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逆命书》(25)
逆命书·鹰翔
“我是只想确认,这座城中,人心是否已死?”
“我只是想确认,天驱是否能够屹立于乱世风暴的中心?”
“而我,只是想确认,我姬伯松,又是否是大宗主能托付这天启城生死的人?”
三个人,三句话,一座城,一把火,一念之间。
——题记
楔子 伤城
天启城头,星辰之鹰的旗帜高高挂起,迎风飘扬,旗帜上口衔星辰的雄鹰,振翅欲飞。
风动,云动,旗动,在天启城中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
阴影之中,人心也在动。
躁动不已。
城中众横交错的街道上,车马穿行如流水不息,最后纷纷汇在皇城外不远处的一所庭院门前。穿着光鲜朝服的显贵们从马车中探出身来,手中抱着包裹华丽的锦盒,在仆从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下马车,站在庭院前不安地等待着。
庭院地处幽僻,正面的大门也仅堪堪容得下一车而过。此时门前聚集了如此多的雕栏花辇的马车,虽则拥挤,却并不杂乱,驾车者早已按照各自主子的身份地位列次停当妥帖,仿佛有无形的标尺在衡量一般。
同样被丈量的,还有那些手捧锦盒,怀藏名帖的达官显贵们,他们在门前依次站立,顶着灼人的盛夏日头,惴惴不安地等在这庭院的门外。
红漆刷就的大门依然紧闭着,在烈日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目的光,院门之上横着一块木匾,上书一个工整的“郁”字,却暗合了门外人此时的心境。
“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个人心中都默默地念叨着这么一句话。
数日之前,坐拥中州关内四座重镇的洛国举兵上京勤王,盘踞帝都天启三年的燕国已是难免败局。眼看帝都天启即将易主,原本归附于燕国国主冯宇康的贲朝官宦们早已暗自打算,其中不乏私通洛国准备里应外合者。献降之礼更是筹备了多时,只待洛军入城,天启易主,自身则仍可保住现今地位。却不料,这如意算盘竟被那支突如其来的意外之军完全打乱。
那支只有七百七十一人的意外之军。
七百七十一人,这种规模的野军在这乱世简直犹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甚至比不上天启城周围一伙占山为王的山匪贼寇。但恰恰在这乱世风暴的中心,正是这样一支突如其来的军队,暴虐地叩开了帝都天启的城门,震动天下。
只因,他们是天驱。
这神授的权柄,开辟贲朝的绝世强兵,在乱世持续了近两百年,世人几乎忘记了他们的存在时,猛然苏醒了。伴随着撕裂天际的异象,将帝都天启握在手中,举起星野之鹰的旗帜,发出了令天下胆寒心惊的咆哮。
帝都的官宦权贵们,虽然在这乱世之中习惯了和诸侯之间的政治博弈,但是面对这群披甲覆身沥血前行的武士们,却束手无策。只因,他们不知道这群人,究竟想要什么。
皇城之中,大殿之上,已经尽是天驱武士的身影。原本盘踞其中的势力,在剑甲入宫的同时烟消云散。燕国国主冯宇康,是皇城之中死于天驱刀下的第一人,却决不是最后一人。
皇城大门紧闭,一连三日,百官均被挡在宫门之外,无法进宫。直到昨日,皇城之中方有回信传了出来,定于今日,允许百官在这郁园上疏议事。
官宦们仿佛看到曙光一样,纷纷将家中准备好的稀世珍宝捧了出来。他们知道,上疏议事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掌握帝都的军阀以此观察这些贲朝官宦们的态度;官宦显贵们也借此机会对军阀表示附庸。得赏识者,便可保住职位,继续安享身在帝都的一切荣华富贵。
但是,当官宦们手捧着珍宝和名帖驾车而来时,等待他们的,却是这紧闭的园门,以及头顶上的炎炎烈日。而他们,却只有等。
