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我拿起的第一本书
终于,高考结束了。
随着最后的铃声响起,一切尘埃落定。
无数个深夜亮起的孤灯,无数个昏昏暗暗的晨读,无数次从午觉的噩梦中惊醒,都在那一刻化为乌有,一种平静的轻松正在接管着我的灵魂。或许没有预想的那般热血,但最后一周从不幸再次骨裂,最终击败伤病走上考场的经历,也是青春里壮丽的余晖。
走出考场的那一瞬间,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再读一次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再来一次浪漫的文学远征。
“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引福楼拜语)
“能讲吗?我有我的能讲”
“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我柳暗花明,却无一村。”
“祝贺诸位,得道了”
这些或庄严或调侃,放得下又放不下的句子,如同安徒生在夜行的驿车上描述的“没用的小玩意儿”,它们没有什么别的本领,却实实在在能让往事复苏。
或许你听过《从前慢》,或许你还知道旧时的锁很好看,但是你也很可能不认识一个真实的完整的木心。

他是少爷,是老师,是政治犯,是爱情的浪子,是高龄出国留学的怪咖,是讽刺的高级玩家,是首位画作被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二十世纪中国画家,是险些客死他乡的流浪儿,也是一生执拗又温柔的艺术赤子……陈丹青说他“落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出类拔萃”,也有媒体说他只有“厚着脸皮把自己和伟人放在一起的小聪明”,但是在文学的世界里本就不存在所谓排名和位次,谁搞诸如“民国第一大诗人”之类的评选,谁就是张岱说的“瞎眼狗”。
《文学回忆录》并非木心本人所作,而是他在纽约为一群中国艺术家讲述文学史的讲义的笔记,笔记的记录者是画家陈丹青。这是一份经过二次加工的二手史料,虽然不是百分百准确,却能让我们看见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木心。

高考后,我们都在经历一场崩塌,曾经的身份逐渐流失,新的认知还未建立,干什么都像一场行为艺术,这时候我们又与木心,与听他讲课的学生何其相似。有人是画家,雕塑家,却聚在一起听之前素未谋面的老人讲一个不那么保熟的文学课,荒诞又瑰丽。这时候,唯一能拯救我们的,恐怕也只有回忆的力量。
”我讲的世界文学史,其实是我自己的文学回忆”
在木心的这份回忆中,切入的角度往往比较独特,观点也往往比较锐利,乃至于偏颇,但仍有一份独特的魅力。
一针见血的有:
希腊神话,一笔美的发昏的糊涂账
中国先秦诸子,中国文学早熟早衰
谈到中世纪,飘飘然想去和寺僧、修道士同祝同食
说起福楼拜,巴尔扎克,他们成了木心的远房舅舅,当然,雪莱就是那个邻家大哥哥
现代主义,木心很不给面子,一一指出他们各自的来源,去处,光怪陆离之下,是现代性的生吞活剥,都是一群“现代的小尼禄”,黑色幽默,达达主义,或许能博君一笑,但是汉唐风骨,罗马荣光,波斯浪漫,才是文学殿堂的顶流。
红楼梦诗词如同水草,放在水里千姿百态,拿出来,不好看啦
当今的伪君子身上,往往活着一个孔丘
高深(或可谓故弄玄虚)的有:
看山不是山要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参加游行是把自己缩小成人群中的一个点
思想的力量,就是仲裁权
陶渊明不在中国文学的塔内,屈原在塔尖上
哈姆莱特身边必须有个霍拉叙
一神,多神,泛神,无神
那些错得离谱的呢?
序言里“由于熟知的缘故,本书各处,奉命删去”
我们看不到,但可以推想过去,反思一下为什么错了。
每每生硬之处,就是关节。
这是真正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凭了这些观点,现在有人常常把木心称作“最后一个绅士”,正如用几篇散文把汪曾祺叫做“最后一个士大夫”。我不认可,文学是能够传承的,是能够发展的,这也是木心一直秉持的一种观点。绅士会有的,士大夫也会有的,中国不是缺少大师,中国有足够的土壤孕育大师,我们要给大师的种子一些耐心和时间,也要有去做大师,至少是“虽不能成,心向往之”的勇气。
木心在讲的过程中,时时注重对学生的启发,自己也在这个进程中有所创作。且歌且行,亦述亦作。
譬如在中世纪文学这一节课,有诗《中世纪的第四天》,十足吟游诗人风味
三天前全城病亡官民无一幸存
霾风淹歇沉寂第四天响起钟声
没有人撞钟瘟疫统摄着这座城
城门紧闭河道淤塞鸟兽绝迹
官吏庶民三天前横斜成尸骴
钟声响起缓缓不停那是第四天
不停缓缓钟声响了很多百十年
城门敞开河道湍流燕子阵阵飞旋
街衢熙攘男女往来会笑会抱歉
像很多贸易婚姻百十年前等等
没有人记得谁的自己听到过钟声
钟声也不知止息后来哪天消失
再譬如讲唐诗时,木心仿写过李商隐风格:
沧海蓝田共烟霞,珠玉冷暖在谁家
金人莫论兴衰事,铜仙惯乘来去车
孤艇酒酣焚经典,高枝明月判凤鸦
蓬莱枯死三千树,为君重满碧桃花
后来有用自己学生的名字入诗,“赞、讽、赏、劝”
劝葆元交友要慎:
昂藏七尺眉轩雄,坐似静山行如风
勿友太不如己者,保元归真道无穷
贺李全武新婚:
李家从来韵事多,画坛情场不蹉跎
金屋新藏碧眸女,全凭文韬武略何?
