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流光·觅江 同名小说Chapter·01
文:琅 潇雨 柳九秋
觅扇斜阳曙江天,依枫晚照安何年
火焰的颜色是什么?
面前是像枫叶一样被殷红所染就的枫江。
若这是梦……为什么我觉得它如此真实?若这不是梦……远方的道路望不到尽头,我只觉冷得刺骨。
有什么嘈杂的声音在我耳边,仿佛有许多人在我身边经过,他们笑着闹着,诉说昨日的欢乐……是谁?有人在呼喊着什么。流动着的江水如同火焰一般熊熊燃烧,房屋轰然倒地噼啪作响,烟尘和灰烬让我几乎迷了眼睛。
看不清楚的火在步步逼近,有无形的风浪将我裹挟。
仿佛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对我轻轻说:向前走……向前走吧,不要回头。
……看着手中的扇子,我没来由地想起了姐姐。如果她还在的话,也许还能拉着我向前跑,划破所有那些阴影中的咆哮、不顾火星沾染她的衣角。
我试图对自己说点什么,但出口的只是沙哑声音,不成语调。
我是江安。枫江的江,安定的安。
自爹被贬官至此、我们一家在枫江定居,也有好些时日了。
我还记得自己昔日在府中读书下棋,赏花观月的闲适时光,诺大天地里习武修炼之人不在少数,我当时只觉与我并无多少干系,直到……我和姐姐随爹来到枫江的时候,我才恍然发觉,原来习武也是有用的。
那日江上的风不算太大,我们的船摇摇摆摆地行到江心,却不知从何处疾速驶出几艘小船来,我们船后几位随从和侍女的小舟他们看也不看,眼见直冲我们而来,马上便要将船围住。爹急急站到船头询问船夫这些人的来路,娘让姐姐和我在船舱中躲好,自己站到了爹的身边,而姐姐拉着我,与我一起悄悄从门缝向外瞧。
“船家,这些人定然来者不善。我今日渡江,一家妻女尽数在此,可有什么好法子能躲过他们?”
“江老爷,咱不过一介船夫做点小本生意,既无口舌之利也无武艺傍身,往日城中知府统领下这江上向来风平浪静,不知今日怎的……”
爹没再和船夫说话,娘拉住了他的手。
“姐姐,如果是劫匪的话,他们要抢我们的银两吗……”我压低声音问出口的话还未说完,我们便都看到了那些人抽出了明晃晃的刀。
其实我们离对岸不算特别远,此刻正值午时,太阳的光芒亮得刺眼,而对即将到来事情的预感让我只觉得身上发冷、牙关打战。他们要杀了我们吗?我们会就这样死在这枫江中?姐姐从背后抱住我,用她的手将我的话音堵回口中,她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只是用极轻极轻的话音在我耳畔说:“……别出声。”
肚子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在那几秒钟里几乎盖过了我震若擂鼓的心跳。出发的时候爹爹和娘商议着,我们过了江后刚好能在对面客栈随意吃些什么,但此时我却怎么也无法觉得自己在饿。
爹为官一生正直清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想杀他、想杀了我们呢?我努力按着姐姐说的话做,试图不让自己因为害怕而落泪,却怎么也藏不住明明在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为首的壮汉已经跳上了我们的船头。其余船上的人或是隔开了我们的随从之人,或是在不同的方向各自用钩子钩住了我们的船身、令整条船左右晃动。我们恍若身处砧板的鱼一般,无法挣脱。
不像话本里的劫匪那样大喝一声“留下买路财”,也没有任何要对船夫动手防止我们逃跑的意思,他径直拎着刀向爹走来,森森刀光刹那映出了爹的脸,而爹和娘就像当我和姐姐不存在一样,一直没有回头。
来不及想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来不及回忆过往种种,甚至不敢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身体在随着船身摇摆起伏,大概下一秒我便要跌倒在甲板上,但什么都来不及去思考。
我紧紧闭上眼睛攥住自己的衣摆,一心只是向上天祈求盼望着,对面能不能有什么人来救上我们一救。
……
姐姐突然开始晃我的肩膀,话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欣喜:“小安你瞧!那是……那是谁?”我忙睁开眼睛,江边远远有个身影御剑而来,瞧着像是位身手利落的少年。
他的速度很快,伴随着破空而来的风声,在到达我们上方的天空后,纵身而下提剑便斩,带起层叠浪花,将我们船上的钩子尽数荡了开去,也将那些人的船打得摇摆不定,落水者不在少数。什么样的真气修为才能达到这种程度?被水浇后船上的劫匪纷纷流露出不加修饰的惊诧和狼狈,七手八脚地将自己的同伴往上拉。
这位少年在爹和娘身前稳稳落定,虽然没有那位壮汉显得高大,但气势倒是将对方狠压了一头。我听见他的声音:“光天化日便要谋财害命,真当我枫江毫无法度?”他将手中的剑插在船板之上,再向那壮汉逼近一步:“不管你们从哪里来,今天这事我管定了!”
壮汉被他的气势吓住,回头看自己的同伴们,显得十分犹豫。
少年的剑在他手中发出嗡鸣之声,他没有再往前,只是又补充了一句:“还想动手的就上前来,看这江中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
船夫什么话都没有说,壮汉见状咬咬牙挥手示意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随他离开,而他们回到自己船上之后,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船家,如今距岸边不算太远,你……好好开便是。”
我没太在意爹爹哪个词加重了几分声音,只是和姐姐带着劫后余生的欢欣一齐推门飞奔了出去,我也扑到了娘亲怀中。
那少年人转过身来,正巧与姐姐对视,让我们清楚地瞧见了他是何模样:身形确然如远观一般瘦瘦高高,看上去和姐姐差不多年纪,眉眼携有习武之人的英气,但却带着几分柔和,原来竟然是位飒沓洒脱的姑娘。
爹爹冲她拱手一揖:“此番多谢……女侠仗义出手相救,不然我们一家人今天怕是凶多吉少。”
她收起自己的剑来连连摆手,不太好意思地笑道:“这位伯伯不必如此客气……我就是打算练练我爹新铸的剑,刚好路过。而且也不全是我的功劳……”
她的话音顿了顿,探头望了望适才劫匪们离去的方向,微微压低声音:“此剑之心与水亲近,你们的船又离岸边不远,我刚才也确实唬住了他们,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少哪样都不成。再说……其实如果他们真的一拥而上的话,我也没有把握能一口气把他们都放倒。”
几句话说得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总之!现在他们都被赶跑了,就是桩好事!”
