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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普顿·辛克莱《屠场》 第二十四章

2023-05-26 22:38 作者:消融の雪球  | 我要投稿

第二十四章


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下,为了晚上有一个住的地方,为了每隔一两个小时能喝上一杯酒,尤吉斯冒着被冻死的危险整天在街上乞讨。日复一日在极地般的寒冷中流浪,他的心中充满了仇恨和绝望。对于文明世界,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看得更清楚,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强者制定游戏规则,弱者任人摆布。他就是后者,对于他,广阔天地、整个生活空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监狱,他逡巡其中仿佛一头被关在铁笼里的老虎,铁栅栏上的每一根柱子都是那么坚固,不可撼动。在一场由于人性的贪婪而引发的残酷战争中,他败下阵来,而失败就意味着被消灭。整个社会都在密切地监视着他,以防他逃避掉失败者理应受到的惩罚。每到一处他碰到的都是钢筋、铁锁。人们那充满敌意的眼神紧盯着他;那些大腹便便、脑门发亮的警察只要扫他一眼,他就被吓得退避三舍;倘若他胆敢对视一下,他们手中的警棍就会握得更紧。还有那些酒吧老板,只要他待在里边,老板就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他的监视,付了钱之后,他多待一会儿,老板都会恨得咬牙切齿。街上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对他的乞求置若罔闻,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他的存在——如果他斗着胆子走上前去,他们轻则对他冷言冷语,重则破口大骂。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哪有闲心去管他的事。整个世界都没有他的位置——他环顾四周,看不到自己的栖身之所。极目望去,所有的大门都向他紧闭着:居民区高墙围绕,大门紧锁;地下室的窗子上着钢条;堆满货物的仓库铁门把守;银行里数十亿的财富都被藏在铜墙铁壁一样的密室和保险箱里。


然后有一天,尤吉斯无意中经历了人生中的一次奇遇。这一天夜已深,他还没有讨到住宿的钱。他已经在漫天飞雪的大街上逛了很久,身上落满了雪花,浑身冻得彻骨。后来他来到了剧院的入口处,在等待入场的人群中东奔西窜,就这样行乞有很大的可能被警察抓到,他甚至绝望到了希望被警察抓住的程度。当他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大衣的人向他走来的时候,他又一下子没了勇气,掉头跑进一条小巷,狂奔了几个街区。当他停下来的时候,看到有一个人正向他走来,于是他上前挡住了那人的去路。

“求求您,先生,”他以千篇一律的方式开口讲话,“能给我点儿钱,让我找个地方睡觉吗?您看我胳膊断了,干不了活儿,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工人,先生,以前从来没有乞讨过!我也没有办法,先生……”

通常情况下,尤吉斯会喋喋不休地讲下去,直到被打断,可是这次那人没有打断他的话,所以他就一直讲下去,最后讲到已经喘不过气来了。那人停住了脚步,尤吉斯突然注意到他有点站不稳。“你都说了些……什么?”那人突然口齿不清地问。

于是,尤吉斯又把那段话更慢、更清楚地重复了一遍。还没等他讲到一半,那人便伸出手,拍了拍尤吉斯的肩膀。“可怜的老兄,”他说,“遇到了倒霉事儿,对吧?”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走近尤吉斯,放在尤吉斯肩上的那只手变成了一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我也正倒霉着呢,老兄,”他说,“这真是一个无情的世界。”

他们站的地方离路灯不远,灯光下尤吉斯瞥了他一眼。这是一个年轻人——可能还不到十八岁,长着一张英俊的娃娃脸。他戴着一顶丝绸帽子,穿着一件豪华、柔软的大衣,衣领是用裘皮做的。他微笑着看着尤吉斯,表情无限同情。“我也在倒霉,好朋友,”他说,“我父母太残忍了,否则我会帮你的。你到底怎么了?”

“我刚从医院出来。”

“医院!”年轻人惊呼,依然笑容可掬,“那太糟糕了!跟我姑妈波丽一样……嗝……我姑妈波丽也在医院……姑妈生了一对双胞胎!你怎么去医院了?”

