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矿石边的雪绒花

本文长度为18750字,如点进,请耐心读完,作者在这里谢谢各位了@—@
同时也特别感谢@永远忠诚的小马哥,以及西大林阿sir在创作过程中给予的帮助与认可

深夜,风声紧俏,雨幕绵密。
街灯摇晃着,一如天边划开数道白隙的雷。浸润秋雨的街道泛着一层阴凉的水雾,路上没有车,行人也少,宽大的雨披遮住他们的双脚,人一个个消失在这街道里,被雨浸没掉真切的存在。
一件棕红色的雨披停在了一座居民楼前。生锈的铁门被微微拉开,跟着微小“吱呀”的铁门声,这座简陋居舍的主人回来了。
不过几秒,黯淡小楼的二层亮起了一窗白光,随意堆放着杂物的床铺、摆满任务计划书的书桌、贴满五颜六色海报的墙和手忙脚乱褪下雨披的少女的轮廓,都在锋锐而清冷的灯光里明晰了。
她将雨披随意扔到一边,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了一张折叠成豆腐块的纸,再用拇指与食指颤巍巍地将它按在腿上,一点一点掀开。
即使早已知道里面内容,但她还是选择再看一遍,希冀着自己会难得看走了眼......
“黑钢B.P.R.S特勤干员常规体检表单:
芙兰卡 女 运动能力与肌体状况良好 内脏轮廓稍显模糊 体内分布有少量小块阴影 血液存在结晶 确认为感染者.....
简单的体检报告,但感染者三字,在白纸上被加粗勾勒了。
刺耳的一声,刚被展开一小块的纸又被折了回去。她纤瘦的手指用力地将体检单捏成一团,用指尖点起火,扭曲的火舌舔舐过她颤抖的微青嘴唇,留下了一道灼热的、刺痛的的吻痕。
“开什么...玩笑。”
在那第一滴泪滑进嘴角前,她都不相信玩笑会出现在开玩笑的人身上。
她哽咽着,却又无能为力的,压低了声音啜泣。一股窒息的痉挛攀上了自己上下鼓动着的喉咙,跟铁锈一般,苦腥的,刺痛的。
就算早知道可能会有这一天,但是当它真正来临时,果然还是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哭了嘛.....
半晌,芙兰卡仰头,对着灯挤出了一个艰涩的笑容。
真不知道明天去公司,会被直接解雇还是被扔到一边呢.....
然后,她深呼了几口气,伸手去拿桌边的纸巾。
刚抽了两张,纸巾旁的电话响了。接起一听,是上司的声音:
“芙兰卡小姐,你的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
那边的声音一贯的平静,但也让耷拉的狐狸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你的感染已经被作为工伤处理。作为公司的赔偿,你有两个选择。一,接受赔偿金。二,在完成对方的合约条件后,进入我们免费牵线的医疗机构享受医疗与免费食宿。你可以现在就给我答案或是明天来我的办公室......”
“等等。”她少有地打断了上司的话,“第二个条件,完成合约是什么意思?”
“一个任务,一个对你来讲应该十分轻松的小任务。如果你要接下的话,具体事项明天我会和你交代,还有什么问题吗?”
芙兰卡迟疑了一下,然后微微点了下头:“没有了,长官。”
她挂断了电话,又坐回了椅子上。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但她却听不见。她只觉得自己沉入了深海,无法呼吸,无法呼救。城市冰冷的黑夜仿佛都缩进了她身上细碎的源石中,静默地生长。
接到合约的那个下午,芙兰卡提着行李箱登上了前往维多利亚的列车,车站送别的人很多,道别的人也很多,但却没有一个送行者。若是以前,自己会笑着跟雷蛇开玩笑,然后揪了她耳朵逃上车吧。
身份、感染检测数据、专业说明与护照都被安排完备,再加上她厚实的外套与墨镜口罩,登车的过程格外顺利。她拿着委托方提供的车票,踏过一等舱室名贵的地毯,在坐定时,那座位仿佛能把人吸进去般柔软。
那天天气很好,窗外,哥伦比亚宽阔的大地正在初秋的风中展开绝美的姿容。近处的桦木与枫林褪去夏日的翠绿,欲红半黄的叶铺在轨道边,被列车卷起,似因风而卷动,随又似雪花飘落,再一次的,铺在轨道的四周;树影间不规则的晖光,一开始浅浅的,慢慢变成了诱人的焦金色,散出温暖而惬意的光泽。
树林飞快地向后。在列车跨过一条河时,远处广袤的丰润草原与草原尽头的半轮落日便完整地出现在了眼前。那天的太阳是多么灿烂,它挂在那,半边天就失了颜色;而它又是多么温暖,照在身上,能把口中的冰咖啡都捂热,又好像能把身上的源石都融化。
在列车上的几个小时里,维多利亚郊野的天空从碧蓝成了霞红,又成了柠青色,深紫色与铁锈色的堆叠。她望着那无相的空,恍惚间,一股难以言明又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涌上了心头。
那时的她还来不及好好想想这幸福是什么,列车就已匆忙到站了。她按照地址,坐了三班车,又搭了一辆收割机,走了几百米路,才在一处城镇的边陲看到了那座别墅。
那是一座白色的三层联排别墅,伫立在黧黑土地与深青色的山林之间,月夜下,正泛着柔和的珍珠似的光泽。
“有钱人都这么喜欢住这么偏的地方嘛......”