“确然如此……对了,在下姓江,这位正是发妻,旁边是小女江年、江安。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她有点犹豫起来,看看姐姐,又瞧瞧我,随即想到了什么,故作严肃地笑:“侠客……侠客出手自然是不留名的。倒是爹给我的这把剑还未曾取名,不如……这位小姐来帮我取一个?”
“我?”姐姐有些惊讶,瞥见爹爹冲她点头,很快又镇定下来,随她一起笑:“那……我能看看你的剑吗?”
她爽快地把手中之剑向姐姐一递:“自然可以。”
我松开娘亲,走到姐姐身边和她一起去看,只见这把剑的剑鞘样式简单朴素,抽出剑时剑上却寒芒凛然大放,端的是把好剑。
收剑入鞘,姐姐沉吟片刻便开了口:“我们一家此去终点,正是岸对面枫江上游的沧城,今日得遇又与这枫江脱不开干系……不如各取一字,便名‘沧枫’如何?”
她果断点头:“听上去很不错。那,就这么决定了!”
娘向江边抬头望去,原来我们也即将靠岸。
往后的许多时日里,我无数次地回想起此番初渡枫江的经历,都会忍不住感慨命数无常。
我失去了珍视的亲人,在意的朋友,或许还有昔日欢笑的时光。
而这样的结局,大概早在我们相遇之前便已写下、注定,无可挽回、不可更改,到头来唯余满地荒凉。
下船之后,她瞧瞧另外一艘船上几位侍从来来回回往客栈搬东西,笑着与我们挥手作别,说来日有缘定会再见。但她话音还未落,转头便撞上了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那人约莫与爹爹一般年纪,看着就十分不好惹。
“月儿!教你好好拿着剑,又去闯了什么祸?怎么这么久都想不起来回家?”
“阿爹!我没有,今天明明是去行侠仗义的……”
他们对答未毕,当爹的目光与那中年人对上的瞬间,两人却齐齐愣在了当场。
“……季兄?”
“江兄?!”
原来爹爹和中年人是认识的?这位中年人又与救了我们的姑娘究竟是何关系?
爹回头示意娘、我和姐姐近前来,为我们介绍:
“这位是季肃,正是我相交多年的好友。昔时一别旷日持久,不想竟然能在此得以相遇。季兄,她们正是我的妻子与一双女儿。江年,江安,还不快来见过你们季叔叔。”
季叔叔爽朗地笑起来,拉过那位姑娘:“小女季月,她娘走的早,只剩下我们两个。”
季月看看季肃,又望望爹,笑着的模样倒真与季叔叔有几分相似:
“我当时在江上便瞧出江叔叔像是什么大人物,怕给爹爹惹麻烦才不敢说出自己来历,还望江叔叔勿怪。”
未等爹开口,季叔倒是大吃一惊,打断了她的话:“枫江?月儿,难道江上竟出了什么事?”
“我……”
“无妨。我们在渡江的时候遇到了劫匪,正是……季月将我们救下的。”爹爹看向季月,既是回应她适才的赔礼,也是开口替她作出回答,仿佛透过她终于看到了某位故人的影子:“她……原来都长这么大了,教我都一时认不出来。”
季叔拍着季月的肩膀,面上神色复杂了一刹,转瞬又化作实实在在发自肺腑的感慨:
“……好孩子,若你江叔叔在枫江出了事爹却不知的话,爹会后悔一辈子的。你救了他们,你救了他们……爹当真很高兴。”
不及我们或是季月再次开口,倒是爹的肚子发出了不争气的响声,惹得季叔叔和我们都纵声笑了起来,将刚才隐约浮现的伤怀气氛驱得一干二净。
季叔叔朝爹靠近几步,大方揽住他的肩膀:
“好你个老江!适才我还想问你们用过饭了不曾,这下你可是不打自招了!走走走,到我家去,让你尝尝这么多年来我老季的手艺!”
爹无奈地笑着,回头望娘,娘自然没有什么不同意的,回头嘱咐了随从几句,我们便一起动身。
后面走着的是娘,我、姐姐和季月,前面是爹和季叔。我们三个姑娘聊得起劲,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也是一样。
“快给我说说,江上怎么回事?多少人来劫你们?可曾受伤?月儿当真那么厉害?能把那些人都赶走?……”
“老季,我慢慢讲,只是你能不能先小点声……我一把年纪了耳朵也怪不好的。”
“去去去,谁耳朵不好,属你耳朵最好使了。”
……
后来我曾听过有句话叫“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重逢,也的确是我现在真心实意期盼的结果。
我不知道前路如何,只是必须走下去。
好像有个声音在问我:如果开始就知道了结局,你还会做出和当初一样的选择吗?
我的答案是:会的。
如果没有“他们”,我也不会成为“我”。
到了季叔家,眼见是个不算太大的小小院落。
“瞧我这记性,早上忘记买肉了!老江你不着急去城里吧?不急就先别走,晚上给你吃好的,中午……中午先凑合凑合?”季叔在锅灶边翻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冒头看娘:“嫂子……实在对不住,明明是我邀请你们来的,却……”
“没关系的。”娘微微笑着:“江禾以往也总与我提起你,你们多年不见自然应该多聚些时候。你们高兴,我心里也跟着高兴。”
“好,那便……多谢嫂子体谅!老江你别躲,快给我过来,很久没有自己做过饭了吧?赶快来给我帮忙,把火生着,对!”
……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下午四处在枫江闲逛,晚上同享季叔的一桌好菜,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就升了起来。
饭后爹和季叔在桌边小酌,季月拉着我们悄悄从旁边上了屋檐。明明只是一个下午的时间,我们之间却早便亲如姐妹,连彼此喜恶好恶都知道了个清楚。
“咱们这样上来,不会被爹发现吗?”我低声问。
季月看着姐姐稳住了自己,又伸手扶了我一把:“没事没事,这个地方最适合望月了,今天的月亮比往日还要好看许多。他们说他们的,咱们说咱们的。”
季叔家地势偏高,坐在屋檐上还能望到远处的枫江。
我与她们聊着,却似乎总有爹爹和季叔的只言片语随风飘入我的耳中。
“想你我堂堂……不料……却落得今日下场。”
“那有什么?只是保住了……我便已经知足。旁的……都不若人的性命重要。……若还在世,也大抵不会怨我……我也终究不算负他所托。”
“对了,你渡江一事,怕是有人……”
“……水深,还是慎言。既已至此……唯有……且走且看。”
……我一分神,身上便不稳,碰得屋顶瓦片发出了些声音,顷刻便被二位爹爹发现了我们。
“月儿,你怎么又上了屋檐?还把两位江姑娘也带了上去!老江你别笑啊,这很危险的,你也快管管你家两个小江,一会我的屋顶怕不是要被她们掀了,这可万万不能!”
