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摸了摸小星光光的大脑袋，毛洪流落下了四十年来未落过的眼泪，要说留恋，他唯一舍不得的便是这个陪伴了自己将近半个世纪的小机器人……

                        启航

        2121年，身穿沉重宇航服的毛洪流骄傲地站在飞船边，他年轻英俊，目光坚毅，立正笔直，向祖国、人民以及地球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便毅然决然地转身迈进了飞船。

        身后的舱门缓缓关闭，就在那沉重之门即将合住的最后一瞬，他忍不住回头，向着指挥塔扫了一眼，他心里知道，这一别很有可能就是永诀。

         作为联合政府派出的远赴4光年外那颗类地行星的第一个观察者，虽然这次任务的期限仅仅是20年，人类探测器之前也已经登上过那个星球，对那里的情况也大致掌握了。

       虽然在这个平均人类寿命高达90岁的时代来说，20年也只约占1/5，这在星际任务中真称不上是最艰险的，甚至可以算清闲，但星际跃迁的宇宙任务哪一次不充满未知与凶险？况且，还要战胜孤独寂寞的最大考验……

        不过，作为一个军人，作为地球培养多年的太空战士，他向联合国国旗庄严宣过誓，时刻准备着为地球人类文明献出自己的生命。

        对他来说，别说20年的星际任务，就算要他付出更大的牺牲他也责无旁贷。

        但，母亲的眼泪还是剜痛了他的心，毕竟她是他在母星唯一的亲人。

        他是个孤儿，他的亲生父母曾经是一艘“红星号”飞船的正副舰长，在他刚满五岁时，父母在执行任务中突遭意外，双双殒命太空……

        他是由国家养育成材的，他的一切是国家助予的。

        到了起飞前的短暂倒计时，他只是默默从舷窗往外看了最后一眼，掏出一张相片，那是他和宏志拍的大头贴，脸贴脸，头挨头，眼睛里透出满满的幸福。

        宏志是他在30岁时领养的孩子，宏志的亲生父母在一场空难中离开了他，洪流那时在福利院见到他时便仿佛见到了童年的自己，不幸的是，命运竟也如此相似……

        洪流多年来一心致力于航天事业，无暇兼顾自己成家的人生大事。又或许，不是无暇，是他不忍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成为一颗“望夫石”，一年大多数时间都在守活寡，最不愿看到的便是守着守着，守成了真寡妇……

        但他很想养育一个孩子，一个同样失去双亲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他不用担心自己在航天事业中牺牲了，孩子会怎么办。因为国家会像养育他成人成材那样，让孩子也成人成材，在航天或其他领域继续为国争光。

       他将照片贴在胸口，闭上双眼，在心里说着，“再见，亲爱的宏志，我的孩子！如果我们真的还能再见……”

                         异地

        现在，他已经在这个满目青褐色的星球上整整熬了10年，这里每天陪伴他的只有那一成不变的、被风吹着滚动的碎石块和灰蒙蒙的天空。

        为了不让自己精神崩溃，也为了不丧失语言功能，除了每天必须要做的星球内陆及近空的勘测和观测任务，并定期向地球的汇报任务外。

        一回到基地，他就让那个叫小星的机器人陪着说话、唱歌、学外语甚至吵架。

        在这10年里，他学会了德语、俄语和日语，在此之前他在地球就精通英语、法语和中文了。

  

        不过，在这种“无人之境”，会这些技能，无非就是能帮助他多阅读些外文书籍，或者看些飞船资料库里的影视剧罢了……

        在这里他最幸福的时刻，是每周一次10分钟的和儿子宏志的通话。

       每到这时，他都早早刮了胡子，梳好头发，等待在视频前。

        当然，因为距离遥远，虽然是量子通讯，也有数小时的延迟。所以，常规概念的对话是不可能了……开始能进行通话的5年间，都是两个人都抢着说话，那短暂的10分钟很是热闹，他们各说各的，却乐在其中。

