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影】《新龙门客栈》:阉割与享乐
深入意识形态的否定,才是永恒的否定之真髓。

世界观与主题
东厂与阉割
明朝景泰年间,宦官专权,于是“监”就成为了当时符号秩序下的主人能指。监,既指宦官的生理构造上的符号学标记,也指监察机构及其职能。在当时的政治斗争中,宦官这一身份取得优势,自然就掌握了权力(“权倾朝野”)。
在这个宦官专权的符号秩序下,以负责情报监察的东厂为代表。东厂化身为一个隐含主体,其以凝视缉查的姿态朝向除天子以外的整个文化意义域,以一套集合专制性符码的元语言系统解释普遍的表意行为,其强权驱动下的释义压力,使其可以几乎在任何符号文本中解释出叛逆朝廷之意愿,随即以残暴武力镇压之。另一方面,面对天子,东厂清楚地认识到其作为情报监察机构的组织形式,将其选择之后的文本传达给天子,以此挟持了天子的元语言,因此,所谓“圣意”,只不过是由东厂提供元语言体系,经由天子傀儡代为推出的一个假托之理念而已。天子完成了东厂“期盼中的”固定的意义解释,因此在权力斗争中,只有东厂才是事实上的胜利者。
对于人民大众,东厂采用私设公堂,监察百官以达到一种意识形态的专制统治。“公堂”就是文化表意活动的评价机构,即元语言控制。既为“公”堂,如何“私”设?盖因东厂这一隐含主体居于天子与臣民之间,以一种宦官的伦理取向所主导的符号学阉割,垄断了朝廷与臣民之间的辩证法运动通道,这也是在这种恐怖统治下人民风声鹤唳的原因。有趣的是,这种为绝对权力而服务的无意义的暴力的阉割(castration)不仅是东厂在符号学形式上的标志(专研诡异利器暴力消灭异己),也成为了宦官们的生理学标记。以阉割始,终于阉割,形成了一个颇有意味的循环。这也是为什么百姓称呼其为“阉党”,盖取其以阉结党之义。
对于天子,东厂借其职能形式之影子,遮盖了其争夺权力之意图,可见东厂的符号行为与其意图之间的“透明性”(transparency)是很低的,这体现为一种文化“黑匣子”。由此可见,在东厂的符号活动中,符号与对象之间,以一种任意武断的结合方式显现。任何一种高度封闭的符号系统,必然伴之以高度的任意武断性(arbitrariness)。厂公曹少钦私设公堂改写圣旨这一桥段就是这种任意武断性的绝佳体现。同时完整地控制了圣旨的聚合轴。因此,无论天子如何组合圣旨文本,都只是落在东厂为其选定的意义域之中。由此可见,符号权力之争,也是文化表意的聚合轴之争。而要达到控制圣旨的大体上的表意方向,其聚合轴必然是窄幅的,东厂通过对这种束缚过紧的窄幅元语言进行把控,成为了事实上的“意义领袖”,也由此把阉割上升成为了当时符号秩序下的主人能指。在文化符号表意形式上,东厂为天子皇权服务,而在整个文化意义域上,天子成为了东厂的意义代理人。
简言之,以东厂为全文本进行考察,可以判断东厂的暴力阉割的美学风格——阉割生理学构造,阉割元语言,阉割理据性,阉割聚合轴,阉割爱欲。东厂以阉割,开进一个全新的自足的能指系统,其带来的伦理学决断意向,也切实地落实到东厂内的宦官个体上。