芙兰卡在月下的田垄边揉了揉酸胀的腿,嘟囔了句,提着皮箱朝着那栋联排别墅一摇一摆地走了过去。
她叩响同样是白漆金纹的门,门的那边便传来了一串稳健的脚步声。
“玛弗莱克宅邸,欢迎芙兰卡小姐的到来。”
仆从缓缓从内拉开门。宅邸的高大管家立在她面前,挽着白巾的左臂随身体向前一倾,躬身角度与视线都完美地合乎礼数,芙兰卡有些慌乱了,为了工作她很少参加上流宴会,在窘迫地“嗯”了一声,她低着头走了进去。
一个仆人向芙兰卡伸出手来,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握住,几秒后才从他尴尬的眼神中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把行李箱给他。她脸颊微微发烫,不知所措地道了声歉,然后像丢掉一个炸弹般将箱子塞进了仆人的怀里,手指在腹前交叠着,小心翼翼地跟上了管家的步伐。
她还从未来过这样一座豪宅。空气中幽远的桂花香气弥漫在宽大的住宅,大理石地板上分明倒映出的自己低垂的眼眸,连同金雕细刻的墙板上挂着的油画,都让她握着左手手腕的右手愈发用力。走上三楼,有时便能看见晚风吹起了门廊一侧洁白的窗帘,挽着汪汪月光。另一侧壁灯熏黄,长廊的间距似乎被设计者精妙地计算过,恰到好处地为一冷一暖的色调划开了界限,仿佛日暮的地平线,承接着霞光与黑夜缠绵地相融。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景,那种无所适从感愈发得深了。在这陌生的华贵长廊上,澄澈明亮的月光,好像把她感染的身体都刺得缩小了。
“芙兰卡小姐,这间便是您的卧室。”
管家在她身前打开了一道房门,微笑着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在合约规定的时间里,您可以随意出入这间宅邸,如果有什么问题或需要,可以来找我。具体的任务事项会在明天与您交代,今晚就请好好休息吧。”
“啊....谢谢.....”
仆人们为她铺好了床,放下了行李,道了晚安便离开了。她走到床边,铺着红鹅绒被的柔软床垫,触感是那样虚幻却真实。带着一点迟疑,她脱衣躺下,慢慢将自己蜷进了温暖的黑暗里。
啊....好软....
身体的劳顿与脑中纷杂的思绪在躺下的一瞬间就消失了。一层凉爽,清澈的睡意裹了上来。窗外的月与薄薄的霜,在窗上静静延出了触角。
那夜本应有个美好的梦。
吵醒她浅浅睡眠的是一段乐声,越过午夜静谧的树丛,柔和敲打着卧室的窗。她揉着眼睛起身,推开窗户朝着乐声的来处望去,便在自己左侧十数米处的一处大阳台上,望见了那个老人。
面容被距离模糊了,只有那对萨卡兹的角能看得分明,像雪堆中的两棵松木,笔直笔直的;他背靠着的露天沙发形成了一个柔软而舒适的棕褐色凹陷,穿着淡粉色睡袍的老人就像婴儿般蜷在里面,一只手臂靠在扶手上,托起了不大不小的一副木吉他。
那.....是宅邸的主人吗?
她瞪大了眼睛,看他静默地拨弹着琴弦。漆装轻浮的吉他,温柔而忧伤的喃喃细语,孤独地,回响在午夜宁静的宅邸内外,似秋风中衰微的声声蝉鸣。芙兰卡不懂音乐,但她好像感觉到心底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拨动了。她想就这样听着他弹完一曲,听完这她从前很少静心听过的音乐,但不经意间,老人转过了头,眼神与她短暂地相交时,她似乎看见老人的身体震颤了一下。
他的手指停住了,像周围的树丛与风。几秒后,又弹起了另一首歌曲。轻松、愉悦的旋律,仿佛初秋的风卷过浅黄的麦草,揉起令人欣喜的丰收浪潮。
一曲终了,他向她微笑着挥了挥手,便抱着吉他回了房。芙兰卡莫名感觉心被拉扯了一下。她默默地关上窗,又躺了回去。月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芙兰卡小姐,这是您今天的早餐,请用。”
“谢谢.....”