爹一边笑一边拦着也准备上房的季叔,娘端来了刚沏好的茶招呼我们赶快下来。
季月说得没错,今晚的月色明亮非常。
之后因为爹要上任,我们还是去了枫江的上游沧城,但与季月的书信来往却从未断过。
姐姐说着要与季月一同习武、行侠仗义,每隔几天便要去季家一趟,爹爹娘亲也对此习以为常。
我总是问他们怎么不让我和姐姐同去,又想他们是不是怕我不会武功保护不了自己,最后心中想着“姐姐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于是也开始修炼。
时间就这样在我们的书信中一天天过去。
数载岁月匆匆而逝。
那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姐姐和往常一样去找季月,但这一去她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直到半月后,枫江官府才传来消息:
江边季肃不知何故身亡,其女季月遭到通缉。
同样失去踪迹的,也包括我的姐姐。
那夜我从家中跌跌撞撞地逃离,血迹凝在裙摆之上。
——原来,唯有月光不再是当初的月光。
(二)
我再一次站在了枫江边,孤身一人。
恍然间,我好像看到季叔正同爹娘畅谈、季月拉着姐姐在江水中嬉戏着向我招手,那样的美好、那样的不真实,仿佛涛涛而去的江水。回过神时,眼前只剩下坠入江水中的殷红枫叶。
我已不敢回忆一路所见。我忘不了逃出沧城的那夜,在街头被长枪刺穿的孩子、随风尘四散的蓬草、滚落在血泊中的包子,忘不了随处升起的,呛人的烟。
那日我只是像往常一般,起床、修炼,然后琢磨着中午吃些什么,也许是我过于沉浸于此,也许是那日的乌云压的格外低——更可能,是我已经习惯了那样平常又安逸的日子,等我闻到空气中刺鼻的硝烟味时,家中已经四起大火。
我闻到那呛人的血腥味,看到持刀者模糊的身影和那喷涌而出的红,记得那积压了许久的乌云终于兜不住雨水,巨大的声响裹着冰冷的雨滴,瀑布一样落下。
而我的世界里,却是一片让人窒息的死寂……我似乎听见了谁的笑,又有谁在那里交谈,但都如同沉入水中一般,听不真切,唯一清晰的只有那一声沙哑又微弱的嘶吼:
“跑……跑——离开沧城……跑!”
似乎有人一边喊,一边用尽全力将我推向门外。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站起来,怎样恢复力量,又是怎样逃离这里的,我只记得,在我终于筋疲力尽地倒下,视野逐渐恢复清晰的时候,看见的是裙摆上所染的鲜血,它们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淡去,而我的视野却越来越红,就好像这场雨,淋下的也是鲜血……
我再醒来时,雨停了。
冰冷的阳光穿越云层,刺的我有些睁不开眼睛,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苍白的,苍白的地、苍白的太阳、苍白的人脸,和……浓稠的液体。
我感到一阵恶心,捂着嘴几乎就要吐出来,但距离我上一次进食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觉得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却只是干呕了几声。
看着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衣裙,脑子里一片混沌,似乎有很沉重的东西坠在里面,又想不明白它们究竟是什么,再继续深挖下去,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我重重地摔了,没等我做任何的动作去稳住身体,又顺着坡翻滚下去。
那沉重而混沌的东西在这个时候似乎是被翻涌了起来,我看见了雨,看见了一种过分艳丽的红,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
“跑……跑——离开沧城……跑!去,去找江年……去找……”
我猛地睁开眼睛,这次的世界不再是无力的苍白,而是墨汁一般浓稠的黑,它们涌动、扩散、沉浮,我看见它如烟一般的轨迹渐渐将我包围,将我淹没,再从中间渗透出鲜艳的红。
我的心头猛地刺痛了一下,本能地向后退去,但是我太慢了,太慢,昔日所练的轻功在此时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我只能看着那红色染上我衣裙……
我看清楚了。
脚下的水,是枫江,原来那场雨下的实在太大,掩盖了一切声音,也让枫江决堤,淹没了一旁的官道。只是如今,这水不再如当初记忆里的那般清澈,而是带着浑浊的红,一下下冲击在我脚下的,不知姓名的孩童身上——她紧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我转过身,心中的感觉不知道是麻木还是恐惧,我没有再看她一眼,也没敢再多注意周围的一切,跌跌撞撞地向城外跑去。
离开沧城……离开沧城!去找江年,去找姐姐——
我是相信那个声音的,它一定会带我走出这个只有黑与红的噩梦,我就是没由来的相信,因为这个声音,它带给我的永远是深厚的安全感。
走出沧城,找到姐姐,一切就都会变好的。
只是,真的会变好吗?
我心里怀疑的声音一遍遍响起,就好像曾经给我无尽温暖的地方已经不复存在,而它带来的一切——安逸、幸福、平静——都如同失去了地基的房屋,摇摇欲坠。
但是那时的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去相信。
我逃出了沧城。
视野暂时恢复了清明,那抹刺眼的红色也逐渐淡去,我一边暗暗松了一口气,一边摸了摸腰间——还好,娘给我绣的荷包还鼓鼓囊囊地挂在那里。肚子在这个时候很应景地叫了一声,我有些窘迫,但是赶了许久的路,确实应该找个地方歇歇脚,吃点什么。
环顾一下四周,又看了眼悬在头顶的太阳,我有些纳闷——按理来说,已至午时,这片有人家散住的山林应该有炊烟升起才对,可周围一片寂静,天上更是连一片云都看不见。
记得那次,我与姐姐偷偷溜出沧城,想与她一起去找季月时,曾在这附近迷路,我们在林子里绕了好几圈,累得都快趴下了,才遇到一个砍柴的老伯。他告诉我,从官道进入树林,沿着小路朝西走不出半里便能看见一家客栈。
不过那次我和姐姐没能找到客栈就遇上了出门寻我们的爹娘。
眼下我饿的有些发晕,扶着路边的树歇息了片刻,便提起衣裙,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西走去,不多久,林中就出现了一家客栈的身影。
我敲了敲半开着的门,等了片刻也不见有人应答,便试探着向里寻去。
这里看着似乎比一般的客栈凌乱些许,似乎有一两天没人打扫了,地上堆积了不少树叶,我一边呼唤着一边一步步走进去,但是始终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答。
午时不接客,难道老板出去砍柴了?