“我胳膊断了……”尤吉斯说。

“是这样。”对方说,充满同情。“不要紧……很快会好的。我也希望有人把我的胳膊打断,老兄……可是没人!那样他们就会对我好一点……嗝……扶我一下,老兄!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饿了,先生。”尤吉斯说。
“饿了!为什么不吃晚饭?”
“我没钱,先生。”
“没钱!哈哈,……真是好哥们儿,老兄……跟我一样!我也没有钱……都快要撑不下去了!为什么不回家呢,像我一样?”
“我没有家。”尤吉斯说。
“没有家!在这城里举目无亲,是吗?天啊,那可太惨了!

那还是跟我回家吧……对,好主意,跟我回家吃饭……嗝……跟我走!太孤独了……没人在家!老爸去了国外……巴比去度蜜月了……波丽生了双胞胎……该死的,都走了!闷死了……嗝……闷死了,闷得人只能去喝酒,是吧!老哈姆总是站在身边,端盘子端碗的……谁能吃得下去!他们总是让我去俱乐部,可是又不让我睡在那儿……这是老爸吩咐的……每天晚上都得回家!你听过这样的事吗?我求他,‘我每天早晨回家还不行吗?’‘不行,每天晚上都得回来,否则不给你零花钱。’这就是我老爸……盯我盯得太紧,就像钉子一样!他还吩咐老哈姆监视我……仆人跟在后面盯梢……朋友,你看这是什么事儿?像我这样规规矩矩、心地善良的年轻人,老爸去了欧洲之后……嗝……竟然不能让他的儿子过几天自由自在的生活!真是耻辱啊?我每天晚上都得回家,没有任何快乐!这就是我的倒霉事儿……你看我这不就回来了!我离开了基蒂……嗝……她哭着不让我走……老兄,你看这是什么事儿啊?我只好说,‘让我走吧,基蒂。我以后早点儿来,经常来……我不能不走……嗝……再见,再见,我的挚爱……再见,再见,我的……挚……爱!’”

最后的几句话是一首歌,这位少爷唱得悲伤、哀婉,而胳膊还一直搂着尤吉斯的脖子。尤吉斯吓得紧张地四处张望,生怕别人看见。幸亏街上除了他俩之外再无其他的人。

“我就这样走了,就这样,”年轻人显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我……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弗雷迪·琼斯真要是发起火来,爱谁谁!我对她说,‘不用,用不着任何人送我回家……嘿,你看我怎么了?是不是以为我喝醉了?我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我并不比你醉得更厉害,基蒂。’然后她说,‘你说得对,亲爱的弗雷迪,’(她很聪明,我是说基蒂),‘可是我待在公寓里,而你却要出去,夜里外面太冷太冷!’我说,‘亲爱的基蒂,朗诵一首诗吧。’‘别开玩笑了,弗雷迪,我的宝贝。我给你叫一辆出租马车,听话。’我自己会叫车,别傻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说是吧!朋友,你说是不是……跟我回家吃晚饭行吗?像个明事理的人……别傲慢!你倒霉了,我也是,你能理解我。你是个好心肠的人……走啊,老兄,我们把屋子都点上灯,喝点酒,我们要闹他个天昏地暗,我们·…大喊大叫!我自己在家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老爸的规矩,见鬼去吧!哈哈!”

他们走上大街,手挽着手,年轻人一路推着尤吉斯,晕头转向。尤吉斯心里发慌——他知道他不能跟这个年轻人从人多的地方经过,那样太惹眼了,肯定会被截住。幸亏雪下得很大,经过的人没有太留意。

尤吉斯突然停下脚步。“还要走很远吗?”他问道。
“不太远,”对方说,“你累了吧?你看,叫辆车怎么样……好!叫辆车!”
年轻人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尤吉斯,另一只手在兜里摸索着。“老兄,你去叫车,我拿钱,”他提议。“好!叫辆车!”