带着些许疲惫,芙兰卡机械地将烹调正好的餐食一口口送进了嘴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在一个的晴朗早晨好好地坐下享受一顿早饭了,火腿肉的咸香与咀嚼面包带来的填满口腔的柔软,都让她感到陌生又熟悉。
原来感染之后的合约待遇就这么好嘛.....真是因祸得福了....
自嘲般地想着,她将盘中的食物清空,回到房里,从皮箱中抽出那纸合约,眼神落到了工作地点那一行上:
玛弗莱克宅邸大门处左走一千米,有路牌标明矿井。
她拿着合约走出门,宅邸前的大路上,有农户坐着载满补给物的牛车,晃晃悠悠地行向道路尽头灰白色的矿尘风沙。
她微眯了眯眼睛,随后便跟在牛车后踏上了石子铺就的粗糙路面。还没走了几步,身后却突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芙兰卡小姐!”
那是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芙兰卡转过头去,望见了它的主人一摇一晃地朝她走过来。
他的拐杖被握在手里,却不曾敲打地面,就这么像个滑稽的企鹅般走到她身旁:“早上好啊。我猜你就是那个昨天深夜不眠的小狐狸吧?”
她愣了一下,吉他声就在这短暂的愣神中响起来了。她绞着两只手,几个词句磕绊了好久才从齿间发出来:“哦....是的,您弹得很不错。”
她又迅速打量了一下他的打扮,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来散步的吗?”
“当然了,在晨风中散步可是维多利亚的土地给所有人的恩赏。”他咧开嘴笑了两声,向前慢慢走着的同时,目光扫过了四周的平原与田野:“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风景很好吧?”
“是,连空气都比城市里清新很多。”
她轻声说着,左手不自觉地握上了右肘,往道路的一边微微侧了侧身。维多利亚郊野的晨风爱抚着她的脸颊与秀发,让她感觉到了一丝灼热。
“每个到这里来的人都会爱上这里的。”他又笑了笑,湛蓝的视线错开她琥珀色的双眼,落到了她身上:“我想我们这也应该算是初次见面吧?以后就叫我玛弗莱克吧。我的房间就在你左边的第三个,听到有趣的事情或是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来找我。我可是很喜欢和你们这些年轻人聊天的。”
他的语调柔软,皱纹和五官的线条也同样地柔软,但依然有一丝紧张与惶恐,顽固地爬上了芙兰卡的心头。
按她从前的认识,这些用他人的汗水乃至于鲜血把自己捧得高高的人,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人。永远微笑的面庞与柔和的谈吐,不过是他们牟利工具中的一环,更何况,自己还算是他的下属.....
“芙兰卡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她顿了一下,随后向前指了指:您的矿井就是在这条路的尽头吗?”
“是的。我每天早上都会去那里坐一坐看一看。医生说这有利于腿脚,但我只是为了看看风景啦。”他用金纹的手杖点了点地,眉间有几道皱纹扭绞在一起了。他低头看了看手腕上黑色的表,轻轻地在表面上点了两下:“离你的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为我这个老头子稍微放慢下步伐吧?”
“当然不会,我或许也需要熟悉一下这里呢.....”
她抓握了两下手臂上细碎的源石凸起,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不自然的笑容。老人烁烁有神的目光似乎黯淡了一瞬。有一阵晨风从田野的那头吹了过来,带着蒲公英和茉莉花的味道,暖暖的。长着好看羽毛的鸟啄食着残余的麦粒,被牛车轮子的轱辘声惊起,一下子就都飞起来了。
“这边走个六百米就是科伦村,平时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去那里的市场上看看....”
二人并肩走着的时间里,老人饶有兴致地为芙兰卡介绍着附近的村落与人,而她少有应和,只是静静地听,在必要时礼节性地道句“嗯”或“是”。
通往矿场的一千米就这样慢慢地走完。他们从一小段橡树的阴影里穿过,一阵扑面而来的熟悉的矿尘味就飘了过来。从前方深深的,在平阔绿原上显得无比突兀的棕褐矿洞中送来矿车咣当声和隐隐开山炸石的声音,让脚边的尘土都颤动着。
或许是因为粉尘,老人走到矿井隔离栏边时轻咳了两声:“就是这了,我经营了二十多年的老伙计。”
“这可比我们的总部壮观多了.....”