还没等我想出更多的可能,又一阵眩晕涌上,我连忙扶住一旁的井,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算了算了,还是先吃东西吧,再不吃东西,恐怕没找到姐姐我就先饿死了——饿死太惨烈,我宁愿撑死……不对不对,死什么死,真是饿晕了头……
我围着院子走了半圈,很快便在后院找到了这家客栈的厨房,掀开锅一看,只有堪堪几张凉透了的杂粮饼。
我想了想,从荷包里摸出来一两银子放在一旁,又从旁边找了一块干净些的布,把杂粮饼仔仔细细地打包好,快步走了出去——这客栈安静的有些过分,而且鼻尖总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异味,实在有些渗人。
趁着天亮,我得赶紧赶路,若是天黑前到不了兴村……我可不敢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过夜。
我没有注意到一路上的变化,也许,我一直没有注意到过自家以外的事情。
过去的我,世界渺小到只有那一方院落,院墙隔开了我与外面的一切。
直到建造院墙的人亲手将我送出。
也许,变化的是我,也许,从那不知多久前就存在的过往开始,枫江就已不是枫江。
“老板,来一屉小笼包!”
日落时分,我终于抵达了这个离沧城不远的小村落——这是前往枫江城的必经之路,我曾听姐姐说起过,她常常把这里作为离开沧城以后的第一个落脚点。
午时在客栈找到的杂粮饼此时已经连渣都没剩下,那饼似乎是放了一段时间,有些走味,吃的我肚子有些不舒服。
所以,一到村里,我就赶紧寻了一家还未打烊的小店,找找其他的吃食。
“客官,我们没有小笼包,只有素包子,您看要不要凑合吃口?”
老板的神色略有些为难。
算了,素包子就素包子吧,总比没有强,我这般想着,点了点头,但随即又好奇道:
“现在虽晚,但听闻这里夜市盛行?怎会没有小笼包了?”
老板将堆得高高的笼屉一层层码开,拿出底下热腾腾的一笼包子,一边答道:
“看样子,客官您是从外地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
“那您不知道很正常,这村里啊,肉都断了好些天了,这屠夫啊,农户啊,也已经好几天没出来做过生意了。”
他顿了顿,手上拿着粗布,将笼屉周围一圈的水汽擦干。
“我这还算好的,这不好歹有素包子呢,而且你说的夜市啊,早关了,官府下了禁令——嘿,现在可有宵禁了,一会儿你吃完,就赶紧找家客栈住下,别触了霉头。”
热腾腾的包子放在我面前,我迫不及待的拿起一个塞进嘴里,这素包子馅似乎是一种山上的野菜,带着点涩味,不过倒也称不上难吃。
“您说屠夫不做生意?为何?”
我随口一问。
老板手上的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很快答道:“这不,村里前几天来了一伙山匪,你瞧,我这桌子就是他们砸坏的。”
他指了指店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几块破碎的木板杂乱地堆在墙角,地上还有许多稀碎的木屑,依稀可以分辨出来它曾经也许是一张桌子。
“他们来劫财,我这小店吧,还算有一点积蓄,其他人啊,咱可没敢去凑热闹,实在是说不准了,”
“山匪?”我的脑子里似乎有一根血管突突地跳了起来,眼前又朦朦胧胧地出现了那抹刺眼的红,我连忙扶住脑袋,闭眼喘息了片刻,问道,“你们这的官府也不管么?”
“这世道,哪能指望得上官府哟,再说,闹个山匪,这些年倒也称不上什么稀奇事儿,”老板的语气有些落寞,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会儿,随即压低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没准,这山匪里也有官府的人呢……”
我的眼前越发地模糊了起来,脑子里似乎有水浪似的,一阵一阵的冲刷着,晃晃悠悠,恍惚间我想到了那年我与姐姐一起渡船来到沧城时,枫江的水也是这般,涌动着不大的浪花,带着船慢慢晃动……眼前又闪现出了那张苍白的人脸,不知姓名的孩童,浑浊的枫江水,贯穿她身体的长枪……还有那个声音:
“离开沧城……离开沧城!去找江年,去找姐姐——不要再回来!”
“客官?客官?”老板的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睁开眼睛,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些东西从脑子里赶出去。
“客官您没事吧?”老板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啊……没事,许是中午吃错了东西,有些不大舒服。”我慌乱的收回撑着额头的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顿了顿,又夹起一个包子,机械地咬了一口。
“唉……”老板似乎是犹豫了片刻,坐在了我面前,压低声音对我说道,“客官,瞧您这打扮,是什么富贵人家吧?您啊,最好还是找个地方换身衣服,免得叫那山匪撞见了,再劫了您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衣裙,泥水混着汗,湿哒哒地黏在身上,但依旧透露着些许精致气,与老板身上的粗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吃包子的动作一顿。
“我再多说一句,”老板神神秘秘地凑进了一点,说,“前些日子啊,上游的沧城也糟了匪,听说城里的富贵人家可是被搜刮尽了,那天我听那伙贼人的意思,好像在找什么……江家的姑娘——应是与您差不多大,您可得多留留心,别沾上这浑水……”
我看着老板,觉得脑子木木的,已经无法去思考他话里的意思,也没听清楚他后边说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地点了点头,老板见状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起身掀开了帘子回厨房忙活去了,我看着咬了一口的包子,那墨绿色的叶子里隐约渗着红色。
胃里又翻江倒海起来,嘴里的野菜也变得越发苦涩。
很少见的,我觉得这包子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我似乎忘记了许多,又似乎一直记着它们。
从我逃出沧城开始,就一直在努力地回避视野里那抹鲜艳的红,即便没有了它,我的世界都变成墨色。
但我忽略了,无论我看与不看,世界本身就拥有色彩,或浓烈、或淡雅、或刺痛——它不会因为我的逃避而改变。
命运也是。
太阳只剩了一点边缘悬在天边,红色的晚霞已经不能带来丝毫的温度,想着即将开始的宵禁,我加快了脚步。
我没有找到客栈,也没有找到可以供我借住的地方。
这里的人很是奇怪,明明天还没黑呢,我敲个门里面的人都和见了鬼似的,要么毫无动静,要么有人却不回应,还有个大概是吓晕了头,回答我说没人。
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我躲到屋顶上凑合一晚会不会被巡逻的官兵发现呢……但看这天象,今晚一场大雨怕是跑不了,屋顶上躲着,会湿透吧……那还有哪里可以凑合一晚上?