        不过时间久了，就默契了，在小星听来，他们讲的基本都是同样的事情，有时甚至真像是对话了。

        其实双方都是录下来当时对方的通话和视频画面，过后再回放慢慢地看，慢慢地听。

        通话在5年后变成了两个人谦让着说话，基本一个在说，另一个好像在听，沉默的时间就多于说话了。再后来，两人只是默默相对，看着对方的脸，很少说话，心里是满满的悲伤。

        10年的岁月，给宏志带来的变化似乎比洪流自己要大，也许是因为两个星球引力不同造成的。

       洪流离开地球前就想好了，如果能够安全返航，今后的日子，自己一定用余生加倍偿陪伴宏志。

        如今，归去的日子越近了，两人心里的思念越是变得沉重。

        明天就是计划中继任者到来的时间，他俩今天的通话终于轻松了，洪流又提起自己早就为宏志准备的礼物，他说昨天终于做好了，但那是秘密，到时候再给孩子一个小小的惊喜。

        这是他第二次对孩子提这个特殊的礼物了，而小星知道，他是用这里唯一特有的青褐色碎石块，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为孩子制作了一个造型奇特的雕塑。

        孩子则说现在就开始盼着了，自己一定喜欢，父亲做的什么他都喜欢。

         他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睡好，一会儿起来一次，碰一下这个，敲一下那个。

       小星冷冷地说，“可别人家还没来，你就得癔症了……”

         他知道小星和自己有感情了，这个时代的 AI 已经能够很高级地模仿人类情感，他看得出这是妒忌，也是不舍得他走，于是他便消停了下来，不再折腾。

                        命运

        然后，他们就接到了噩耗，那个接替者的飞船在虫洞跃迁时发生意外失踪了。他的耳朵马上嗡嗡作响，足足有两分钟，啥也听不到。

        关闭了通讯器，他呆呆坐了不知多久。后来，小星推了推他，意识才重新回到他的大脑， 看着面前摆着的给宏志做的那个青褐色碎石块的星球雕塑，他哭了……

        来了10年，经历过多少次困境险境都没有哭过，第一次，他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痛。

        后来证明他的伤心不算过分，地球推测是那个虫洞位移造成的事故。更糟的是，下一次就不知何时才有继任飞船可以到来，而且，搞他今生也可能无望回地球了……

        地球动用了一切手段，让他相信，母星是不会放弃他和这个星球的，熬过了一开始的崩溃期后，作为军人的坚强意志没被这巨大的不幸打倒。

        他拒绝了NASA的心理干预治疗，又回到之前的工作生活轨道上来，每天照常外出进行星球地质勘测和近空间的飞行观测。

        他来时乘坐的飞船在10年前到达这里时，把他和相关物资设备卸下来后就离开继续执行其它任务去了，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小型飞行器，但只能在有一定高度限制的近地空间使用。

        这次事故后，他最大的变化是时常沉默，可能是他觉得没什么可以让自己惧怕了吧。但他却常常地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连自言自语都没有，也不再放音乐和电影，就只是机械地做一些事。

        经常在工作结束后，就盯着那个青褐色砂石子做的雕塑，一看就是一小时，一动不动，小星甚至觉得他连眼睛都不眨。

        这可急坏了小星，它有时故意做点傻事去激怒他，就为了让他骂骂人，甚至摔摔东西发泄发泄，但完全没用……不管它做什么，洪流都无动于衷，不理不管，一副随便的样子。

       当然，小星会如实把他的生理心理监测报告每周例行向地联总部汇报，对此，总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一切都要靠他自己熬过去了。

        现在，最让小星受不了的是他每周一次和宏志的通话，看着两个绝望的人，连小星都想流眼泪，如果它能的话……

        也只有这个时候，洪流才能把真实感情流露一点，他大部分时间其实都不看屏幕上的宏志，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显示器后面的某一点，偶尔说一句话，连声音也是空洞的，让小星觉得他比自己还更像一个机器人。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5年过去了。然后，又过去了5年，小星眼瞅着他在这毫无生机的荒芜之地整整坚守了20年，小星不知道天荒地老是多久，它想，应该就是如此了吧……

        这个只有毛洪流一个人的星球也被地联正式命名为：洪流星。

                        转机

        终于有一天，通讯器里突然传来一个有些嘈杂、年轻、急促的人类语言，他用的是英语： "Is it HongLiu star? Earth  spaceship  Warrior  call! If you receive it, please answer. Please answer! "    

       （“是洪流星吗？地球星舰“勇士号”紧急呼叫！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他和小星都听到了，这是50年来第一次接收到路过飞船的呼叫讯号！他俩迅速对看了一眼。

        第一个念头，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有诈？不管怎样，他们都不能置之不理。毛洪流让小星打开全方位通讯接收器，也用英语回答他。

       "The earth spaceship Warrior, HongLiu star  received your call!" 