芙兰卡顺着栏杆向下望去,幽深宽阔的矿井就像这片平原的巨胃。岩壁上布满的皱褶与一圈一圈风蚀人凿的痕迹里,一车车的矿在轨道上行进着。而人就像一把撒出去的米粒,顽固地黏附在这巨胃的每一个角落里,时不时送上几声粗犷的吆喝证明自己的存在。
“确实很壮观,而更不可思议的是这般壮观居然能是我们人类创造出来的。”他干笑几声,手杖在空中骄傲地挥舞着:“就在这里面,我看着第一批过来的年轻工人们一天天地工作,用背篓带着自己的孩子开山炸石,愣是把原来一个小矿坑弄成现在这模样。他们中的有些人还请求把孩子也送来这里做工,说是因为离他们的村庄近的很,简直要和我成亲人一样了。”
“那您的那些亲人安排工作了吗?”
“不,不。这座矿井马上就要关掉了,作临时工有什么意思呢?”
“关掉?什么时候?”
“大概...几个月后吧。
老人的眼皮垂了下去,视线慢慢转向了芙兰卡:“他们说在矿井关停前,那些被我们炸出来的有害物质要清理干净,所以我才联系了你们公司。”
“嗯.....我们确实是这方面的专家。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个高昂雄浑的声音打断了:
“早上好,玛弗莱克先生!”
循声望去,一个皮肤黝黑的壮实男人正从矿工电梯旁向他们走来。他胸上别着一个蓝色工牌,号码是086412.
老人转过身,同样报以一句问候和一个微笑,简单寒暄两句,便指向了身边的少女:“这位是新来的勘测师芙兰卡小姐,以后她就跟着你干活了。”
男人愣了一下,像是为新添了手下而惊讶般,看向她的双眼瞪大了,像鱼泡。
“哦...你好,我是这里的矿工领队。初次见面,叫我安德烈好了.....”
他花了几秒钟让自己恢复成一个平和的笑容,再几步走到她面前,伸出粗糙的大手,不由分说地便握住了她随身体向后缩去的小手。
动作是那么着急,以至于手指都握到了手腕上。在一瞬间的摩擦中,芙兰卡感到那坚实的,布满汗毛的深色手腕下,传来了两声急切的脉搏。
“你好,安德烈先生.....”
她抬眼对上他的眼神,黧黑而浑圆的双眸中矿晶般的光泽,有些灼烫。她看出了那灼烫中是什么,那种她在无数次的贫民窟行动中——从那些贫穷、躁动、连妓女都嫌弃的被感染雄性眼里——蝗虫般飞出来的,欲望的光彩。
一股莫名的厌恶与不适感浮上来,像肮脏的腐败树叶在池塘里冒出了气泡。芙兰卡微微用力甩开他的手,偏过脸颊,轻声问道:
“请问,我要到哪拿我的工作设备?”
在下矿井的第一天,芙兰卡穿上防护服,一言不发地就走进了矿洞中。
收集那些有毒碎屑和安装净化装置,对她而言已是轻车熟路。不需要任何操作手册或是他人指点,她一个人走进,一个人走出,除了沾染汗液的秀发与脸颊与盛满有毒矿物的密封塑料桶,什么也没有带出来,包括那些本用于数天工作的净化器。
接下来的几天也如此。安德烈有几次戴着防毒面具进到了那些洞穴里,似乎是想和她说些什么,但往往是还没开口就被她强硬地轰了出去,和那些想进来看看新来的女员工的矿工一起。
那几天,她行迹匆匆,独来独往,就连吃午饭都像在执行什么紧急任务般匆忙。她讨厌那些或年轻或年老的矿工们身上散出的郁热和汗液的酸臭,比矿石粉尘带来的生理不适更加令她厌恶。
而他们的眼神更是让她避之不及的。当她脱下厚重的防护服,将仅仅穿着湿透汗衫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时,矿工食堂里喷薄而出的雄性气息就像要被点炸了一样。那股浓稠的,像是增生肿瘤般堆叠在她身上的眼神,简直叫她吃不下饭,喘不过气来。
最重要的是,矿工中是有感染者的,就坐在普通矿工中,正常人般吃吃喝喝笑笑。她害怕,害怕自己身上的源石结晶被人发现,她怕极了,比自己曾经害怕矿石病还过犹不及。如果自己那层最卑贱、最肮脏的身份展现在这些饥不择食的饿狼前,她简直无法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
