后还是叫它牛奶袋中袋装牛奶吧,是玩家大破了第四面墙,成为了游戏的一部分。游戏中的主角知道“玩家”这个概念。但在她自己看来,“玩家”也不过是自己的想象。她想象自己是游戏的主角,而又自己想象了一位“玩家”,来扮演玩这个游戏的角色。因为是想象,所以她可以自由“去掉那些条条框框”。也因为就连我们都是被是想象出来的,我们事实上,也不过是思维的一部分。
这其实是一件挺有意思的尝试。在传统的metagame中一直存在一个问题,即虽然游戏角色直接与玩家互动,但说到底,玩家所能选择的(往往)也只有选项中会给出的。这使得虚拟角色与玩家间即使在互动,也隔着不少的隔阂,难免产生“为什么我不能......的想法”。但若我们反过来,玩家不过是主角的想象,那做出的选择无法逃出主角自己的思维,其实也就可以理解了。
也就是如此,当剧情的最后,屏幕的中间孤零零的留着“你太无礼了”的选项时,这并不是作者非要朝这个方向推进剧情的恶趣味,而是作为她假象出来的“玩家”,承载着她一部分思维的玩家,只剩下了“你太无礼了”这种想法。并非我们只有这种选择,只是主角只剩下了这种想法。
总而言之,在我看来,这部作品是一种“反向metagame”的可能性的实验。因此在此之上,觉得作品有些地方的安排不太合理(事实上,不少差评是从这里出发的)也是自然而然的。毕竟这是实验性作品,这是在做实验。
不过也因此,我期待它的续作。
可惜回过头来,本意是推销这部作品的我,似乎导向了另外一个方向。虽然想在写点东西,但我的激情已经先我一步盖上被子了。那么就此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