时值正午,骄阳如火,手捧锦盒的百官们仍然站在庭院门口。汗水顺着他们的额头渗出,顺着脸颊滑下,华美的朝服不多时便给汗水浸了个通透。即便如此,官员们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并且将手中的锦盒端正捧在身前,生怕锦盒沾染了自己身上的汗味。
只听得“扑通”“扑通”几声闷响,却是几位年迈的老者,因为受不了这烈日的炙烤,中暑昏倒在地。一旁随从的家丁却也不敢去扶,生怕主子会迁怒自己。
没有人回头,也没有人可怜,所有人都咬紧了牙关,静静地支撑着。为了自己今后的出路,拼命支撑着。
在乱世的天启城中,想要有条出路,必须如此。
一旁的树荫下,一条癞皮狗吐着舌头,悠闲地趴着看着这些衣着光鲜的人们。
人不如狗,在这乱世中的贲朝,就是一个如此可笑而可悲的世道。
不知过了多久,当所有人都已经在烈日之下头昏脑胀的时候,郁园那两扇似乎会永远紧闭的大门,戛然开启了。
官员们惊得全身一颤,手中的锦盒险些落地。惊魂未定之时,只见从大门里,走出一个身着官袍,身材瘦小的男子。男子脚步踉跄,面色酡红,竟像是酒醉初醒的样子。
“宗伯司祭,孟……”人群中有人低声说道,“孟大人。”
“不好意思,各位大人,孟泱一时贪,贪了几杯,睡过头了,呵呵……劳各位大人久等,还请恕罪恕罪……”走出的男子口齿不清地说着,胡乱对着众人拱手作揖。浓重的酒臭味袭来,站在他面前的几人不便伸手遮挡,只得屏住呼吸,默默忍受。
“大,大宗主陆宗吾大人交代在下,”孟泱挠了挠脑袋,回忆了好大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奸佞暂除。百废待兴,朝中事物繁忙。所以,各位大人的事务,就叫由天驱六位大人代为处理好了……”
说着,孟泱将身后半掩的大门推开。门内的庭院里,停着六架马车,车厢尾部敞开着,正对着大门。车厢上依次写着“青君”、“碧落”、“沧溟”等字样。
“就在那里,各位大人将奏章交上去就可以回去了……”孟泱打了个哈欠,“在下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
说着,他挥了挥手,便有仆从由一旁走了出来,搀着他行进了后院。
“孟大人,这六位宗主,不知是如何分工的?”有位官员着急地问道。
孟泱并不答话,只是由仆从扶着走进了后院。原本踉跄的脚步,此时干脆在地上拖了起来,显然是已经睡死了过去。
几十名官员在园中踌躇着,原本是专门送给大宗主的献礼,此时却不知如何递出去,面对那贴着字条的六辆马车,一时之间却也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一两个时辰过后,官员们各自惴惴不安地离去,只留下身后的六架马车。车厢中装着多少不等的礼品以及名帖。
待官员们离开之后,孟泱从后院侧面走了出来,手中兀自握着一个酒壶,且行且饮。他晃晃悠悠地看了看六架马车,得意地点了点头,接着仰脖“咕噜噜”地将酒壶中的美酒一饮而尽,拍了拍手,便有随从跑了出来,将车厢关紧,然后跳上马车。几声鞭响之后,六架马车依次从庭院后门离开,直奔皇城而去。
夜过二更,天启城西一处三进的大宅院中,依然有个房间亮着灯火。
房间的正中摆着一张木桌,桌上燃着惨白的蜡烛。烛光昏暗,照出桌旁两个矮凳,便是这房间里唯一的布置,看上去与这宅院极不相配。矮凳上两人相对而坐,却似乎对此并不为意。
“张大人今天辛苦了,”其中一人拱手说道,“本打算借此机会脱身事外,却仅仅因为海常相托,使得大人受此烈日灼晒之苦,海常实在过意不去。”
“若公子这是哪里话?”被称作“张大人”的男子年纪四十左右,闻言连忙摆了摆手,“我张腾鑫虽然对官场心灰意冷,但是令尊的栽培提拔之恩,是万万不敢忘的。临了有机会报答若家恩情之万一,是我张某人的福气。”
若公子点了点头,接着说道,“那么,情况如何?”
