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の歌を聴け 1-5

村上春树 著
铃鼓先生 译
1
“完美的文章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就像完美的绝望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一样。”
当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偶然认识的一位作家这样对我说过。虽然说我最终理解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是很久之后的事了,但即使如此,这也依然能令我聊以自慰。完美的文章是不存在的,以上。
然而,即便如此,每当我尝试着写下什么文字时,最终总是会陷入绝望的情绪。这是因为我能够写清楚的范围是如此局促。举例而言,如果要写些有关大象的事,关于驱使大象的方法我恐怕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就是这样的情景。
8 年之间,我始终陷于这样的困境 —— 8 年之间,漫长的岁月。
当然,若是始终怀着从任何事物上都能学到些什么的想法,即使衰老也不再那么痛苦了。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从刚过 20 岁起,我就始终努力地实践着那样的生活方式。托这一点的福,我不知多少次被别人伤害、遭人欺骗、受人误解,同时又经历过许多千奇百怪的奇妙体验。各种各样的人前来对我诉说,如同跨过桥梁那样发着声音从我身上踏过,此后再也不曾回来。我在这一过程中闭紧了嘴唇,一言不发。就这样,我迎来了自己“二十岁时代”的最后一年。
现在,我认为我需要说出来。
当然,至今为止我还没能解决哪怕一个问题,而就算到了我全部讲完的时点,或许也不会发生任何的改变。终归,写文章并不是对自己的治疗方法,最多只能算是在对自己的治疗上做出的微小尝试而已。
然而,坦率地讲述是一件极端困难的事。我越是尝试着说得坦率,真实的话语就越会陷入黑暗的深渊。
我没有什么可辩解的。至少我在此讲述的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这里没有任何的添油加醋。但即使如此,我依然会这样想: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后,几年后又或者几十年后,我或许能见到那个得到救赎的自己。等到那时,当大象归于原野,我将开始用更美的语言讲述这个世界。
☆
我对于写作的诸多认识都学习自德瑞克·哈特菲尔德。诸多,或许也可以说是近乎全部。不幸的是,哈特菲尔德本人无论从何种角度而言都是一个贫瘠的作家。只要读过他的作品便自然会认识到这一点。他的文章难以理解、故事情节尽是胡言乱语、主题也幼稚不堪。但即便如此,他是少数能用文章作为武器战斗的卓越作家之一。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即使与这些和他同时代的作家相比,哈特菲尔德的战斗姿态也绝不输给他们,我是这样认为的。但遗憾的是,哈特菲尔德直到最后都没能认清自己与之战斗的对手的样貌。终归,所谓贫瘠指的就是这样一回事。
八年又两个月,他持续着这样贫瘠的战斗然后死去了。1938 年 6 月的一个晴朗星期日的清晨,他右手抱着希特勒的肖像画,左手打着雨伞从帝国大厦的楼顶一跃而下。如他在世时一样,他的死也没能成为任何话题。
我偶然间第一次拿到哈特菲尔德的一本已经绝版的书,是在那个大腿间生了严重皮肤病的初三的暑假。送我这本书的叔叔在三年后患上了肠癌,他的体内被切得七零八落,身体的入口与出口都插进了塑料管,在痛苦中死去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像一只狡猾的猴子一样缩成棕红色的一团。
☆
我一共有三位叔叔。有一个死在上海的郊外。停战后的第二天,他踩在了自己埋下的地雷上。唯一活着的第三位叔叔当了魔术师,在全国各地的温泉度假村巡演。
☆
哈特菲尔德对好的文章是这样形容的:
“写文章这一工作,实质上就是在确认自己与自己周遭事物的距离。所需要的并非感性,而是量尺。”(《心情愉悦有什么不好?》1936 年)
我开始单手拿着量尺惶恐不安地打量周遭是在肯尼迪总统去世的那一年,自那以后已经过了 15 年。15 年间,我确实丢掉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像一架引擎故障的飞机那样丢掉了行李、丢掉了座椅,最后就连可怜的空乘也一并丢掉。15 年间,我几乎丢弃了所有的一切,但却没能从中学到哪怕一分一毫。