我一边盘算着,一边往小巷子里走,巷子的两侧乱糟糟的,好像还有未燃尽的火星子,借着太阳最后的余晖,依稀可以看见似乎有破碎的衣衫,悬挂在房梁上乌黑的猪肉……我背后一凉,赶紧加快脚步。
记得儿时姐姐给我讲故事,说什么每天日落月升的时侯正是世间阴阳交汇的时刻,这个时候不回家容易撞鬼……我正想着,什么白色的东西飘落在我眼前,我本能的闭眼往后一躲——干瘦枯槁的手向我伸来,抓住了我的裙摆。
“啊——!”
我失声尖叫。
“小姑娘……求求你……求求你,给口吃的吧……”
我惊魂未定,嘴里还喘着气,但好歹想起来姐姐说过鬼不用吃饭,这才慢慢冷静下来,眯起眼睛仔细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是个老妇人,白发在夜晚的冷风中凌乱地飞舞着,她瘦的吓人,脸颊深深地凹了下去,一双疲惫浑浊的眼睛映着未熄灭的星火,微微闪着光。
我眨了眨眼。
又顺着她的手看去,原来她抓着的不是我的裙摆,而是我的包袱,里面装着我半歌个时辰前本着“决不能浪费食物”的原则打包好的包子。
我解开包裹,还没等我将包子拿出来,老妇人便急切地将手伸进去掏了几个出来,随后不管不顾地塞进嘴里,三两口就吞下去一个包子,另一只手也不闲着,继续在我的包袱里摸着。我愣了楞,索性替她打开了包袱,由着她吃——反正我此时此刻也吃不下,明天路上的干粮我再去包子铺买就是。
很快,包袱瘪了下来,老妇人似乎终于吃的差不多了,也终于意识到了我这么个大活人还杵在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等我开口询问,就听到她说:
“姑娘,你是在找落脚的地方吧?”
我点了点头:“嗯,不知可否方便让我借住一宿?”
“当然方便,当然方便,就是最近家中事多有些乱,姑娘你别嫌弃才是。”
原来当我在府中读书下棋、赏花观月的时候,竟有那么多人连明日如何苟活都尚未可知。
原来初到枫江那日的刀光剑影,对如今的世道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原来我只在书上读到的所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所谓“鸿雁于飞,哀鸣嗷嗷”,都不仅仅是字句间记载的那么简单。
天亮起来的时候,雾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
吹进老妇人旧陋房屋中的冷风让我打了个寒战,我裹紧自己的衣服,起身收拾准备再度出发。走之前……还是和她打个招呼比较好。我这样想着,往那位老妇人身边走。
屋内并没有什么完整的家具,呈长条形与人等长的木头盒子摆放得横七扭八,地面上的纸片,燃了一半的蜡烛比比皆是,而她正睡在一个木头盒子旁边的杂草堆上。虽然她的家稍显简陋了些,但却也比要我在野外露宿好得多。
在我准备叫醒她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脸上露出的一丝微笑。是睡得很熟吗?这令我有些不忍心打扰她的好梦。昨日向我要包子之前,她一定饿了很久……许是吹风的缘故,她的手臂也十分冰凉,我找来我夜里躺过的杂草盖在她身上,这样,她就能暖和些了吧。
决定不再叫她之后,我便要依旧前行。
不幸的是……包子铺今日关了门,门内有些许刺鼻的味道传了出来。
街上的人很少,也没有人结伴而走。门上的封条写了什么“……窝藏”“隐瞒不报”之类的话,大抵又是官府胡编来的。想到自己离开家时被官府的人追捕,我登时紧张地四下望去。还好,此刻没有人注意到我。
希望那位老板不会被罚太多钱才好。
初来此地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离开季叔叔家随爹爹去沧城上任途中的那些欢乐我现在还记得。只是今日……
破败、废墟、烟尘、血迹……这条路却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头,令我不由担忧起姐姐。
被官府明令下公告通缉的季月,她会和姐姐在一起吗?季叔叔又是因为什么死的?
虽然不觉得饿,但这样的思考却让我的头隐隐作痛。
有个声音在那里对我呼喊:“离开沧城……离开沧城!去找江年,去找姐姐——不要再回来!”
……姐姐,你会在哪里呢?
抛开所有那些让我疼痛的东西,此刻我的想法只有快点找到她。
或许应该先去一趟季叔叔家,哪怕他不在了,也应该能有什么线索会留下来——这好像也是如今我脑海中唯一的去处。
我并非不知道季叔叔家在哪里,明明不算太远的路,却生生被我走了好久,至于究竟几日,我已经记不大清,也不想去记了。
印象里,这个小村子昔日还是很漂亮的。
……
“前面的那位姑娘?姑娘!说的就是你,站在那里别动!”
不好!被发现了!
我装作慢慢停下了脚步,心跳声在此刻登时有如擂鼓,而脑海中也在飞速思考着从哪条路跑出这个村子会更快一些。
身后的声音在慢慢靠近……就是现在!
我找准机会猛地弯腰从地面上摸了一把土向身后一扬,随即向一个方向冲了出去,用尽浑身的力气拼命跑着。
快一点!再快一点……才能不被他们抓到。
我绕过街角的酒楼,过去总听得它里面觥筹交错;我绕过路旁的槐树,过去它繁茂的枝条一眼望不到顶;绕过说书先生的台子,绕过路尽头的茶摊……记忆中的祥和安乐早已一去不返。
在什么时候,兴村变成了我现在看到的这般模样?
“……站住!”