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大摞钞票。尤吉斯一生之中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钱,他看得目瞪口呆。

“看上去好像很多钱,是吧?”弗雷迪少爷说,手里掂量着那摞钱,“别傻了,老兄……都是些小钱!不出一周我肯定撑不下去了,肯定……决不开玩笑。老爸没发话之前……嗝……一分钱……嗝……也不会再多了!真是把人逼疯了。今天下午,我给他发了一封电报……这也是我要回家的另一个原因。我在电报上说,‘我要饿死了……为了家庭的体面……嗝……送些面包给我。饿急了我会去找你……弗雷迪。’在电报上我就是这么说的,而且我说到做到……如果他再不给我钱,我就不去上学,我发誓。”

那少爷就这样孩子气地抱怨着,而尤吉斯则兴奋得浑身发抖。他可以一把抢过那摞钱,然后在对方还没有缓过神儿来的时候逃之夭夭。该不该这样做?再等下去,还会有更好的结果吗?可是,尤吉斯一生中从来没有犯过罪,他只犹豫了半秒钟,不过这半秒钟就已经太迟了。弗雷迪抽出一张钞票,然后把剩下的钱又塞进了裤兜里。

“给,老兄,”他说,“你拿着。”他手里拿着一张钞票,上下扇动着。他们正经过一家酒吧,凭借从酒吧窗子里射出来的灯光尤吉斯看清那是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你拿着,”对方重复道,“交完车钱,零钱你收着……我没有……嗝……经商的头脑!老爸说我没有经商的头脑,他说得对……他有经商的头脑,的确!我告诉他,“好吧,老爸。你来搭台唱戏,我收钱!’于是他就安排波丽姑妈来看着我……嗝……现在波丽去医院生双胞胎了,所以我就出来爽一下!喂,那边!嘿!叫他过来!”

一辆出租马车赶过来,尤吉斯跑过去招手,马车停在路边。弗雷迪少爷吃力地爬上车,尤吉斯正想跟着上车,车夫厉声喊道:“嗨,你给我滚开!”

尤吉斯迟疑着,不敢上车。那伙伴高声叫道:“怎么了?嘿,你怎么不上车?”

车夫不再嚣张,尤吉斯爬上车。弗雷迪告诉车夫湖滨大道的一个门牌号,马车又上路了。年轻人的身体向后靠去,差不多依偎在了尤吉斯的怀里,嘴里边心满意足地嘟囔着什么。半分钟后,年轻人就酣睡过去了,尤吉斯坐在那儿浑身颤抖,盘算着还能不能把那摞钱搞到手。可是,他不敢动手去掏年轻人的兜儿,另外他也担心车夫在监视他。那一百块钱已经稳稳地到手了,他应该知足了。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马车停下了。湖滨区到了,他们感到一股冷风从东面冰冻的湖区吹来。“我们到了。”车夫提醒道,尤吉斯叫醒同伴。

弗雷迪少爷一下子被惊醒,坐了起来。

“喂!”他说,“这是哪儿啊?怎么回事儿?嘿,你是谁?噢,对了,差点把你给忘了……嗝……老兄!我们到家了,是吗?让我看看!哎呀,太冷了!对……过来……我们到家了……就这样……嗝……太不像样子了!”

在他们面前,一排宏大的建筑群若隐若现,庭院深深,占据了整个街区。凭着车道的灯光尤吉斯隐约看见了一座座塔式建筑,一面面巍峨的墙壁,俨然一座中世纪的城堡。他想,年轻人一定是搞错了——这地方就像是一座豪华酒店或者市政厅,怎么可能是个人家呢,难以置信。不过,他还是默不作声地跟着年轻人登上了高高的台阶,手挽着手。

“这儿有一个按钮,老兄,”弗雷迪少爷说,“扶着我点儿,我找一找!扶住了……噢,找到了,就在这儿!得救了!”

铃声响起,几秒钟之后,大门打开。一个穿着蓝色仆人装的人站在那儿,手把着大门,两眼直视前方,一言不发,活脱脱的一尊雕像。

他们原地站了一会儿,眨眨眼,适应了一下强烈的灯光。尤吉斯感觉到同伴拽了他一下,于是他抬腿迈进了门,蓝色机器人把门关上。尤吉斯的心狂跳不止,这是一个怎样的神秘所在啊!他竟然进来了,真够大胆!阿拉丁走进洞穴的时候也未必有这么刺激啊!

