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遒枝》03 缘由

刚到成都的第二天,萧郁便碰上一起由境外输入病例引发的社区疫情。她本想立刻打道回府,但还是晚了一步,只能和小姨共同居家隔离。在此期间,她对照主治医生分享的复健视频,每天坚持做简单的康复训练,剩余时间便待在书房里认真筹备御声馆的转型工作。
所有这些,盛清池全都一清二楚。每天大家一起忙完后,他都不忘单独提醒萧郁早点休息,不用这么兢兢业业,废寝忘食。
“谢谢你的关心,我只是习惯了今日之事今日毕,从来不给自己留下可以偷懒的借口。”
萧郁总是客气地回复他,遇到工作上的困难时,也向来跟他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拖泥带水。共事的日子一长,盛清池对萧郁就愈发好奇。他从来没有见过萧郁身为女人的一面,她越是干脆果决像个男人,他就越想探究她在爱情里的温柔香软。
她总不能连爱都这么斩钉截铁吧?
潘实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好心提醒,“池哥,你最好不要用自己的想象来理解郁姐的行为。她的爱是热烈、专一且明确的,她的坚韧、勇敢和无畏也都是本能,不是伪装。总而言之,她是个表里如一的人。”
“表里如一?”
“嗯,这么说吧,一个敢闯敢拼,雷厉风行的女老板,骨子里怎么可能是个撒娇卖萌的软妹呢?就算在爱情里,她也从来没有低过头。”
“那她会爱怎样的男人啊?或者说她爱过怎样的男人?你一定知道对不对?”
“我知道,但我不能说,因为这是她的隐私。如果池哥真的打算了解她,追求她,那这一切的主动权,都在你自己手中。你需要的话,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帮助你。”
“好!好!谢谢你小石头!”
潘实挂了电话,他犹豫再三,最终决定先和萧郁通个气。没想到他连续拨打六次,萧郁都一直处在通话中。
“小石头,什么事?”萧郁用iPad上面的微信软件问他。见他一直处于输入状态,萧郁又补充一句,“我和我学妹打电话呢,急事吗?”
看到对话框里弹出“学妹”二字,潘实删去已经码好的字,只回道:“不急,今晚我和池哥谈了谈发展平台的事情,准备跟你汇报,明天说也行。”
“好,那就明天说。”
萧郁合上iPad,继续聚精会神地与万玲玲煲电话粥。她们明面上是直系师姐妹和社团会员,真实关系更接近亲密的闺中好友。尽管萧郁已经从香港大学毕业两年有余,万玲玲也在二零一九年六月初,远赴英国牛津大学读研究生,但两人依旧保持着固定通话的习惯,分享彼此的生活近况和思想感悟。
这次通话的主题是万玲玲的恋爱历程与婚礼邀请。她和青梅竹马的邻居哥哥朱骏豪在大二那年重逢,两人相知相爱,四年的爱情长跑最终修成正果。
萧郁是他们这段感情的见证者,也正因为如此,万玲玲才第一个邀请她。
“明年过完年,香港就能开关了,郁姐,你可千万要来啊!”
“你放心,我一定来。”
“太好了!到时候我把捧花抛给你,希望我的郁姐也能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萧郁用玩笑的口吻反问道:“抛给我?”
“当然呀!”万玲玲发现萧郁的语气很轻松,于是故意思索了一会儿,“要不我抛给阿繁哥也行,反正给你还是给他,结果都一样。”
萧郁心口一震,很快宠溺地笑出声,“好了好了我的新娘子,你的婚礼你做主,捧花想抛给谁都行,我就等着喝喜酒咯!”
“那我们明年三月中旬见!”
“好的,提前祝你们新婚快乐,明年见!”
通话结束后,萧郁握着微微发烫的手机逐渐陷入沉思。
包括万玲玲在内的校庆活动筹备组成员,都知道萧郁与谢繁彼此欣赏仰慕。活动统筹官袁老师还曾在自己的婚礼上开过他俩的玩笑,说将来他们结婚,自己得送两份礼金,一份给新娘萧郁,一份给新郎谢繁。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一定会在一起,就连萧郁自己也曾深信不疑。
可当她勇敢地寄出那封手写的表白信后,得到的却是一个跌落、摔倒,身心俱疲的回应。
谢繁只是不曾向萧郁表明自己的真实态度,他既没有脚踏两条船,更没有亲手将她从高台推倒。平心而论,纠结犹豫和遇事只会逃避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缺点,萧郁自己也很清楚,但是没办法,这种尖锐的冷漠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牙牙学语的时候,萧郁伸手想给父亲萧文峰一个拥抱,却被萧文峰一把推开。
童年时期本该快乐无忧,但遗憾的是,萧郁的记忆中只有父母的争吵和姑姑们的歧视。她们说,这么丑的女孩子将来一定找不到好婆家,还不允许父母生个弟弟给自己撑腰,真是蠢笨如猪,脑子让门夹了。
可明明是国家提倡的“独生子女政策”导致她没有弟弟或妹妹,为什么非要怪到她头上呢?好像她能自由地选择出生与否一样。
面对这些污言秽语,本该站出来保护她的萧文峰却选择逃避自己的责任,整日在外面与认养的干儿子们鬼混,就连她什么时候应该上几年级都一问三不知,更是从来没有给她开过哪怕一次家长会。
萧郁痛恨父亲这样没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更讨厌这种充满精神暴力的家庭氛围。
幸好她善于阅读思考和总结经验教训,靠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剔除了许多成长过程中长歪的枝干,否则她现在的处境,势必和那些被现实榨干碾碎的枯枝败叶一样凄惨。或者选择自我阉割,变成依附于藩篱的菟丝花,一旦藩篱倒塌,面临的结局不是养分枯竭而死,就是另外攀上高枝炫耀自己。
她哪一条路都没走,而是凭借自己顽强的生命力,牢牢地扎根肥沃土壤中,长出遒劲有力的枝干,并立志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就连她的爱情观也和舒婷的《致橡树》一模一样。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融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能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谢繁是第一个对此表示高度认同和钦佩的男人。筹备校庆活动期间,他俩在电话里聊过性别意识与平权运动,聊过中国革命的经验教训与历史成果,最后聊到了香港这代年轻人的出路。
每个话题讨论结束后,他们几乎都能达成一致,偶尔有出入的结论,也常以彼此尊重的态度一笑而过。更别提他们除了这些精神共鸣之外,还有极其相似的兴趣爱好。
正因为如此,在决定表白之前,萧郁心里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忐忑不安,她甚至觉得遇见谢繁,是她与命运和解的开始。这个主宰一切的家伙,终于愿意把她这位手搏白刃,足沥荆棘的女娇娃重新揽回怀抱,以知己为名,抚慰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可事实证明她错了,并且大错特错,命运从来不会善待一只不肯被它驯服的野兽。这次萧郁主动向它的伥鬼谢繁交出獠牙,换来的却是命运用他的冷漠狠狠砸向她的当头一棒。
她恨屋及乌,更遗憾他拥有自己最欣赏的特质,让她的恨里仍裹着隽永绵长的爱意。
窗外,婵娟高高升起,皎白的月光吻在银杏树粗壮且光洁的枝桠上,也吻住了那只依偎在树梢的候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