他们还在追我,我还不能停下脚步。
“小安!抓到你了!”姐姐望着我笑。
随爹爹初到沧城府邸的时候,我和姐姐还不熟悉路,有时也会比赛谁先找到对方。
兴村我虽然来得不多,却听姐姐讲过了无数次。
枫江……令我们一家人与季家相遇的枫江,姐姐念叨着的、要和季月一同成为侠客的枫江。
它红得像火,下一秒就已然把我吞没。
喉头的血腥味久久挥之不去。
被追赶的惊吓也好,眼见遍地哀鸿也罢……想要找到姐姐,这是目前唯一撑着我的念头。
我跑出了村外,上了村后的山。
只要好好藏起来,官府的人便不能那么快找到我。
我不住喘息着,好久之后急促的呼吸才慢慢平静下来,那些人的脚步声也在渐渐远去。季叔叔的家似乎不远了,但首先我要躲过他们的搜山才行。
日近午时,太阳显得有些刺眼。但与村中的惨状相比,鲜有人迹的山中,倒是仍能看到尚鲜活的植物,说不定我还能找到一些果子。高大的树丛遮掩着我的身形,既然他们觉得我会停下来休息,那么此刻兴许正是我脱身的好机会。
我此刻还不能死,至少……还不能死在这里。
血液涌上头顶的感觉令我有刹那的恍惚,如果姐姐在我身边,她也一定会支持我这样做。
这个世道……怎么会是现在这样?
我没有休息多久,只是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衣摆似乎已被途中的野草划破,但我也并没有多余的闲暇去管它。那些人终归是要换班或者回去吃饭的,这就是我在等的那个机会,而且,他们的身影也很好辨认。
趁日光走到头顶,我弯下身子,屏住呼吸慢慢前行,绕开了山腰附近的士兵。山脚的人更多一些,但我此刻已经毫无退路。
山上并无鸟鸣,安静得连风都能听到,令我惊出一身冷汗的是我不慎踩中了几根枯枝。
“谁在那里?!”
这样的声音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只要再走近几步,离我最近的那个人就会发现我的身影。
“不……那边!”
在与我相反的方向上,不知是什么人还是动物突然发出了更大的声音,将他们都引开了,我悬着的一颗心才堪堪落地。不论出现了什么生灵……我都该道谢。
下得山来,我凭印象往季叔叔家走。如果当初真的出现了什么重大变故,走正路一定会被发觉,于是我只循着人少的小道前进。而这边的情况和兴村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随处可见倒塌的房屋,尚在燃烧的火,远处好像还有人在哭。
我只觉得眼前发黑,好似下一瞬便要跌倒在地。
刺目的鲜红又涌现上来,带着令人窒息的痛苦,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为官者守公廉正,为民者安居乐业——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我的记忆……那日的火……
祸乱四起,饿殍满地……
究竟……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燎原的大火烧尽了一切,直到红色的枫叶落满了枫江。
我问自己,曾想要逃避的,该不该忘记?
季叔叔家已经荒凉了许久。
夜半的月光将他小小的院落照亮,地面已经长出了草。只是我不曾想到,在这里居然还能见到故人。
“谁在那里!”我警惕地望向阴影里的角落,从那边慢慢走出一个衣衫不怎么齐整的姑娘来,寻常人见她定要把她当作野孩子的。
是流珂。
在离开沧城之前,我曾经在街上与她偶遇,顺手帮过她一次。
“你是……江安?”
“流珂?你怎么在这里?”
她走上前来,低头看到了我有些破烂的衣摆:“这话我问你才对,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如果流珂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她可能知道姐姐与季月的事情?我的心跳起来,话问出口的那一瞬好像带着颤抖:“我来找江年,她是我的姐姐。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还有季月……”
“等等……”在听到姐姐名字的时候,她的神色突然变得异样:“江年……她是你姐姐?”
“你知道她?你认识她?”我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衣袖。“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流珂的眼中晦暗不明,我并不太清楚她此刻在想什么,却没来由觉得气氛悲伤了起来,有种莫名的不安涌上我的心头。
“我……确实认识她,沧城中帮我的是你,枫江边救我的是她……没想到你们是姐妹。”
流珂的话难得沉重地顿了一顿,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说了一句。她转过身去,走进了阴影里。
“你……算了。如果一定要见她……就跟我来吧。”
我跟着她离开季家的院子,恍惚中我听到了背后的风声,但当我回头看去的时候,那里却空无一人。
路上流珂为我简单讲了她与姐姐相遇的经过,之后便陷入沉默,一言不发。昔日我认识的她,并不是这样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姐姐受伤了吗?是不是严重到无法行走?又或者季家也有一起大火……她被烧成重伤面目全非……?
我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不禁打了个寒战。
夜里的景象比白天显得荒凉可怖的多。在我高一脚低一脚走得跌跌撞撞的时候,流珂平稳地走在我前面,好像这条路她已经走过了很多次一样。
虽然我在努力驱赶着心中不好的想法,但不安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
面前是一片荒芜之地,远离季叔家所在的街道,远离这个小镇,背靠一座低矮的山,面向枫江这条江流。
“流珂……”我开始觉得害怕。
逃出家门的记忆十分模糊,孤身一人在街上流亡的时候我不曾害怕,听老板说到山匪的时候我不曾害怕,被官兵追到山脚险些暴露的时候我也不曾害怕。
可是现在我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慌。这一路所支撑我、鼓励我的,好像马上就要消失不见了。
“流珂……你看着我,我姐姐呢……她在哪里?你告诉我……”
流珂紧紧抿着唇,在我接二连三的追问中沉默地往那边树下一指。
……树下没有人,但是有一块石碑。
在我自己都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跌坐在地。
“……什么?不会的……不会的………姐姐……怎么可能?一定是假的……”
我竭力爬起身来往树下跑,流珂好像在喊“怎么摔了”之类的话,但我已经听不到了。
一步步向前去,我终于看清了那块石碑。
小小的,不算寻常墓碑那么巨大,上面没有字。
这是姐姐……?她难道已经……
我不相信!
我扑倒在石碑前,两只手一边颤抖着一边胡乱的抓起黄土。
离开沧城,去找姐姐……只要找到了姐姐,一切就都会变好的,就都会……就都会……变好的啊!
是他骗了我,不,不对,是流珂骗了我,是姐姐骗了我……这不会是姐姐,她一定躲在哪里看我笑话呢!我,我才不能……
我慌乱的用手去抹脸上的泪水,却不料泥土混入了眼睛,泪水流得更加厉害,越抹越流,像是止不住一般。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我的脑子里像是卷起一片旋涡,无数东西随着混乱的水流被冲走,而我在旋涡之中挣扎,试图找到那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我最后在哪里见到她?我和她讲了什么?那天她的心情怎样?当时和我说话的她有觉得高兴吗?