     （“地球星舰“勇士”号，洪流星收到你的呼叫！”）

        过了一会儿，那边传回来几乎哭出来的声音： "Thank goodness!  I'm glad for your  heard it ! Our spaceship encountered a meteorite  shower 0.1 light-years away from you, and was damaged. I am the only one who survived. I have to land on your planet to complete the    repair and supply tasks. Please give me the most suitable landing coordinates. Over！"

      （“谢天谢地！你们总算听到了！我们的飞船在距你们0.1光年处遭遇到陨石流，受到损伤，只有我一人生还。我必须降落在你所在的星球，来完成修缮和补给任务，请给我最适宜的落地坐标，完毕！”）

       洪流第一时间报告了地球，不过要得到回复最起码得几个小时以后，“勇士号”肯定等不及，于是他就先让小星将坐标发了过去。

                         知己

        勇士号上的这位幸存者名叫雅罗斯拉夫，是个刚满30岁的俄罗斯英俊小伙子，阳光、朝气，和洪流倒是一见如故，在星球上等待机器人对飞船进行修缮的时间里，他们用俄语激昂慷慨地交谈了起来

        他每天晚上都带着一瓶伏特加去洪流的休息舱，两人经常一醉到天亮，他每次都掏出放在内衣口袋里的一张照片，指着那上面的两个女人说："Зто моя жена Ольга, эта маленькая толстая девочка моя хорошая дочь Вера, когда мой космический корабль отремонтирован, я могу вернуться, чтобы увидеть их！"

      （“这是我的妻子奥丽加，这小胖丫头是我的乖女儿薇拉，等我的飞船修好，我就能回去见她们了！”）     

     "Так как вы  планируете  вернуться на Землю, ваш космический корабль должен быть в состоянии нести еще одного человека""

        （“既然你是计划返回地球，你的飞船应该还能再乘坐一个人吧？”）

        "Космический корабль мог перевозить трех человек, но предыдущий метеоритный поток убил двух моих товарищей по оружию. я беспокоился, что они начнут гнить, и микробы будут распространяться, и мне пришлось выбросить их тела из люка. как астронавты, я думаю, что они поймут!

        （“飞船原本可以载三人，之前那场陨石流让我的两位战友牺牲了，我担心他们开始腐烂，蔓延病菌，不得不将他们的尸体抛出舱门。作为航天员，我想他们会理解的！”）

        "Тогда, могу ли я вернуться с тобой?"

       （ “这么说我可以陪你一起回去了？”）

       "Конечно, мой друг!"

        （“当然可以，我的朋友！”）

        今晚是离开前的最后一晚，推杯换盏，两个男人的友情全在伏特加里。很快，洪流和雅罗斯拉夫就四脚朝天一起醉倒在了床上。

       洪流唤了两声："Ярослав, Ярош..."

      （“雅罗斯拉夫，雅罗斯……”） ”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均匀响亮的鼾声。

         看着醉酒熟睡的雅罗斯拉夫，看着那张他在20年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到的人类面孔，他伸出手去，和那天初次见面一样，在那张英俊帅气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也许是被他摸得痒了，睡梦中的雅罗斯拉夫摇了摇头，脸颊躲开了他的手。

        然后，他从手里轻轻抽出那张三人照片，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那上面的薇拉笑得是那样甜，她两只胖胖的小手搭在爸爸妈妈的肩膀上。

        他把自己和宏志的合照也揣在胸口，和薇拉的照片放在一起，都印在了自己的心上。

        他的头又凑近了雅罗斯拉夫，仔细从枕头上拔了两根他的头发，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密封起来。这是宇航员的习惯，为人类同伴保留 DNA。

        做完这些，他回到自己的休息舱，伏特加的烈性让他倒头便睡。

       

         

                        返航

        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大包，镇定地穿好了太空服。离开前，他还有一个事必须做，就是要关闭小星。

        这几天小星一直在试图恢复和地球的联系，从“勇士号”降落的那天，和地球通讯中断后，就一直就没接通，毕竟距离太远。 这种情况之前也时时出现，对此他和小星早已惯了。

        摸了摸小星光光的大脑袋，洪流落下了眼泪，要说留恋，他唯一舍不得的就是这个陪伴了自己20多年的小机器人。有时候，他真的觉得小星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他在这里唯一的亲人。

       “对不起，小星，只能先把你留这里了，下一位继任的宇航员会继续与你同行的！”

        雅罗斯拉夫打开了院子里那艘万事俱备的俄罗斯飞船，走了进去，关闭舱门，启动点火，最后做了一遍能源、电路、生命补给、武器、通讯等所有装置的检查。

        飞船内所有的标识和电脑库都是俄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当时为了打发寂寞无聊而学的俄语，现在算真正派上了用场。