尤吉斯站在一个灯光幽暗的地方,但他还是能够看出来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宏伟的大厅。一排高大的石柱直插入上方的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它们到底有多高,最远端的石柱后面是一段长长的、宽阔的楼梯。地上铺着大理石,光滑如镜。墙壁上刻着各种浮雕图案,若隐若现,宛如一幅幅高垂的帷幕,色彩厚重而和谐,各种彩绘在幽暗的灯光下发出神秘的气息。整个大厅金碧辉煌、流光溢彩,仿佛落日的余晖洒进暮霭中的森林里。

蓝衣仆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他们跟前。弗雷迪少爷摘下帽子,随手递给他,然后松开一直挎在尤吉斯胳膊上的那只手,开始脱大衣。他上下解开几个扣子,然后由蓝衣仆人服侍着把大衣脱下。这时,又一个高大魁梧的人走了过来,一脸庄严,就像是一个即将行刑的刽子手。他直接朝尤吉斯扑过来,尤吉斯紧张地往后退着,他一句话也没说,抓起尤吉斯的胳膊就往外面拖。这时,弗雷迪少爷突然开口说话了:“汉密尔顿!我要和朋友待一会儿。”

那人停了下来,抓着尤吉斯的手松了一半。“过来,老兄。”少爷说,于是尤吉斯又朝他走过来。

“弗雷迪少爷!”那人惊呼。

“把车钱……嗝……付了。”年轻人回应。他又挽住了尤吉斯的胳膊。尤吉斯刚想说“我已经付了车钱”,可是他想了一下又把话咽了下去。穿制服的壮汉朝另一个人示意了一下,那人出去付车钱,他自己则跟在少爷和尤吉斯的后面。

他们穿过大厅,然后又拐了一个弯儿,来到两扇大门前。
“汉密尔顿。”弗雷迪少爷说。
“是,少爷!”对方说。
“餐厅的门怎么了?”
“没怎么啊,少爷。”
“那为什么没打开呢?”

那人把门推开,黑暗中尤吉斯隐约看到了另一番景致。“开灯。”弗雷迪少爷吩咐道。管家摁了一下按钮,忽然间一片炫目的白光从头上方倾泻下来,尤吉斯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呆呆地凝视着,过了好一阵他才渐渐看清了整个餐厅的景象。原来,那灯光是从拱形的天花板上倾泻下来的。四面墙壁构成一幅巨大的油画——森林女神在撒满鲜花的林间空地上跳舞;狩猎女神领着猎犬和马踏过一条山间小溪;一群少女在林中的池塘里沐浴。画面上的人物栩栩如生,尤吉斯以为自己来到了仙境,又像是在梦游。这时,他的眼神落在了餐厅中央那条长长的餐桌上,桌面黑如乌木,桌上的金银餐具光彩夺目。桌面中央有一只巨大的玻璃盘,盘边儿镂刻着精美的图案,盘里插着风尾竹和兰花,隐藏在盘中的一盏灯射出五颜六色的灯光,使得整个盘子看上去晶莹剔透。

“这是餐厅,”弗雷迪少爷说,“嘿,老兄,喜欢吗?”

每次说话,他总是等着尤吉斯回答。他向尤吉斯倾了一下身子,冲着他的脸微笑。尤吉斯回答说喜欢。

“可我总是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吃饭,真讨厌,”弗雷迪如是说,“这里简直就像地狱!你说是吗?”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这次没等尤吉斯回答就继续说,“也许你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嗝……这样的地方,是吧,老兄?”

“没有。”尤吉斯说。
“你也许是从乡下来的……是吗?”
“是的。”尤吉斯说。
“啊哈!我早料到了!很多乡下人都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地方。老爸曾经带他们来过……免费参观……嗝……这里就是个马戏团!回去你可以跟他们讲。说你到过琼斯那老家伙的家里了……就是那个屠场主……牛肉托拉斯的老板。该死的老混蛋,用阄过的公猪肉做罐头。现在你们该知道你们的汗水都流到哪里去了……回扣,私人铁路公司……嗝……!不过,这地方倒是值得一看,老流氓的家!听说过屠场老板琼斯吗,老兄?”