……
“如果姐姐不在的话……你答应姐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保护你能保护的人,好好活下去哦。”
姐姐笑着看我,摸摸我的头发,说她要到季月那里去。
“外面有些事可是很可怕的,说不定哪里就会出现吃人的怪物把你叼走……”
“姐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少拿这些话来骗我!等我练好武功,就能和你们一起行侠仗义了!”
“好好好,姐姐等着那一天。”
明明说好,她要等着我的。
她说……要等着我的……
视线变得模糊,我更加慌乱地刨着土,脸上湿湿的东西划过我的脸,就像细小的刀一样,缓慢而有力地划过,再扎进泥土,从那扎入的地方盛开一朵鲜红的花……
全身的力量渐渐被抽离,我无力地在碑旁边瘫倒:“……她怎么会……为什么……”
流珂的声音向我靠近了过来:“……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她就已经……”
我想说别演了,我都识破你们的小把戏了,还躲在哪里看热闹。更想要大声责备她们,想要愤怒,想说这样捉弄我我是会很生气的,喉咙却仿佛被堵住了一般,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可是,姐姐从不会这样捉弄我,她只会给我讲她的侠她的道,还有外面那些好听的故事,她从来不会叫我担心,也会在这个时候紧紧地抱住我……
我尝试着发声、喊叫、挣扎许久,到最后只是颤抖着喃喃:“……碑……是你立的?她当时……”
“碑是这里的人悄悄立的——官府曾禁止过,但……他们依旧为她立了……他们说,是这个小姑娘保护了他们,为侠者,不应被遗忘。”
我仰起头,天空带着刺眼的红色,就像那日我逃出沧城时的大雨,染尽了整个世界。
我想笑姐姐怎么这么傻,她又与这里的人没什么交情,为何要拼尽性命去保护他们,这下好了,连自己如何丢了性命都不知道,这就是你一直所说的所谓侠道吗……若是知道今天的结局,你,是否会觉得当初的选择是值得的呢……
我扯了扯嘴角,却提不起丝毫的弧度,只是无力地靠在石碑上,垂下了眼帘,将自己蜷缩起来,死死地挤在石碑上,试图去感受姐姐的温度。
四周猛地刮起了风,在距离我和流珂不远处的地上出现了一把折扇。
是姐姐的扇子。
我突然知道这阵风是从哪里刮来的了。
山脚……季家……现在……都是她。
我把这扇子拿到手中,恍然好像听到了姐姐的声音,忍不住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如果姐姐不在的话……你答应姐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保护你能保护的人,好好活下去哦。”
夜里静悄悄的,月亮显得格外明亮。
流珂早已一头扎进了附近废弃的房屋,留我一人坐在碑前。
远处被风带来的声音显得有些朦胧,但是不一会儿,随着距离的拉进,几句话还是飘进了我的耳朵——是几个官兵。他们定是喝醉了酒,一直在吵吵嚷嚷,走得也跌跌撞撞。
“刚才那家的姑娘……长的真不错!”
“你拿了……多少东西?我们可是还要回去孝敬……嗝……孝敬老大的!”
“去去去别说我……还在这念叨老大呢,刚才也没想着把那小妮子带回去,就那么急吼吼的……”
几个人互相推搡,争抢着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他们挑这样偏僻的地方行走,言语之潦草恶劣令我都能听出来他们干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而我整个世界被鲜红的江水填满,再无心思考其他——但是很快,这件事就不得不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走进了流珂过夜的那座房屋。
我的心头猛的一惊。
“大哥你瞧……那边是不是有人?”
“哪里有……等等,怎么好像是个姑娘……”
“好人家的姑娘……怎么会半夜三更地睡在这种地方……我看……我看我们得把她抓起来,好好管教一番才行……”
“对对……抓起来……看她脏兮兮的,小模样倒是生的不错……”
我试图站起身来,但适才的悲恸使我早消耗了一半心神力气,此刻只觉得有些发软。
罢了,罢了,不过是有一面之缘的人罢了,我与她又没有什么交情……那可是三个官兵,就凭我可没有把握。
我不是姐姐,我做不到为了没有什么交情的人赌上自己。
我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挪不得半步。
“大哥,咱这样会不会太招摇了些?”
“怕什么,反正这儿经常闹山匪,说是他们干的不就完了。”
“还是大哥有办法,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猛地瞪大眼睛,脑子里登时轰隆作响。
我看见了爹爹的身体挡在我面前,看见了血从刀口喷涌而出,看见了不远处娘毫无生机的身体,我想起,我想起了,那被大雨淹没的声音——
“军队不打仗不剿匪,却在此刺杀朝廷老官,这事儿传出去,可如何交代啊?”
“这有什么好交代的,反正最近山匪横行,推给他们便是,他们一家的命,可是上头点名要的,你小子,可别违抗了军令!”
原来……
就像脆弱的补天石被捅破了一个窟窿,再也兜不住那汹涌的天河,天空四分五裂,灰白的墨色迅速瓦解,取而代之的是那我避之不及如今却避无可避的刺眼的红,那是天河的颜色,那是枫江的颜色,那是……血,那个无名女童的血,娘的血,爹爹的血,姐姐的血——我的血,我的无力,我的逃离。
我冲下山坡,从破碎的瓦片处跳入,顺手抽出姐姐的扇子,指向那三人。
“你们别过来!”我咬了咬牙,示意流珂往后站站。
三人明显因为我的突然出现愣了一下,可马上,他们的嘴角就勾起一个贪婪的弧度。
“别怕嘛……哥几个都是正经官府来的!怎么会害你呢……”
“就是就是!别怕啊……到哥哥这里来……”
三人中为首又高又壮的那人嘻嘻笑着走在前面,旁边一个瘦些的接过他的话,最后那个显得有些矮。
我双眼通红,视线也覆盖着一层鲜艳的红色,肚子里再一次翻江倒海起来。
健壮的人率先朝我扑了过来,我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擒住了手臂,登时觉得天旋地转,随后便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狠狠甩了起来,砸在破碎的院墙上。
无力,还是无力改变,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温柔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像是凑近了我的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如果你被擒住,又该怎么做?”
江年的脸上全是温和的笑意,清亮的眼眸隐约印出院里盛开的玉兰花,手中的扇子微微打开,轻轻搭在肩上。
“嗯……我会踩他脚!”