这究竟是对是错,我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虽然确实因此而变得轻松不少,但每当我思考自己衰老之后、将死之时,身旁还能剩下些什么,我就会陷入深深的恐惧。在我被火烧尽之后,就连一块骨头也不会剩下吧。
“怀有晦暗之心的人只能做晦暗的梦。若是心更加晦暗,则连梦都不做。”我那已经去世的祖母总是这样说。
祖母死的那一夜,我最先做的事情,是伸手为她合上了双眼。我将她的眼皮合上的那一刻,她在过去的 79 年间紧握的梦便如落在柏油路上的夏日阵雨那样无声地散去,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
我再写一些有关文章的事。这是最后一次。
对我而言,写文章是一件使人极为痛苦的事。既有一个月连一行字都写不出来的时候,也有连写三天三夜、结果却没人看得明白的时候。
就算是这样,写文章也是一项令人愉悦的事。毕竟与生活中的困难相对比,从这之中获取意义实在简单得多。
十几岁时,认识到这一事实的我惊讶得整个星期都说不出话来。只要稍加思索,就能让世界顺应我的想法、把一切价值颠倒、将时间的流向改换……就是这样的感觉。
等我察觉到自己落入了陷阱,不幸已是许久之后的事了。我在笔记本的中央画了一道竖线,在左侧写下这期间自己得到的事物,在右边写下自己失去的事物。失去的事物、践踏过的事物、早已摒弃的事物、牺牲掉的事物、背叛了的事物……我最终没能全部写出来。
我们尽力去认知的事物,与我们实际认知到的事物之间隔着一道深渊。无论手持多长的量尺,都难以测量它的深度。我能在此写下的,仅仅是一个列表。既称不上小说或文学,也并不是艺术。这只不过是一个在中间画了线的笔记本罢了。但如果要说教训,说不定倒会有一些。
假如你想要寻找艺术或文学,那就应当去读希腊人写的东西。为了诞生真正的艺术,奴隶制度是必不可少的。就像古希腊人那样,奴隶在田间耕作、烧火做饭、撑船,与此同时那些人民便可以在地中海的太阳下吟诗作赋、钻研数学。艺术其实就是这样的东西。
凌晨三点在寂静厨房的冰箱里觅食的人,就只能写出这样的文章。
而这样的人,就是我。
2
故事于 1970 年 8 月 8 日开始,在 18 天后,也就是同年的 8 月 26 日结束。
3
“有钱人啊,全都,给我吃屎去吧。”
鼠双手撑在柜台上,忧郁地对我吼道。
或许鼠说话的对象其实是我身后的咖啡磨。因为我和鼠明明就挨坐在柜台前,实在没有对着我大声嚷嚷的必要。但总之,吼了一嗓子的鼠像往常一样露出满足的表情津津有味地喝起了啤酒。
当然,鼠的大喊大叫并没有引起哪怕一个人的注意。在这狭小的店面里挤满了客人,每个人都在用同样的音量扯着嗓子大喊。这几乎就是在一艘即将沉没的客轮上会有的景象。
“虫豸。”鼠边说边面目狰狞地摇摇头。
“这些家伙什么都做不到。只要看到一张有钱人模样的脸,我就觉得恶心。”
我把嘴唇靠在薄啤酒杯的杯口上,沉默地点头。鼠不再作声,像是在烤火一样翻转自己放在柜台上的纤细手指,然后反复端详着它们。我无奈地望向天花板。十根手指顺次检点完之前绝不开口说下一句话。他一直如此。
在这个夏天,我和鼠像着了魔一样喝干了足以装满25米长的游泳池的啤酒,嗑出来的花生壳能以 5 厘米的厚度铺满 “杰氏酒吧” 的地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个冗长枯燥的夏天没有给我们其它的选择。
“杰氏酒吧” 的柜台上有一副被烟草熏得变色的版画,百无聊赖的时候,我能毫不费力地干瞪着那副版画一连几个小时。那个图案像是罗夏测试时会用到的,在我看来像是画了两只对向而坐的绿色猴子互相抛着两只漏气的网球。
我对身为酒保的杰这样说了后,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画。“这么说来确实有点像呢,”他干巴巴地回答我。
“这到底画的是什么呢?”我这样问。
“左边的猴子是你,右边的是我。我把啤酒瓶丢给你,你把钱丢给我。”
我敬佩地喝了口啤酒。
“恶心。”
鼠在检视完每根手指后又说了一遍。
鼠对有钱人的出言不逊并不是第一次了,实际上他极为痛恨有钱人。尽管鼠的背景完全称得上是有钱人家,但我指出这一点时鼠则会坚定地用 “这不是我的问题” 来回答。有时(往往是啤酒喝多了的时候),“不,这就是你的问题。” 我会这样说。说完这种话之后,我的心情总会变得糟糕,因为鼠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你觉得我为什么讨厌有钱人?”