尤吉斯不由得吓了一跳。对方的眼睛倒是非常尖,他的这一反应自然没有躲过去,于是他问道:“嘿,怎么了?听说过他吗?”

尤吉斯结结巴巴地说:“我在他的屠场里工作过。”

“什么!”弗雷迪少爷一声尖叫,“你!在屠场?哈哈!太好了!这可得握握手,老兄!老爸要是在家会很高兴见到你。他和工人们都是好朋友,他总是说……劳资双方,利益共同体……嗝!这世界总是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是不是,老兄?汉密尔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家的朋友……老爸的老朋友……在屠场工作。他今晚跟我来过夜……汉密尔顿……太高兴了。我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老兄?告诉我们你叫什么。”

“尤吉斯……尤吉斯·路德库斯。”

“汉密尔顿,这是我的朋友里德努斯先生……握握手。”神情庄严的管家低下头,没吭声。突然,弗雷迪少爷抬手指向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汉密尔顿……我敢打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堵一块钱!你以为……嗝……你以为我喝醉了!嘿,是不是?”

管家又把头低下。“是的,少爷。”他说。弗雷迪少爷紧紧地抱住尤吉斯的脖子,然后一阵狂笑。“汉密尔顿,你这个该死的老混蛋,”他怒吼着,“你太放肆了,我要把你打发掉,看我敢不敢!哈哈哈!我喝醉了!哈哈!”

另两个人一声不吭地等着他撒过这阵酒疯,看看接下来他还会怎样闹下去。“你想干点什么?”他突然问,“想看看这地方吗,老兄?让我像老爸那样……领着你转一转?那就说说客厅吧……路易……路易式的椅子,三千块钱一把。这是茶室,玛丽·昂多奈特风格……牧羊人跳舞的那幅画……雷斯达尔画的……两万三千美元!这是舞厅……那阳台上的柱子……嗝……从国外运来的……专船……六万八千块钱!天花板上的画罗马风格……那人叫什么名字,汉密尔顿……马塔托尼?马卡罗尼?这儿……那只银碗……本韦努托·切利尼雕刻的……该死的意大利人!那架风琴……三万元!先生……弹一下,汉密尔顿,让里德努斯先生听一听。算了·……我忘得一干二净……他说他饿了,汉密尔顿……准备点晚饭吧。不过·……嗝……我们不在这儿吃……上我屋里去吃,老兄……又自在又舒服。这边走……当心……别滑倒。汉密尔顿,给我们来点小菜,来点酒……一定要来点酒。来点一八三 年的马德拉酒。听见了吗,先生?”

“是的,少爷,”管家说,“可是,弗雷德里克少爷,您父亲走的时候曾吩咐……”

弗雷德里克少爷猛然挺起身。“我父亲吩咐的是我……嗝……而不是你。”他说。然后,他又紧紧地搂住尤吉斯的脖子,趔趔趄趄地走出房间。这时,他又想起一件事儿,问道:“有……嗝……有我的电报吗,汉密尔顿?”
“没有,少爷。”管家说。
“老爸肯定是在路上。双胞胎怎么样了,汉密尔顿?”
“他们很好,少爷。”
“那就好!”弗雷德里克少爷说,然后又很关切地补充道,“愿上帝保佑他们,两只小羊羔!”