但无论如何,时间还是过去了。这天,维多利亚的郊野,迎来了又一个令人安心的夜。
芙兰卡将最后一桶有害物质倒进回收箱,擦擦手,如释重负般坐在了大绿皮箱旁的长凳上。
矿工们都下班了。她一个人坐在矿井底,仰头看着璀璨的星空,灌下了大半瓶水后,见洗浴间还亮着灯,她便站起来,一摇一晃地走了过去。
热水淌过肌肤的那一刻,四肢传来了熟悉的酸痛感,让芙兰卡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在黑钢训练的日子。双手从脖颈向下,手指巧妙地跳跃过胳膊上细碎的源石,爱抚过身上每一寸娇嫩的肤肌,它们在水雾的勾勒下都漫着柔和而眩目的光芒,被肥皂的泡沫所模糊了。
如果不是这份美妙的触感,或许芙兰卡会真忘记,这具浸染于可怕毒物的躯体还属于一位花样年华的少女......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想哭了。可不一会儿,她苦涩地笑了笑,挤掉了泪水,笑得牵强。
她把自己彻底放空在热水的涤荡里,很快便结束了这令人愉悦的洗浴。她换了件薄衬衣走出淋浴间,推开物品寄存室的门想去拿自己早上脱下的外套,却在自己的衣柜旁看见了一个黝黑的身影。
“谁?”
开门的声音似乎将他吓了一跳,慌忙地转过身,手上“哗”一下就把挂衣钩上的灰色外套拽了下来。
“安德烈.....先生?”
“抱歉,小姐,我....我,我.....”
高大的男人很快反应过来,将背直了直,仿佛是要让自己的行为看上去更有底气。但上下鼓动的喉结与揉捏着外套边角的双手,都在诉说他的紧张。
而芙兰卡此时的大脑也混乱了。积蓄了数天的、含着恶意的猜想在一瞬间涌了上来,疑惑与惊惧悬挂在颤抖的嘴边,可身体能做出的却只有一步步向后退去,逃出他宽厚深沉的阴影。
“等等!”见她畏缩着向门靠去,笨拙的矿工急急地扬了扬手中的一块药渍手帕,像举白旗一般:“我...我只是想帮您擦下衣袖而已。很...很抱歉上次握手的时候把您的好衣服弄脏了,当时我刚从矿里巡查了一遍出来,摸了些新矿石,没洗手就....”
他粗厚的嗓音颤抖着,一只手似乎想伸出去拉住她,在腰间忍成了半合不合的拳。
芙兰卡搭上门把的手挺住了,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腼腆的大男人,在她变化着的珀色眼神中,他感觉自己像个被融化的蜡人,小得像外套上的一粒纽扣。
“请您相信我,我..没有恶意的,只是想帮一个小忙而已,那个东西如果不搓一下是洗不掉的...”
话音未落,手中的外套就已被走上前的她抽走。她低头看了看袖口上一点点模糊的黑,上面还似乎残留着一点手帕的白线头,明显是被仔细地擦拭过了。
“这....谢谢你,我还以为你....”
意识到自己即将出口的话语有些不妥当,她忙咽下本能的揣测,转又改了口:“还以为是因为我太有魅力了呢。”
芙兰卡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口吻中恢复了几分过往的玩味,像是为调节尴尬的气氛般:“能让领队先生为第一天到岗员工留下来,我还是真是有本事呢~”
“啊...因为总感觉第一次见面把别人衣服弄脏有点不好....”
他挠挠头,讪讪地笑笑,黧黑的浑圆双眸中闪烁着矿晶般的光泽,亮亮的,照得芙兰卡的双颊有些灼热。
她侧过脸去,朝门指了指:“你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
“啊....”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说道:“今天是你第一天工作,要不要去矿上的酒吧喝两杯,当个纪念什么的?”
“不用了吧?我就是个临时工,而且我也喝不来酒。”
“喝不来酒的话也可以在那里听玛弗莱克先生弹弹吉他呀,他弹得很不错的。”他又补了一句:“他每天都会去那里坐一坐的,说是在家里太无聊....欸,芙兰卡小姐?”