那天夜里,鼠接着说出这样一句话。对话出现这样的进展还是头一次。
不知道,我摇着头回答。
“说实在的,有钱的家伙们什么都不思考。没有手电筒和尺子的话就连自己的屁股都挠不到。”
说实在的,这个词是鼠的口癖。
“是吗?”
“嗯。这帮人决不思考一点重要的问题。他们只是装作在思考的样子罢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因为什么?”
“因为没有必要。当然了,想要成为有钱人确实需要点头脑,但要想延续有钱人的身份则是什么都不需要。就像卫星不需要耗油一样。只要绕着一个地方来回不停地转就可以了。但是呢,我不是这样,你也不是这样。要活下去就不得不一直思考。不管是明天的天气还是浴室的水龙头尺码。难道不是吗?”
“嗯。”我回答。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当鼠说完了他想说的话后,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放到鼻子上擤出声。鼠的话究竟有多少是严肃的,我无从推测。
“但最后大家都是要死的。”我试探性地说。
“没错啊。人总有一天要死的。但是呢,在那之前还有 50 年要活呢,考虑着种种事物度过的 50 年,说实在的比什么都不考虑度过的五千年还要疲惫吧。不是这样吗?”
确实如他所言。
4
我与鼠的初次相遇是在三年前的春天。那一年我们刚上大学,两个人都烂醉如泥。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在凌晨四点多坐进了鼠的黑色菲亚特 600 里,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想来是因为某个我俩都认识的朋友吧。
总而言之,由于我们喝得太多,时速表的指针钉在了 80 公里上。就这样,我们冲破了公园的围墙,压倒了一片杜鹃花丛,让车全速撞进了一个石柱上,但我们却毫发无伤,对此我只能感到庆幸。
我从休克中恢复了意识,踢开撞坏的门后爬到了车外。菲亚特的引擎盖已经飞到了十米开外的猴子园的围栏前,车头已经凹进了石柱的形状。梦中突然被吵醒的猴子们都气愤不已。
鼠的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身体折叠,但是没有受伤,只是他把一小时前吃的披萨吐到了仪表盘上。我爬到车顶上,从天窗看向驾驶座。
“你还好吗?”
“还行,就是喝得有点多了。竟然都喝吐了。”
“能出得来吗?”
“拉我一把吧。”
鼠熄掉发动机,把仪表盘上的烟盒塞进兜里,迟钝地抓住我的手爬上车顶。我们并排坐在菲亚特的车顶上,仰望逐渐泛白的天空,沉默地抽了几根烟。我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理查德·巴顿主演的坦克电影。至于鼠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
“欸,我们运气不错嘛。”5 分钟后鼠这样说。“你看。居然一点伤都没有。真难以置信啊。”
我点头。“不过,车倒是报废了。”
“别在意了。车还能再买,运气就不是钱能买到的了。”
我略带惊讶地盯着鼠的脸。“你很有钱?”
“差不多吧。”
“那挺好。”
鼠没有回应,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但反正,我们还算是走运的。”
“是啊。”
鼠拿网球鞋的鞋跟灭掉了烟头,然后用手把它弹向了猴子园。
“欸,我们两个要不要一块干点什么?肯定没什么做不来的。”
“你打算先做什么?”
“喝啤酒吧。”
我们到附近的自动售货机买了半打听装啤酒,一路走到了海边,躺在沙滩上全喝完之后凝望海面。天气相当不错。
“你就叫我鼠吧。”他说。
“为什么要叫这么个名字?”
