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白驹》(27)
庙算
静炎没有打算放过这支小部队,黑压压的燮军大潮顶多在这块小小的礁石上撞起一个浪花,然后吞没它,带着白色的泡沫继续卷向怀水河畔。
潮水般涌来的燮军中当然有以界明城为目标的,只是想要用他们的木弓把箭矢投射到车阵的中间来极其困难,能冲入射程的燮军所剩无几,而射出来的箭矢多半都钉在了大车和木盾之上。这样的攻击是在以人命铺路,几轮下来,车阵的前方和侧后的人马尸体几乎垒成小小的堤坝,可伤亡于流箭的扶风营和鹰旗军士兵只有区区十数人。
对于扶风营这样有经验的野兵来说,在战场上学习作战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两轮突击之后,邡亚铜就明确了扶风营的职责:秘术师为右路游击们提供照明,弩手狙杀逃过游击们箭石的燮军,如果还有冲到车阵前的燮军,等待他们的是枪兵的狼荆。
狼荆是件很有意思的兵器,一丈多长的杉木竿子,头上撑出来的钢枝铁桠有半人宽,上面栽满了明晃晃的刀刃。从盾牌上方推出去,一枝狼荆就能封住一辆大车的正面。这东西在宛州道路崎岖的山林之间使用极为有效,一个枪兵就能锁住一个方向,被迟滞下来的敌军要面对的就是枪兵侧旁的弩手、流星和刀牌。
连界明城也没有对狼荆抱有什么信心。扶风营往日应付的不过是流匪强人,这一次却要与强悍的燮军对阵。奔驰而来的滚滚铁骑,就算是训练有素的长枪阵也未必能挡住,何况是吓唬强盗的几支狼荆?
但这一次,界明城和静炎都算错了。
从不同方向发动攻击的燮军步军骑兵足有十几队,界明城身边只有两百多士兵,就算他们再怎么善战,一道狭窄的壕沟和架设着盾牌的大车怎么能挡住上千名如狼似虎的燮军?静炎没有发现那些大车里面还藏匿了两百名鹰旗军的士兵,更没有想到那是长射的右路游击。
连绵错落的攻击给游击们提供了最佳的靶子,他们可以在留朗之的指挥下从容地用箭矢扼住每队燮军攻击的咽喉。两百支箭其实不算多,对于燮军几十人上百人的小队却再合适不过。能冲过右路游击长弓和扶风营近弩的燮军,不管怎么战意勃发,都会被狼荆坚决地制止――他们的队列太过单薄,再不具备足够的冲击力。
邡亚铜咧着嘴笑:“界帅啊!说句难听的,我要是静炎,绝对先把这车阵给破了。失了主将,咱们青石怎么打?”扶风营战绩彪炳,可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战阵。面对铺天盖地的燮军,连续击杀数百名真骑列军,自己不但没有什么损伤,打得还从容不迫,扶风营的士兵早都热血冲头,不知道把起初的恐惧丢到了哪里。
“要我说,”留朗之兴冲冲地说,“界大哥,你把那个静炎夸得也太厉害了。这么多人,就算一线平推过来,也够咱们喝一壶的。她偏要分个先后,这不是白白送死么?”别说扶风营,就是右路游击们也很兴奋。这是最有利的防御作战,他们打得心无旁蛰。
界明城的心里不轻松。连绵的进攻对于铁桶一样的车阵来说也许是徒劳的,对于坏水河畔的青石军却不是。
按照原来的计划,静炎开始攻击车阵的时候,尚慕舟会先派出青曹军的骑兵来救援。两军一旦汇合,界明城即放弃车阵,全军上马和青曹军交替掩护后撤。真骑的攻击节奏一向很快,只要他们跟上来,骑兵们就会拖着燮军向百里峡口的设伏地靠近。