话还没说完,芙兰卡就已经披上外套走向了门。她向后摆了摆手,笑道:“既然他每天都会在那里弹,我何必今天就去呢?再见了~”
她顺手带上门,将门内年轻领队的呼唤隔在了身后。心跳得有些快,仿佛被什么东西牵扯着一般,响得沉闷而带着微疼。矿工电梯吱呀吱呀地将她送向地面,悬挂在橡树枝头的夜空慢慢压了下来。她一步步走上回府邸的道路,郊野上的灯火零零散散,映在道边矢车菊的露水中,像一颗颗琉璃吊坠,又像她头上,摇摇晃晃、旋转着的星辰。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过得平静。芙兰卡每天吃饭,工作,睡觉,闲暇时便看看田野的风景,看看朝霞、日落与月出,除了没有雷蛇陪着斗嘴,在这里感觉比在黑钢过得还舒服了。
矿工们有时候也会找她聊天。虽然还是有些不适应,但凭着长期养成的良好社交能力,她依旧和他们相处得甚是融洽。和矿工们在一起久了,她发现这些黝黑的年轻人似乎也没自己原先的想象中那样的不堪。
他们确实有着青年们的躁动和对异性的渴求,但大多时候还是克制且礼貌的,最多也只是往她的小衣柜里偷偷放进几颗小小的粗粗雕琢过的漂亮矿石,然后在以为她注意不到的地方偷偷地看她。当她把它们收进怀里时,总能听见角落里传来几声窃窃的笑。
他们的感情,就像泥地中的芥麦花一样质朴却真挚,让人感慨,让人发笑,却难以让人生出厌恶来。而偏见的冰山,也就这样在相处中慢慢地消融了。
日历翻到了十一月。此时已是深秋时节,芙兰卡早上起来时已需要多添件衣服了。这天她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到洗衣房去取出了自己前夜让仆人清洗干净的厚外套,边穿着边朝着餐厅走去。
“对,对,就这样挂,很好....”
在餐厅门前她听见里面传来了一个柔和的嗓音,推开门,惊讶地发现从未在早上出现在餐厅的老人居然立在那张长长的餐桌前,指点着仆人将一副油画挂到自己对面的墙上。
他松松套着初见时那件淡粉色的睡袍,上面的皱褶就和他的皱纹一样多。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是绘着一位坐在茶几旁的白须老人的巨幅油画。
画中人一身黑色西装,严肃的脸上没有笑纹,更衬得深色背景下翠色的眼神凝重无比,与眼前的老人无一点相像。
“玛弗莱克先生,早上好。”她走到他身边,指了指那副挂画:“那是?”
“哦,算是我的父亲吧。”老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柔声笑道:“我这个老东西马上要过八十岁生日了,想不到吧?”
“您八十岁了?!”
“是啊,八十岁的萨卡兹,还是能动弹的,简直比无征种更稀有不是吗?”
他自嘲似地笑笑,又接着说道:“再过几个星期,远近的那些贵客们都要来这里庆生。不把父亲挂上去的话,他们又要在背后说萨卡兹人忘本之类的鬼话了。”
“这....”
老人继续说下去:“我其实不在乎他们说我什么,我已经老了,脊梁骨再戳也是弯不下去的。只是我的仆人和工人在外边的时候....”
他压低了声音,像颗干瘪的橄榄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你知道的,人总是爱屋及乌。”
芙兰卡一时哑然,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视线落到了天花板上缠了半节的彩灯上:“那个...如果是搞些生日布置的话,或许我能帮上忙。”
“哦?”老人饶有兴致地转过头:“芙兰卡小姐之前做过这方面的工作?”
“是,以前经常帮同事布置些节日装潢之类的。”
一想到雷蛇生日切蛋糕时那根埋在蛋糕里的电线,芙兰卡便露出了一个浅而自信的微笑:“相信我,我搞庆典的能力和处理感染物的能力一样强。”
“那你要抓紧时间了,可别把本分的工作耽搁咯~”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燃烧着的壁炉照亮羊绒的窗帘,外面,深秋蓝色铝箔似的天空,正聚拢着几朵阴云。
维多利亚下起了雨,一场积郁已久的雨。
这是冬季到来前的最后一场雨,被浓霜压低的麦草、麦草间几点村落、长长的石子路与矿井边的橡木,都在雨里模糊着,散发出泥泞与草木凋衰的清苦味。
“嚯,今天真冷啊.....”
矿洞入口处的安德烈搓着双手,坐在雨帘边看着矿工们在湿泥里来来往往。芙兰卡在他身边对防护服作着调试,几口热气呼出,面罩上便满是白雾了。
“你冷吗,芙兰卡小姐?”