     "Пять——Четыре——Три——Два—— Один——Отплыть！"

      （ “五——四——三——二——一——起航！”）

       听着这在梦中萦绕了无数次的飞船系统声音，他最后看了一眼待了20多年的地方，抱着那个他20年前用青褐色砂石为宏志制作的拙劣雕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飞船很快就要到达这个星球的大气层，洪流从舷窗浏览着这颗类地行星最后的风光，心里半点依恋都没有。

         其实，没有水，没有生命，哪有什么风光好谈，只不过在星际航行者漫长的航行中，在永远的黑色空洞背景下，突然出现的陆地就算是风光罢了。

                        归途

       突然，耳朵里的通讯器里传出一个急促的声音：“洪流星，洪流星，我是地球，我是地球！我要告知你，最近根本就没有地球飞船在距你一光年内执行任务，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勇士号”！千万不要让它在你处降落！重复，千万不要让任何飞船在你星降落！”

        什么？洪流睁开眼，大脑即刻紧张起来……是啊，自从20年前那艘送他继任者的飞船失踪后，就再也没有过任何一艘飞船靠近过这颗类地行星，因为那个能利用的虫洞早已经位移了，那勇士号又是从哪儿、怎样来的呢？

        而且这次地球失联时间也过于漫长了吧？在离开基地那一片领域后，联系就马上恢复了，难道是有人对基地特地做了信号屏蔽？

        他的心猛地像被谁揪住般地一阵生疼，他猛然间看到雅罗斯拉夫正挺直站立在飞船的舷窗前，脸上还是挂着那阳光、朝气的笑容。

        可惜他没看不到雅罗斯拉夫脸上的笑已经僵硬……

        眨眼间，雅罗斯拉夫的身体立刻就幻化了形态，一种刘易斯肉眼从未见过的形态——能量态？

        作为半人马星系的高文明巡视观察者，他也是偶然发现这颗小行星上居然出现了一个智慧生命体，通过许久的秘密观察，并捕获其和母星的联系讯号，它也完全了解了这种尚处于初级发展期的文明，并悉数将数据发送给了母星。

         既然这个文明的单一个体能到达这里，那对它们来说，就是一种威胁。可以想象，在不久的将来，这种文明肯定会占领这里，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这里向来就是他们的领域，所以，它们必须消灭这个生命体，消灭这个文明……

        他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勇士号就是之前俄罗斯航天局派来救援的继任者飞船，而它们已经掌握利用虫洞的技术，俘获了飞船……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他抽出了与宏志的合照又端详了起来，想看最后一眼自己孩子的模样。所幸的是，国家会帮助自己尽到一位父亲该做的本分……

        他趁着能够进行量子通信的最后时刻，快速地向地球报告了高级文明能量生命体的信息，希望地联能够提前设定策略，防范能量生命体的侵犯。作为一位即将光荣牺牲的航天军人，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那个陪伴了20多年的青褐色砂石雕塑也猛然间碎了。

        胸前猛地一阵发烫，那张雅罗斯拉夫的全家福照片掉了出来，但还没等他再看上一眼那上面三个幸福的人儿，照片就突然变成一片薄薄的发光体，并向上漂浮了起来。

       一阵炫丽的闪光过后，这艘叫“勇士号”的太空飞船连同毛洪流顿时如烟花绽放版火花四射，在漫黑的太空形成了一股洪流……

                          尾声

         基地闪出一道光，能量生命体早已掌握了空间传输的能力，飞船爆炸前，便回到了基地。

        能量体身躯中渐渐浮现一颗闪着蓝光的小球，霎时间，小球越变越大，向基地四处碰撞。碰撞之处，刹那碳化，缓缓落地，掩埋于尘土。

        小星在碳化之际，将洪流方才不小心落下的能量体拟态时的DNA信息通过量子通信迅速传送给地联，可惜只传了85％，但这是对于一个军用航天机器人来说，能做到的最后奉献了。那一刻，或许小星觉得自己像极了20年来互帮互助的“父亲”洪流。

        地联通过量子卫星收到了洪流和小星发来的信息，地联在加紧通过那85％的能量体信息研发专门对付它们的新型武器和飞船。

        而宏志也在自己祖国的培养下日益长大，但纸是包不住火，他在步入成年的生日前便知悉了父亲的牺牲。

        他毅然而然地选择上了父亲曾经选择的道路，下定决心要在浩瀚宇宙之中，与即将进犯的能量体外敌，报国恨家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