这个计划固然有赌博的因素,却很合逻辑。谁都知道界明城只是一个诱饵,坏水河畔的援兵才是正主儿。百里峡的地形狭窄,静炎不可能充分展开她的全部兵力,若是她性格谨慎重视效率,则只能使用梯次攻击。只要界明城能挡得住头一轮攻击,对冲上来的青曹军,静炎肯定有其他部署,从而为界明城的撤退赢得时间。实际上,燮军首先攻击援兵也在想象之中,尚慕舟没有隐瞒坏水河畔的伏兵,正是为了牵制静炎。
当然也留了后手:若是静炎发狠,下血本攻击界明城的车阵,界明城会立刻放弃阵地,带队撤离。冲上来的青曹军将直接攻击静炎本阵,接应界明城的工作则交给了后面的金矩军。骑兵一旦动起来,再要调动部署就困难了。青曹军担负的角色是扮演鹰旗军左路游击,这支重骑前些日子小试锋芒,静炎应该知道厉害,若是仍然孤掷一注,她所担的风险不会小,必然会有些应对之计。这里的关键在于静炎首次投入的兵力和青曹军出场的时机,而尚慕舟作为控制战役进程的主将,毫无疑问是做出这类决定的最佳人选。百里峡一战是苦战无疑,交锋的重点在于坏水河一线也无疑,对于结果青石诸将还是颇有信心的。
没想到静炎的出手完全出乎青石方面的预料,完全是以乱打乱的办法。冲击伏兵的燮军步骑兼备,看着似乎杂乱无章,其实攻击的速度把握的很是小心。坏水河畔此起彼伏处处开花,也只有燮军这样久经战阵的士兵能够打出这样绵密的节奏来。
尚慕舟的伏兵使用弓弩杀伤燮军,断断不能有车阵中右路游击的效果:战线漫长,青石军队列不曾展开,对付无数的攻击点难免顾此失彼。更要命的是:这是一个无星之夜,即使伏兵坚决抵挡住燮军的攻势,等到百里峡口的援兵补充进来,战线上也早成胶着势态。对于青石军这样的太平兵来说,指挥不灵信息屏蔽要比真骑手中挥舞的狼牙更具威胁。所以取乱,静炎依靠的是她的百战之兵,以士兵的战意破解青石军的兵器优势,就她麾下那些真骑和列军来说,扬长避短可以说到了极限。
如果尚慕舟以不变应万变,仍然用青曹军突击燮军后阵,他会发现静炎的本阵并不存在。就算青曹军真得能够打到静炎的面前,也不能改变战局:所有的燮军都已经领取了今夜的任务。
尚慕舟是不可能以青曹军出击的。青曹军扮演的是左路游击,但是战力相去太远,一冲出去就要露馅。就算青曹军侥幸冲了过去,也只会把身后的金矩军留在燮军的包围之中,当青曹军和百里峡口的援兵回到原来的阵地,金矩军也许已经被消灭干净了,等待他们的将是持续的混战。
整整一天的等待之后,界明城吃惊地发现:原来的算计全部落空了。准备出击的援兵成为静炎全力打击的焦点,而界明城这几百人诱饵只能孤零零地困守在燮军的潮水中,进退两难。看着他沉重的脸色和周围不断掠过的燮军,留朗之和邡亚铜开始明白过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发白。
“有援兵!”守卫后方的一名扶风营高呼了一声。
那个方向上燮军的队伍果然有些混乱,这是遭遇中的交锋,从坏水河畔直杀过来一支军队。
“糟糕!”界明城紧紧捏了一下拳头。他不相信尚慕舟会如此莽撞,单论战局的把握,尚慕舟的能力比他只高不低。若是因为太过在乎界明城的安危才兵行险着,要付出的代价会是多少青石军的生命啊!