“切,你可以去拿一件防护服穿穿看,我都要热死啦。”
她撇了撇嘴,擦了擦面罩上的雾气,提起回收桶就朝矿洞里走了去。
现在她逐渐觉得,和这些矿工呆在一起还挺自在的。与老人在一起或许还要注意下措辞,而在这里,她可以和这些直来直往的人们畅所欲言。矿石病是命运不小心在她身上多缝下的一针,多了一道伤痕的她,就这样在不经意间与这个矿井缝在了一起。
她走过熟悉的狭窄甬道与几个拐角,防护服嘶嘶的运作声就响了起来,声音却又比前几日的大了许多。
她按照今天的任务区划,看着探测仪器上显示的位置,用铁钳将岩缝中藏着的有毒矿石夹出来,咚一声丢进回收桶里,再在这个区域中安装上净化器,就这样重复着单调的工作,直到一桶填满再盖上盖子,走出矿洞,将它们尽数倾倒进回收箱。
到了下午三点,一天的工作已经做完了。她坐在矿洞边大口大口喝着水,雨露冰凉,打在脸上,漫开一股奇异的甜滋滋的味道。
冰凉的雨像为疲乏机体填进的一剂润滑油,雨中她想起自己布置宅邸的兼职工作,想着明天还要去买些装饰物来,休息一会儿,又打起精神,走了回去。
今天干掉明天的活,明天就有时间去帮忙....
轻松地想着,她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前进了多远,只是看着勘测仪一路前进,收拾着毒矿。
从洞口反射进的雨声消失了,她开始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与脚步,伴随着气体进出的嘶嘶声在血液里回响,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她的咽喉。
咕咚,咕咚。
走到一处,忽然有风吹来了。她一惊,打开灯,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圆形开阔地的中央。周身光滑的石壁上,悉悉索索地爬着几只地下生物。
勘测仪的指示灯不亮了,她低头看一眼,这里空气中有毒物质的含量,居然接近零。
这.....怎么回事?
芙兰卡犹豫一会儿,打开面罩,试探性地呼吸一口,没有刺鼻的味道,甚至还带着微微的湿润。
她将密封桶放下,拿着手电想四处看看,可当脚步扬起地上的淡黑色尘埃时,一股无法抑制的,浓稠的甜腥味就涌上了喉头。
“咳,咳咳.....咳...”
伴随着内脏扭绞般的疼痛,一口血沫吐了出来。芙兰卡慌忙拉上面罩,看向脚下细微裂隙中欢快流淌着的血流,瞳孔不由得放大了。
灯光照亮下,那里面晶晶闪闪的,分明是无数源石颗粒。
不可能...根据地质勘测报告,这个洞里不应该有这么高的源石含量的.....
正是因为报告,所以她才没带检测源石含量的勘测仪。她后退半步,用铁钳向地上猛地一砸,溅起的粉尘里不只有石灰,还有黑色的透明碎屑。
这下面....是源石?
她犹豫几秒,然后打开供氧设备,橡胶味的氧气吸进鼻腔时,一点火光闪亮在了铁钳的尖端。
高温将地面像蜡一样融化,源石燃烧的火光中,原本埋在尘土与岩层下的模糊轮廓,一点点呈现在了她眼前。
芙兰卡俯下身去,将几块半融化的源石挪走,灯光照进冒着热气的小洞,里面有一块铜黄色的金属,正闪着妖艳而不详的光彩。
她将它夹出来,擦去尘灰,锈蚀的表面上是一串模糊不清的数字:06—04—15
这是,工牌号?
一股深幽的凉意,咯吱咯吱地从脊椎骨上爬了上来。风在开阔的矿洞中横冲直撞着,隐隐约约地,她听到暗河在脚下波动的声音,像是轻奏着安魂曲的琴。
她轻摇了摇头,像是要否定什么般,又拾起火钳,往那小洞中猛地一刺。地面在闪耀的白光中迅速消解,像是退下的潮水,露出了几厘米之下一块扭曲的人形矿石,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紫光。
呼吸似乎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她呆楞地站在那片凝固的骨血前,手中的灯慢慢垂了下去,白光聚在脚边,把脚下的地面烧得滚烫滚烫。
芙兰卡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但不知为何,当她看到这具矿工尸体时,一股窒息的痉挛就攀上了火热的喉咙,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
不...这不可能.....
她挥舞着手中的铁钳,发了疯似地刨挖着。直到灯光照耀下的每一片阴影里,都填满挣扎而扭曲的矿石,有小有大,像是棵棵被风吹折的树,随风悲吟。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个洞里藏了这么多矿石死尸.....