他们登上了那段宏伟、巍峨的楼梯,一步一个台阶。顶部的楼梯口旁,朦胧中一尊仙女雕像蹲在喷泉边,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光芒,美轮美奂,那雪白的肌肤闪耀着生命的光泽,散发出温暖的气息。这是一个宽敞的中庭,拱式屋顶,所有房间的门都通向这里。管家在下面停了几分钟,对其他人吩咐了几句,然后就跟了上来。他摁了一下按钮,整个大堂顿时灯火通明。他打开一扇门,又摁了一下按钮,尤吉斯和那少爷晃进了屋里。

房间布置得像个书房。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红木书桌,桌子上摞满了书,还放着抽烟用的东西。墙上挂着大学颁发的各种奖品和徽章,张贴着旗帜、海报、照片,以及其他的一些装饰画,另外还有网球拍、船桨、高尔夫球杆儿、马球棒。一个巨大的驼鹿头悬挂在一面墙上,两只鹿角足有六英尺宽,对面的墙上则挂一个水牛头。光滑的地板上铺着熊皮、虎皮。地面上靠墙的位置摆放着长条躺椅和沙发,窗前的沙发上铺着柔软的坐垫儿,上面绣着精美的图案。书房的一角装饰成波斯风格,一幅华丽的帷幔高高垂下,下面是一盏台灯,灯上镶嵌着各种五颜六色的宝石。往里走,一扇门通向卧室。再走过去是一个游泳池,铺着天然大理石,造价高达四万美元。

弗雷迪少爷站在那儿四下张望了一阵。这时,从旁边的房间里跑出来一条狗,一条体形硕大的牛头犬,尤吉斯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看到过的最丑陋的东西。它打了个哈欠,大嘴一张就像龙口。它摇着尾巴走到年轻人跟前。“嘿,杜威!”主人打了声招呼。“又睡懒觉了吧,老伙计?喂,喂,干什么?”(那狗正朝尤吉斯吼着。)“干什么,杜威……这是我朋友,里德努斯先生,也是老爸的朋友!里德努斯先生,这是海军上将杜威,握握手……嗝。不错吧……在纽约狗展上得过蓝带奖呢……出场费每次八万五千美元!怎么样?”

主人坐进了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海军上将杜威则蹲在了他的跟前。它不再吼了,但是它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尤吉斯。它昂着头,一脸威严,不愧为海军上将。

管家关上了门,站在旁边,眼睛死死地盯着尤吉斯。外面传来脚步声,管家打开门,进来一位蓝衣仆人,手里拎着一张折叠桌,后面还跟着两个人,手里端着托盘,上面盖着餐布。先进来的那个人把桌子打开,把托盘里的食物摆放在桌子上,另两个人则像雕像一样站在那儿。这些食物包括冷肉酱、薄肉片、小面包、去了皮的黄油三明治,一碗切成片浇了奶油的桃子(现在是一月份)、五颜六色的糕点、五六瓶冰镇的葡萄酒。

“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弗雷德里克少爷查看了一下餐桌上的食物,然后兴高采烈地说,“来吧,老兄,过来坐。”

他自己先来到桌边坐下,仆人拔掉一个酒瓶的木塞,他拿起酒瓶倒满一杯酒,一饮而下,就这样一口气儿连干三杯。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一次叫尤吉斯坐下。

管家站在餐桌的对面,手扶着一把椅子,尤吉斯以为管家不让他坐在上面。不过,最后他还是明白了管家是为他扶椅子。于是他坐了下来,小心翼翼,惶惑不安。弗雷迪少爷觉得有侍从在旁边,尤吉斯会感到尴尬,于是他点头朝那些人说了一句:“你们可以退下去了。”

他们都退了下去,只剩下管家。
“你也走吧,汉密尔顿,”他说。
“弗雷迪少爷……”那人说。
“滚开!”年轻人生气地喊道,“混账,难道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

那人出去了,随手关上了门。那人时刻对尤吉斯心存戒心,尤吉斯也一直在留意着他,所以他注意到那人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钥匙从门锁上拔了下来,目的是在外面从钥匙孔里监视他。
弗雷迪少爷把头转过来。

“好了,开始吧。”

尤吉斯还是惶惑不安地盯着他。

“吃啊!随便吃,老兄。”
“你怎么不吃呢?”尤吉斯问。
“我不饿,”对方答道,“我就是渴。我和基蒂吃了一些糖果……你尽管吃吧。”

于是,尤吉斯不再寒暄,开始吃了起来。他的手就像两只大铲子,左手拿着叉子右手拿着刀子。一开始吃起来,他就再也控制不住那如狼似虎的饥饿感了。他一顿风卷残云,把桌子上的食物一扫而光,其间都没停下来喘口气儿。“哇!”对方在一旁看呆了。

接着他又把酒瓶子递给尤吉斯。“再让我看看你的酒量。”他说。尤吉斯接过酒瓶子,仰起头,一股妙不可言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奔流而下,拨动着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浑身上下涌动着兴奋的快感。他把一瓶酒一饮而尽不留一滴,然后发出一声长叹:“啊!”