龙门客栈
龙门客栈的出场,伴随着放浪的西北情歌,隐喻性地点出了龙门客栈大体上是一个享乐主义的隐含主体。在金镶玉与一抹红的一场戏中,金镶玉的欲望,就转喻性地经历了三次“满足”——金镶玉与一抹红的调情情节,指向了其性欲的满足;金镶玉杀死一抹红掠其钱财,指向了其暴力与占有欲望的满足;把一抹红变成人肉包子馅,指向了其对他人性命的掌控欲的满足。然而,这些欲望的逐一满足,恰恰是因为它们都得不到完全的满足,也就是说,金镶玉的欲望组织形式,即幻象,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三次变换,只因这些欲望都不够本真,才如此轻易地被穿越了。金镶玉的这种享乐为上的自我认同,为其后来的成功主体化开启了可能性。
如果说金镶玉与一抹红的戏份指向了金镶玉的“享乐”欲望,那么她与千户的戏份则指向了她的“生存”欲望,这种欲望本质上就是以他者的凝视来构建自我的幻象,这比之前的纯粹享乐,又前进了一些。
在小兵的凝视中,金镶玉顺势构建了一种“粗俗荡妇”的身份认同,以充斥着性暴力与粗俗形象的言语将小兵对自己的“真诚”的荡妇指控归结为一种语言形式上的戏谑;在千户的凝视中,她则把自己认同为“千户的老相好”,这是她与龙门客栈在边关荒漠中生存下来的一贯策略;当被千户摸到其裙子上的血迹,身处于一种律令裁决的凝视之下时,她又采取一种“来月事的柔弱女子”的身份,使符号表意朝向有利于自己的解释方向进行。而当邱莫言一行人来到客栈后,金镶玉又立刻切换回了“龙门客栈老板娘”这一身份,先是对店内的黑道警告不许黑她的货,然后用黑话试探邱莫言一行人的底细。黑道对邱莫言一行动手的时候,龙门客栈选择旁观,重新游移在“享乐”与“生存”这两大欲望之间,等待时机以谋取最大利益。
龙门客栈的单独戏份,在一场关于“十香肉”的讨论中落幕。以人肉为馅,冠以“十香”,竟是毫不避讳其伦理姿态,这与东厂对于理据性的阉割恰恰构成了旗帜鲜明的对立。如果说东厂是把阉割从符号学运作倒错为意义上的伦理取向,那么龙门客栈则是将其享乐主义的伦理取向用一种符号学实践加以贯彻。
游侠与承诺
司马迁写到:“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对“游侠”人格特征的论断,极为精辟——为了自己作下的承诺,不计代价,甚至不惜对抗符号秩序,也要将其完成。
邱莫言与金镶玉的抢衣服戏份,隐喻性地指向了下一个出场人物,也是她们后来要争抢的对象——周淮安。
为了坚守“保护忠良之后”这个承诺,周淮安与邱莫言一行人在龙门客栈与东厂势力进行了各种明争暗斗。他们是“游侠”这一类型人格的最好写照——把承诺当作一种最崇高的理念,将其贯彻到底,过程中不断以否定性的姿态拒绝符号秩序的注册(即用符号秩序中的某些符号对这个承诺进行解释)。当他们成功后,他们自身的符号学机制将会被铭刻进符号系统,完成对符号秩序的重塑。由此,也可揭示“承诺”的更为本质的含义,就是:不要在欲望上让步,要坚持自己的欲望。