“游击听令!”留朗之声音高亢。静炎的命令一定很明确,试图接应界明城的青石军会受到最坚决的阻击,明显已经有几个小队调转了方向,朝交战的方向涌去。
“车阵交给你了。”留朗之低声嘱咐邡亚铜,接着又提高了声音,“看我的指示。”拉满了的弓弦“崩”的一跃,闪亮的箭矢追逐着那些奔向援兵的燮军而去。
游击们略略调整了方向,“唰”地跟着射出一片箭雨,接着扣上第二支箭。右路游击是非常特别的弓箭手,他们固然可以象其他弓箭手一样列阵射击,但拿手的绝活还是根据标定的方向射击――这是留朗之的本钱。游击们分布在环形的阵线上,但是不同位置射出来的箭矢却总会在留朗之指示的方向汇聚成死亡之海。
“你麻烦了。”邡亚铜喃喃道。右路游击的杀伤力固然强大,但是夜战之中,留朗之使用附着秘术的光箭指示方向太过醒目。冲向车阵的真骑射手明显是掉头冲着留朗之来的。世人多知真骑的悍勇之名,但是他们的灵活矫健,只有对阵的敌手才能真正体会。静炎敢于打这场乱战,信心果然强大的有理。
“备弩!”界明城心下一沉,多久没有动过手了?“扶风营备弩!”刀鞘里的八服赤眉跳荡得厉害,毕竟是把嗜血的钢刀。
有惊无险。
这一次冲入车阵的真骑超过了三十人,几乎有一半死在界明城和邡亚铜的手上。步军弩不是扶风营的标准配备,几乎所有的箭匣都是同时射空的,准头也差强人意。好在扶风营的老兵见机极快,把弩机一丢就操起了流星刀牌,右路游击也在最紧要的关头用箭雨掐断了真骑的后继。若是差了两口气,真骑就能彻底搅乱车阵内的防御。
邡亚铜冲界明城挑了挑大拇指:“界帅!邡某这下是真服气了。”他自己是个好手,怎么看不出界明城那片粉色刀光的奥妙?虽然杀死的真骑数量差不多,他面对的是一辆撞开了的大车,界明城却格杀了几个方向的真骑,这个速度差得不是一点。扶风营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看人的标准单纯,就是手下硬不硬。听着是愚勇,邡亚铜的服气可是真心的。
“肩头有箭。”界明城指点了一下。
“屁大的事儿!”邡亚铜这才反应过来,反手一刀削断箭杆,却忍不住咧了咧嘴。真骑的重箭有些门道。
界明城摇了摇头走开,他用微笑鼓励着周边的士兵,心中却越发沉重。虽然又扛住了这一轮的攻击,但是真骑终于造成了实质上的伤害。铁链联结的大车被真骑的狼牙砸开,当面的扶风营和右路游击战死七人,受伤的除了邡亚铜还有留朗之――果然多半的羽箭是冲着他来的。更重要的是,他明白,车阵中的士兵们已经到了极限。一整天没好好吃过饭,接着又是这样的恶战,虽然精神头都还很好,可是连续几轮速射下来,右路游击明显露出了疲态,有一名游击甚至已经开始更换弓弦。扶风营的士兵相对好些,但那几名秘术师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暂时不能使用光火之术了。
也有好的消息:首先是大车中的备箭十分充裕,象右路游击和扶风营弩手这样的射速,寻常的箭壶已经射空了一两壶。更重要的是,冲过来的援兵并不是青曹军,而是筱府的家兵,也不是奉尚慕舟的命令。
筱海冰非常理直气壮:“筱城主说了,我们死也要死在界帅的身前,哪有不冲过来的道理?”