“嘿,这酒不错吧?”弗雷迪似乎也体会到了尤吉斯的那股爽劲儿。他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盯着尤吉斯看。

尤吉斯也在看着他。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洁白的晚装,看上去煞是英俊——一个帅气的大男孩儿,安提诺乌斯式的头形,一头金色的长发。他正微笑着盯着尤吉斯看,眼神充满了信任。稍后,他又开口讲话了,语气随意而舒缓。这次,他一口气讲了十分钟,把他的家事和盘托出。他的大哥爱上了在《堪察加的哈里发》中扮演“小明眸”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他正打算和那女孩结婚,可是老爸却执意反对,说要取消他的继承人资格。后来,老爸给了他一大笔钱,这笔钱粉碎了他的梦想,也抹去了那女孩的所有优点。现在,查理已经向学校告假,开着车去寻找仅次于度蜜月的快乐去了。老爸也威胁说要取消姐姐格温的继承人资格,她嫁给了一个意大利侯爵,那人拥有一串世袭头衔和一系列决斗纪录。他们一直住在他的城堡里,直到有一天在早餐桌上他向她扔盘子。她拍电报向老爸求救,于是老爸就过去调解了。就这样,他们就把弗雷迪一个人留在了家里,给了他不到两千块钱。对此,弗雷迪大发雷霆,威胁说如果老爸不答应再多给他钱,他就让基蒂拍电报说要嫁给他,看老爸怎么办,他说到做到。就这样,电报真的拍过去了。
年轻人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直到累得筋疲力尽。他朝尤吉斯美滋滋地笑了笑,然后困得闭上了眼睛,旋即又睁开,又笑了笑,再次闭上,此后便忘记了睁开。

尤吉斯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静静地看着他,同时陶醉在香槟酒给他带来的奇妙感觉中。他一动,那条狗就朝他吼起来,于是他就又老老实实地坐回去,大气儿不敢出,直到门轻轻地被打开,管家进来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向尤吉斯,并对他吹胡子瞪眼睛;尤吉斯站起身,开始往后退,同时回敬着相同的表情。被逼到墙根儿的时候,管家手指着门,压低声音说:“滚出去!”

尤吉斯犹豫着看了弗雷迪一眼,他正均匀地打着鼾声。“如果你敢叫他,你这狗杂……”管家嘘声说,“我就打扁你的脸!”

尤吉斯刚要往前迈步,他就看到“海军上将”从管家身后低吼着走了过来,以示声援。尤吉斯只得投降,乖乖地朝门口走去。

他们悄无声息地出了门,走下那段宏伟的楼梯,穿过昏暗的大厅,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出了大门,尤吉斯停了一下,管家几步跨到他跟前。

“把手举起来,”他吼叫着。尤吉斯往后退了一步,攥紧了那只未受伤的拳头。

“干什么?”他喊道,不过他马上明白了那人要搜他的身,于是他随口骂道,“你找死啊?”

“你是不是想坐牢啊?”那人恐吓道,“我叫警察……”

“叫吧!”尤吉斯不甘示弱地喊道,“不过警察来之前,你休想动我一根汗毛!我没动过那该死的房子里的任何东西,你也别想动我!”

管家害怕惊醒了少爷,于是他突然奔向院门,把门打开。“快给我滚出去!”他说。尤吉斯的身体刚一通过门缝,那人猛然抬脚朝尤吉斯踢去,尤吉斯被踢得连滚带爬地跌落下去,仰面朝天摔倒在台阶下面的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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