“忘了。好久以前的事了。虽然最开始我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人没什么不能习惯的。”
我们把空啤酒罐全都丢向大海,在防波堤上用绒衣蒙着头睡了一个小时。醒来的时候,一种异样的生命力在我体内充盈。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
“我感觉哪怕100 公里我也跑得下来。”我对鼠说。
“我也一样。”鼠说。
但是实际上我们不得不做的是,把公园的修缮费分期三年连本带利地交到市政厅去。
5
鼠令人震惊的从不读书。我从没见过他读除了体育新闻和收到的信之外的哪怕一个字。我读书打发时间的时候,他总是会像只苍蝇看到苍蝇拍一样露出迷惑的神色。
“你为什么要看书?”
“你为什么要喝酒?”
我一口腌鲭鱼一口蔬菜沙拉地吃着,不看鼠一眼就回答了他。鼠听了以后陷入沉思,直到五分钟后才再度开口。
“啤酒的好处在于,可以全都变成小便排出去,一人出局一垒双杀,什么都不剩。”
鼠边说,边看我继续吃东西。
“你为什么老是在读书?”
我把最后一片鲭鱼就着啤酒一口吃下,整理好空盘放到一旁,顺手取来没读完的《情感教育》哗啦哗啦地翻着书页。
“因为福楼拜已经是个死人了。”
“活着的作家的书就不能读吗?”
“活着的作家一文不值啊。”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如果是死人,那或许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原谅。”
我看着柜台上便携电视里正重播的《66 号公路》回答。鼠又开始沉思。
“我说,还活着的人就怎么了呢?不管什么事都无法原谅吗?”
“怎么说呢?这我倒还没有仔细想过。但是如果一定要我回答,那么或许确实如此。大概是无法原谅的。”
杰靠过来,将新拿的两瓶啤酒摆在我们面前。
“不能原谅要怎么办?”
“抱着枕头睡觉吧。”
鼠困惑地摇头。
“真奇怪啊。我实在是不太明白。”
鼠这么说。
我把啤酒倒进鼠的杯子里,他却又缩起身子开始思考。
“说起来,我最后一次读书大概是去年夏天,”鼠说。“书名和作者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要读也不记得了。但总而言之,是个女的写的小说。主人公是个有名的时装设计师,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不知道为什么坚信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什么病?”
“忘了。癌症之类的吧。还有什么别的不治之症吗?……然后呢,她跑到海边的避暑胜地去,从头到尾一直在自慰。在浴室也好、树林里也好、床上面也好、海里面也好,反正什么地方都做过。”
“海里面?”
“嗯……难以置信吧?为什么要把这种事写成小说?除了这个总有点什么东西可写吧?”
“应该是吧?”
“我反正没法接受这种小说。读得我要吐出来了。”
我表示赞同。
“我的话肯定会写完全不同的小说。”
“比如说?”
鼠的手指徘徊在玻璃杯口上,他思索着。
“这样的如何?我坐的船在太平洋中间某个地方沉没了。然后我就扒在救生圈上看着星星一个人在夜晚的海面上漂浮。那是个安静的、美丽的夜晚。接下来呢,另一边游过来一个也抓着救生圈的年轻女人。”
“是迷人的女人吗?”
“当然了。”
我喝了口啤酒,摇摇头。
“听着有点蠢啊。”
“你先听我说。然后我们两个就一起漂在海上聊天。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兴趣是什么、睡过多少个女人、电视节目、昨天做的梦,如此一类的话题。然后两个人就一起喝啤酒。”
“不是,等等。啤酒是哪冒出来的?”
鼠想了想。
“漂过来的吧。船上餐厅里的啤酒都被水冲了出来。还有油浸沙丁鱼也一块漂过来了。这样行了吧?”
“好。”
“然后夜晚逐渐被照亮。 ‘之后怎么办?’那个女人问我 。‘我想试着往可能有岛的方向游。’ 她这么说。但岛说不定根本不存在。比起那样还不如继续漂在水上喝啤酒,肯定会有飞机来救我们的。我这样回答。不过,那个女人还是自己游走了。”
鼠说完后一口气喝干了啤酒。
“那个女的连续游了两天两夜,最后游到了某个不知名小岛上。我呢则大醉了两天,让飞机救了起来。后来,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我们两个人在山之手区的一家小酒吧偶然再会。”
“于是两个人就又一块喝啤酒?”
“很悲伤吧?”
“是这样呢。”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