剧情
随着东厂三大档头来到龙门客栈,三方势力也开始在荒漠上展开角力。
龙门客栈资产受损,贾廷提出要三倍赔付金镶玉的损失,双方经历了由冲突到和解的状态变化。金镶玉作为老板娘,寻求利益最大化,贾廷一行的目的是抓捕周淮安,双方以金子为中介达成了表面调解。
贾廷夜探龙门客栈,目睹了刁不遇解剖人体,两名手下被雷电击中,被秘密做成人肉包子馅。次日早上,龙门客栈挂羊头卖“十香肉”。贾廷一行偷鸡不成蚀把米,东厂一贯的掌控欲,以手下成为十香肉包子为代价作结。
贾廷主动替周淮安看掌纹,双方围绕杨宇轩案展开争论,以周淮安对阉党的控诉作结。
从剑拔弩张,到共饮无名酒,再到上菜先后之争,这一系列的矛盾暂时消弭于刁不遇的神奇刀法。(东厂不清楚龙门客栈与周淮安的关系,周淮安想争取时间找到密道出逃,龙门客栈想要维持和平局面减少损失并收渔人之利。)
贾廷夜探客栈,撞见并制服金镶玉,双方以一千两银子达成合作协议。
周淮安夜探密道,受到贾廷阻碍,无所得,因此准备强硬杀出东厂的包围。
千户出场,龙门客栈从中斡旋,使东厂的兵器现形,周淮安顺势将自己的通缉令转嫁到东厂太监身上。
龙门客栈与千户形成事实上的一唱一和,坑了东厂一大把银票。
周淮安摸到密道之一,闯入后厨,与金镶玉立下婚约。此时,金镶玉已经从之前那个为享乐而享乐的人,慢慢转变成了一个懂得情爱之人,这种转变的最大标志,就是某种“克制”的出现。懂得克制自己的情欲,才能穿透情欲,看到情欲指称之理念。而周淮安是要借婚礼拖住贾廷,争取时间让自己从金镶玉口中套取密道所在,然后趁乱逃离。
贾廷被推至证婚人,强为新人作贺词。
闹新房斗酒,邱莫言以假酒斗人多。
洞房博弈,周淮安意在套取密道,金镶玉意在留人。此时,洞房内外的矛盾冲突都达到顶点,周淮安和金镶玉无法达成一致;金镶玉与贾廷达成口头协议,贾廷开出十万两空头支票;邱莫言一行与东厂混战。
掌柜被东厂所杀,金镶玉与周淮安一同对抗东厂,三大档头阵亡。
曹少钦兵临龙门客栈,刁不遇瞬间削下其一手一脚。
刁不遇陷危,周淮安一剑封喉曹少钦。
周淮安出关,告别龙门客栈。
金镶玉烧龙门客栈,追寻周淮安于茫茫大漠中。
电影在此处作结,较之影片开始,东厂不再,客栈不再,神秘的结尾,开启了跃向新符号系统的可能。

角色
刁不遇
刀法已达化境但不自恃,禀性纯朴。
外族人,不通汉语,因而也不服从于通行的符号秩序,只衷情于龙门客栈。
冒失莽撞但重情义,能与孩子在屋顶吃水果,也能在关键时刻对抗曹少钦。
其肢体语言多有动物性,隐有猿猴之姿,充满野性与粗粝,显示其粗犷神秘的异乡人风貌。
其镜头重侧写,转喻与提喻性镜头提示其刀法之灵快。
曹少钦
唯我独尊,镜头多用中心对称构图,大多时候端坐于太师椅,让手下在其凝视下去冲杀。
气度沉雄,肢体语言多有延迟性,收敛克制的每一个小小动作足以调动其爪牙去卖命拼杀,足见威压。眼神设计主要是睥睨之姿。

画面
画面的要义是:组织信息,传达情感。
换言之,即符号修辞与其指称观念之关系。
周淮安与贾廷对峙
这场戏张力极强,台面上笑谈运势,台面下剑拔弩张,和谐对称的画面与台词与暗流汹涌的氛围形成了极强的反讽。

刁不遇
在表现其粗犷野趣时,用几个跌扑动作组成的邻接镜头,平实交代其质朴禀性;而在表现其刀法的变幻奇诡时,多用掐头去尾式的提喻性镜头,一方面隐喻其刀法之快只在转念间,另一方面,浪漫主义式地留给观众以足够的想象空间。以寥寥数刀可卸骨剥皮,富有节奏感的小动作更像是一种灵巧轻便的仪式,却不知会导向何种神秘的魔法。

曹少钦
对曹少钦的权力威压的描绘,则以隐喻为主。“中心-边缘”关系对权力结构的隐喻体现于画面的中心化构图上。在非对称的情形下,则主要以其睥睨的凝视姿态形成画面的绝对重心。

鸡田赤诚 2021.08.04
晴 霞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