“噗……倒也是个办法,可是如果你踩不到呢?”江年轻笑道,“来,我教你。”
江年的温度若有若无地散发着,小小的江安跟着江年做起了动作。
这些,我记得的,我是记得的!那温暖幸福的曾经,我从来不曾,也永远不会忘记!
翻转过手掌,握住对方的手腕,向后踏出一步,朝着反方向用力扭转身体——
那人被我狠狠撂倒在地上,摔进碎瓦砾里。
身后,那有些矮的绕过来,试图抓住我的腰。
我沉步下蹲,左脚向着他的方向快速迈出一步,掌拳相对,转步拧腰,凝气——将所有的力量汇聚在手肘,狠狠向他回击,使他吃痛弯腰,再提气凝神,转动身体,手掌顺着刚刚的力道顺势而出,却在将要触及的一瞬化刚为柔,力道缠上那人肩颈,微微侧过身,步伐极快地踏上,上柔下刚,顺势借力将他撂倒在身后。
只是我忽视了适才没有动手的身形瘦削的那人。
他猛地朝我冲过来将我狠狠向前推去,巨大的冲力以及背后的痛楚令我不禁发出一声闷哼,喉头漫起一阵血腥味,但与此同时健壮的那人却误打误撞摸到了流珂那边。
“你……别过来!别过来!放手啊啊啊啊啊!”
她的声音极其恐惧,带着些颤抖,站在墙角无力的呼喊着。
我勉强化解着刚才那道刚猛的力道,强行扭过身体,抬手将扇子挥了上去——速度并不快,他不出所料地躲了过去——但是就这一点点空挡,足够,足够让我完成化解与运气,脚下迅速调整,点地,起跳,旋转,借力……狠狠地抽在那人脸上。
只是我已无心再去控制力道的方向。
面前人眼睛一翻,身体无力地倒下,压在了我身上,我也被他带倒。
可角落的那个女孩,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她是那样的害怕,那样的颤抖着……
我的手触碰到了头上簪子,熟悉的手感像电流一样迅速蔓延——
“暗器?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打嘛!”
江安圆圆的小脸有些鼓着气。
“技多不压身嘛,说不定哪天就用上啦!”江年的眼中依旧含着盈盈笑意,道“学学嘛,就当满足姐姐当老师的愿望?”
“既然姐姐想教,那我学学便是,不过事先说好,我可不喜欢用暗器!”
“好好好,安安最厉害了,不需要暗器就可以把别人打倒!”
发簪的温度一如那日,我指尖用力,拼命朝着健壮的那人掷出了我的簪子。
也许是上天给我的运气,他刚好身体侧过对着我这边,也许是姐姐带着我练了许久投掷的准头——那簪子正中他的脖颈,狠狠地扎了进去,他不甘地握住发簪,却再也没有力气将它拔出,缓缓倒下。
那女孩也颤抖着跌坐在地上,下意识地,她拔出了我的簪子握在手心。她的牙关上下打战,发出微弱的声音:“怎么……怎么会……”
没有时间用来迟疑。
我两指夹住最外侧的扇骨,反手一甩,扇子应力而开,边缘凝聚着锋利的气息,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那瘦削的人挥去,凝滞的触感滑过扇子边缘,有温热的液体流出。
扇子无力地脱手而出,那人沉重的身体压在我身上,我的背硌在满是碎瓦是地上,侧过脸,有液体从眼角缓缓流下。
我本就很久没进食了,又是躲避官兵,又是猝不及防的失去,已经消耗了我大半的心神和体力,现在的我,哪怕是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我看见那女孩第一次起身时摔倒了,她在胸前紧握着簪子,好像它此刻能给她莫大的力量。她一步步颤抖着向我这边挪,看着矮的那人在地上痛号着慢慢起身,不自觉伸出我的簪子对着他。
“你……你……”
她又看向我,脸上好像带着泪痕。
“我……”
她紧紧咬着唇,脸上带着不属于她的血迹,在这夜晚的月光下格外凄惨。
虽然现在距离很远,但我依旧能看到她颤抖的双手,放大的瞳孔,脸上细密的汗珠,更能感受到心脏砰砰地撞击着她的胸口。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猛地松开手,簪子砸在了地上,随后万分痛苦地越过了有些破碎的院墙,很快不见了踪影。
我扯了扯嘴角,这次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
……还有最后一个人,可是我的身体仿佛被抽干了似的,使不出一点力量。
流下的眼泪也许混杂着鲜血,猩红的视野里,我看见那矮子一步步向我走来,脸上的表情格外凶狠。
我知道,我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可在这一刻我反而觉得很轻松,似乎是放下了心中压着我许久的东西,已经得到解脱。
但电光火石间我听到暗器破空而来的声音,那矮子应声而倒。
我看向那女孩逃走的方向,她的背影让我感到很熟悉,好像是江安……
我一晃神。
不,那是流珂。
随后眩晕的黑色便将我淹没。
我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梦见那一天,爹娘终于同意我像姐姐那样出门,我梦见我路过兴村,吃到了姐姐赞不绝口那家小笼包。
梦见我追着蝴蝶进入山林迷了路,却遇上了季月与姐姐,她们笑了笑我狼狈的模样,领着我回家换了身衣服。
梦见我们三人躺在房顶赏月,爹娘与季叔叔的声音从屋里隐隐约约地传来。
我还梦见,那天天河落下,成为了鲜红的枫江,我在江里看见了长枪贯穿女童的身体,看见了客栈井里的血,杂物间的尸体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臭味,看见官兵在屠户家里烧杀抢掠,看见老奶奶骨瘦如柴又冰冷的身体,无钱下葬的家人,看见了包子铺的老板被逼问我的下落,最后倒在血泊之中。
美好是脆弱的,它被这天河撕裂,而我只能看着它这样消散。
好像,我还看见了姐姐……看见她,为了这样的芸芸众生,毅然逆流而上,即便她知道,她也会被卷入这名为枫江的天河中,成为其中一片鲜红的枫叶。
火焰的颜色是什么?
阴冷的风吹干伤口血迹最后的温热,只剩下无尽的萧瑟。惨淡的月光下,枫江的江水仿佛更红了——那红色究竟是枫叶,还是火、还是血和泪。
这便是如今的世道吗,如今……还有世道可言吗?
姐姐追寻着所谓侠义融进了枫江,余我……又该去向哪里?
月下的江水还在继续流着,泛起点点浮光。
仿佛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对我轻轻说:向前走……向前走吧,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