“按照公子的吩咐,给六位宗主分别准备了一份礼品。就在刚才,我的家丁来报,说其中五份,已经被退了回来。”
“五份?”若公子稍稍诧异了一下,“那么剩下的一份,是谁留下了?”
“我仔细检查了一下礼品上的标记,留下的礼品,是送给‘青君’宗主的。”
“‘青君’,唔……”若公子思忖道,“这倒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张腾鑫接着说道,“除了我之外,御史万思冲也是各送了一份。想必公子此时也已经知道了。”
“估计是天启商会的领头,涂天浩涂老爷子授意的吧,老人家果然有对鹰眼。”若公子笑了笑,接着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递给了张腾鑫,“这次有劳张大人了,这里是一万金铢的银票,汇通钱庄的印记,东陆四州都可以兑现,算是海常的一点心意,给张大人送行。”
“若公子,这,这可不行……”张腾鑫心中一惊,连忙摆手拒绝。
“张大人有心寻片世外桃源,海常十分佩服,”若公子微笑着打断他说道,“这些,就当作海常的容身之资,等着哪天我走投无路了,还请张大人收留。”
“公子,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你们若氏也算得上‘天潢四氏’,帝王……”张腾心自知失言,急忙闭上了嘴,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
“天颜若素,帝祚不移,听起来冠冕堂皇。”若公子并不为意,将银票塞进张腾鑫的手中,“其实,我若海常,只是从宗伯司祭手中逃出来的一个亡命鬼而已啊。”
“孟泱那个没人性的猪狗!可恨竟还在宫中……”张腾心恨恨地骂道,却被若海常伸手制止了。
“当年被宗伯司祭选中的那些兄弟,不知如今还剩几个啊……”若海常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天色不早了,张大人,还请尽早启程。”
“公子,你真的还要留下来?”张腾鑫走到门口,回头问道。
“不知道,”若海常摇了摇头,昏暗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摇摆不定,将本来清秀的面容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表情,似哭似笑,“爹死的时候,说我们等的人终将到来。我在想,眼前进入天启的这群铁甲武士,究竟是不是我要等的人?”
“公子,勤王的诸侯,这些年换了至少有七八拨了,都说上京勤王,匡扶孟氏王朝,可是最终不都是口是心非?说的天花乱坠还不只是为了一己私利?就算公子的心未死,我看这天启城中的百姓,有胆子的跑出去当了贼,没胆子的就在城中等死。怕是也早都死了心,不再抱什么指望了。”张腾鑫叹了口气,“否则,但凡有一丝希望,自己家园所在,谁能容许逆贼横行?”也许是触到了伤心之处,眼泪顺着张腾鑫的眼角滑了下来,他抹了抹眼角,对着屋内的若海常拱了拱手,“言尽于此,若公子好自珍重,张某人告辞了。”说着转身离去。
若海常点了点头,对着张腾鑫的背影拱手还礼。屋门打开,月光洒了进来,照在若海常的脸上,那原本就如同玉石雕成的面容此时像是敷上了一层银粉,威严中透出一股华贵的气质,静静地伫立在夜风之中。
许久,若海常缓缓张开了衣袖,像是在拥抱着这一片皎洁的月光。
“父亲,您临死前念念不忘的帝都天启,”他看着高挂在夜空中的明月,缓缓说道,“如今只是一座伤痕累累的城市,只有靠各种谎言来麻醉伤口。我还留在这里,只是有一件事想确认……”
眼泪从若海常的眼眶中涌出,划过脸庞,泪痕刺目,如同玉雕上的裂痕。
“我只是想确认,这座城中,是否人心已死?”
明月无语,回答他的,只有细微的风声,如泣如诉。
与此同时,在天启城东另外一个宅院里,同样有一个房间仍是灯火通明。
“涂老爷子,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能把东西送出去了,真是有如神助啊!”
“御史大人不必太过高兴,”老人抿了一口杯中的清茶,缓缓说道。
“毕竟,这只是第一步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