界明城看着这个满身血污的汉子,心下感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两百家兵并不是样子货。这样激烈的厮杀,能够队形完整地来到车阵中,损失不到两成,他们的实力的确不弱于鹰旗军的游击。不知道筱千夏如何赢得这些人的效死,无论如何,这种忠诚都是极其可贵的。
“尚副帅的命令是几时下达的?”他追问。
筱海冰回答的很流畅:“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过了没多久就开始做饭了。”
界明城心里微微一松。尚慕舟要求青曹军全部下马作战,伐木置垒,并且把金矩军配置到了青曹军的中间,明令准备抗击燮军冲击。筱海冰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命令,他之所以留在坏水河这边,完全是为了战斗开始那一刻的冲击。只有冲到界明城的身边,他才能履行自己的职责。对于筱府家兵的抗令,尚慕舟并没有追究,毕竟这支军队不在青石军序列之中,况且……对于界明城的安危,尚慕舟也是一样的担心吧?这其实是默许的姿态。
让界明城松了一口气的是尚慕舟下令的时机。显然,尚慕舟比自己更早看出静炎的动机,虽然也是应变之举,但总是有了准备。青曹军是轻骑,六军中最精锐的一支,上马能挥刀,下马能挽弓,加上金矩军的强劲器械,只说守还能撑得一时。这边下令据守,尚慕舟肯定也会调动百里峡口的伏兵。有备之战,将会大大缓解静炎所期望获得的混乱。之所以峡口方向还没有爆发战斗,恰恰说明援兵是在谨慎稳定地推进。
然而界明城最想听见的是贺南屏骆七笙的情况。他们是这场战役的关键所在,青石军的全部部署都是为他们提供叩关呼图的机会。只有突破呼图大营,杀进枣林,才是百里峡之战的意义所在。
筱海冰不知道关于鹰旗军的任何消息。这也不奇怪,他的身份的确不适合了解这样的机密。这让界明城越发觉得心焦。他不是尚慕舟,更不是静炎。他看得到战役地图之外的东西, 却没有名将们把握战机的敏锐。以往的战斗中,他更多凭借的是直觉和诸神赐给的运气,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
鹰旗军什么时候会出现在战场上?是不是会按照既定方案掠过混乱的战场边缘直插呼图大营?大营中到底还有多少燮军防守?弓箭和木栅栏或许能够挡住轻骑和步兵,但是贺南屏的一千左路游击有足够的能力踏破这虚伪的防御。问题是,难道静炎会没有准备?界明城不知道静炎目前为止到底投入了多少兵力,从场面上看起来,应该是呼图大营中的大部了。姬野的触角在宛州是如此深入,静炎没有理由不知道青石军的大概实力。即使是最拙劣的将军,也不会忽视左路游击这样强大的重骑兵。一个合理的解释是:静炎确实相信坏水河畔埋伏的是左路游击,并且认为贴身混战可以把左路游击粘在那里。只是,这个解释太过简单了,界明城很难相信真实的情形的确如此。混战不是青石军所期望的,也不是静炎所喜爱的。与宛州最强的重骑混战,静炎应该知道她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她是一个敢于付出代价的主将,界明城很明白这一点,但是她可以付出的代价有限。毕竟,她是真国的旗主,而不仅仅是个燮军的将军。混战给双方带来的巨大杀伤对燮军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静炎来说,这就是真人残存的血脉啊!她会如此放手而为么?
这是大战中的短暂喘息。当厮杀声在四面八方响起,车阵中的宁静就显得十分诡异了。
“备弩!”邡亚铜高声号令。弩箭还充足,箭匣却大多空了。界明城跟筱海冰说话的功夫,扶风营的士兵们在紧张地装填着弩箭。
“邡将军。”界明城压了压手,示意邡亚铜停一下。
“是,界帅!”刚才一战以来,邡亚铜对界明城的态度恭敬了许多。
界明城对留朗之也招了招手:“你的伤势怎么样?”留朗之中了两箭,背上一箭,腰间一箭,都是透甲而过。虽然是皮甲,也卸去了大半劲道,伤势不重。留朗之傲然一笑:“皮外伤,骑得马,开得弓,没事!”
界明城点了点头,再问邡亚铜:“邡将军,你的兵熟悉马战么?”扶风营不是骑兵,但是这次布防车阵派出来的都是精兵,能骑马。
邡亚铜愣了一愣,看看留朗之和刚来筱海冰,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咱们扶风营是野兵,精得不多,会得不少。”
“好!”界明城喝彩。“好一个会得不少!”他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呼图大营,嘴角绽开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