写给金高:
玉作鬓钗锦作袍,疑曾瀛台共早朝
抛却神州干戈事,金凤涤荡风云高
(该诗后陈丹青给的注释一派胡言,足见他上课不专心,只有他的笔记,很遗憾)
写后总结“再难,再不相干,我可以弄他成诗”,这才是教创作,教文学。汪曾祺回忆沈从文上创作课,也是实战居多,理论较少。我想想自己从小接受作文教育,向来是这一处要用比喻,那一处得引用某某名言,写出来一大堆细碎如蚂蚁腿的文章,唯一的作用就是再读一次后悔地掐一下大腿,促进脂肪代谢。
这样的日子也结束了,我不会再写应试作文了,但是未来能写啥,只能上帝保佑。
木心也经常标榜作家写作要有哲学支撑,可惜的是他的哲学是一锅乱炖。你能从里面发现柏拉图,庄周,尼采,马克思……有时候自己不能解释自己,有时候自己打倒自己,结结巴巴,磕磕碰碰,但是至少他很坦诚,会就是会,不懂就是不懂,没读过大大方方承认。其实,他敏锐的发现了某一哲学理论中美学相关的部分并为其所用,这就是所谓的支撑作用。
我不敢给任何人提供人生建议,但是我很愿意分享一句话“一个人必须是自己且干净”(顾城)
最后,我想谈谈木心面对爱情的态度。在创作上,木心杀伐果断,写小人物的练习稿,直接烧掉一点不心疼,可能最后留在了《上海赋》的群像剪影中一点东西。但是在爱情面前,他是个懦夫。他自己讲述的青年时代和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女孩书信往来,两人争论新旧约的问题,后来暗生情愫,言语炽热真诚,最后见面了“勉强地拉个手,勉强地有个月亮照着”这故事已经足够浪漫,比什么线上表白后无影无踪来的浪漫一百万倍。但是木心爱的是理想中的人,这女孩一定得是伍尔芙的智慧,乔治桑的性格,希腊雕塑的面庞体态,鱼玄机的言语,恨不得出现时再带上基督的光环。但这样“完美”的女孩只能是幻觉。
爱情是理解包容打底的,正如著名侠客陆小凤先生的完人三定义之一——完人已经完了。
爱具体的人,不要爱人类。
安徒生在晚祷的钟声里离开维罗纳,诗神不会原谅他的薄凉。
当然,如果非要从木心的经历里总结一些经验教训的话,不要网恋,更不要网恋加异地。
不然你爱具体人也白搭。
高考后是更精彩的远征,比文学世界里的畅游还要精彩。
“你终于闪耀着了么?我旅途的终点?”
“慢慢走,欣赏啊!”
最后一课,木心说:木心不是妖怪,是个健康的老头子
我考完后,我也说;我不是妖怪,我是个健康的青年人(可能有时候不太健康,老感冒)
我有什么希望呢?和木心差不多,也有区别。
我希望自己能写点好东西出来。
做个不翻脸的爱国主义者,向前看的理想主义者。
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爱到我可以向上帝交帐。
用钱方面,尽量向倪云林看齐,哲学政治,尽量懂一点。
少看电视,不把一切推向极端
始终有人参,有手枪,手枪牌人参,人参牌手枪还是算啦。
克服缺点,发扬优点
带着死的恳切生活,时时刻刻有创造快乐的能力。
其实也是一大堆空话废话流水账,有意义吗?
我有我的意义。
感谢十几年的应试教育历程和高考,我学会很多东西,虽然失去不少。
愿我们都找到自己的艺术并为之占据,而不是浑浑噩噩地虚度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