她蓦地想起老人说的,那些“第一批矿工”和他们的“孩子”。她想起他不变的笑容与柔和的言语,像沾霜秋草般的短短白发和慈祥的皱纹,而这些东西仅仅是闪过一瞬,就随着一股深自灵魂的反胃感消失了,只有他恶魔的尖锐的角,在记忆中闪着恶毒的光。
沸腾的矿石咕嘟咕嘟地响着,恍惚间,她好像身在地狱,又好像身在自己的未来。
最后一场秋雨下得绵长,大地用衰败的草木与泥土,在黑夜里奏着送别又一个季节的骊歌。
玛弗莱克静默地坐在窗边,听着雨声,枯老的手指交叠着放在膝上,眼皮半合着,注视着琉璃窗中自己的倒影。
他老得让他自己都惊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得这么老的。他只感觉躺下前,他还是那个卡兹戴尔的孩子,一觉醒来,已然霜华满头,杖不离手。
在他越来越多的睡眠和发呆的时间里,过往的岁月一次次浮了上来。那些他还没长出角来的日子,那些他还没有姓名的日子,和那些他还有朋友傍身,日日曲水流觞的日子,都碎成了维多利亚长河中的月,一片一片的,想拼凑起来,却不知从何拾起了。
他摸摸自己的脸颊,嘴角勾起了干涩的弧度,笑了一声。
或许......我是真的老了吧.......
他摇了摇头,轻轻拉上窗帘,坐到了床边。正欲睡下时,门上却传来了急促的响声。
“哪位?”
“是我,玛弗莱克先生。”
“芙兰卡......这么晚了还不睡嘛?”
他推开门,看见少女立在门边,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浑身湿漉漉的,像刚经历了一场长跑。
“怎么了?”
“很抱歉打扰到您休息,但我想有些事情我应该问一下您的。”
“你要问什么都可以啊,我们不是说.....哦...这....”
她从外套口掏出了那枚铭牌,老人的笑容就在一瞬间凝固了。
“请告诉我,先生,那些矿井里的....是怎么回事?”
她的语气里失去了温柔,上前一步踏进房门,分明比老人矮一个头的身躯却将他逼退了,一步一步地,逼到了床边。
老人望着她仰起的带着愠怒的面颊,眼眸中的神采变了又变。衰老的身体像是狂风中的老松,最终抵挡不住,一下子瘫坐到床上,眼神也随之黯淡了下去。
“哦...芙兰卡小姐....孩子,我可以解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希望你不要误会.....”
他的声音暗哑,每一个音节都拉得又长又慢,像是一副鲁特琴在演奏着。
芙兰卡拉来椅子坐下,悄悄地将腰间的剑送入剑鞘,沉声说道。
“请说吧,为了那些矿工,我们有一整个晚上。”
孤儿是他一生的符号,生长于卡兹戴尔的贫民窟,从小食残羹冷炙,长大便刀口舔血,做了个雇佣兵。
“我本没有角,我并不是萨卡兹。”
老人点起了一根烟,弯着背,望向窗外迷蒙的雨雾:
“萨卡兹们认为我是异端,便在我身上肆无忌惮地宣泄他们的怒火。可没办法,生在卡兹戴尔便是鄙视链的最底层,何况我连萨卡兹都不是。”
芙兰卡并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
年轻的他挣着微薄的薪资,勉强糊口,省吃俭用积攒财富。他认为只要有钱,就可以改变人生。
直到,他接到了一个合约,内容是袭击商队。商队的头叫玛弗莱克,是个萨卡兹贵族。那时他看着那纸薄薄的合约,忽然之间,一种复杂的愤怒涌上了心头。他拿不准这到底是嫉妒还是对于不公的悲愤,可是他知道,只有抓住这次机会,他才能摆脱泥潭,哪怕他需要抓住的是一个贵族的靴子。
行动前,他借故离开小队,在商队守卫和萨卡兹佣兵相互厮杀之时,一一解决。
“他们死后,我跟着商队一起走了。一路上我保护着他们,照顾着连仆人都死完的玛弗莱克。一路上,我和那位老人讲了我的过去,讲了我是如何被萨卡兹和其他种族歧视的。那个老人同情我,在任务结束后收留了我当他的儿子,毕竟他也没有什么亲人。从那以后,我就有了姓氏了。”
“后来,老人找来一位法师,他对我施展了奇怪的法术。那感觉我至今都还记得,就像头颅被箭矢贯穿一般。我疼昏了过去,几天之后当我再睁开眼时,就发现头上长出了萨卡兹的角,在我的心里,也长出了角。”
雨声似乎大了,他打开窗,就这样让冰冷的雨丝洒在了身上:“我成了一个所谓的萨卡兹,并开始随着玛弗莱克先生出入于那些贵族的宅邸,我灌下一杯杯滚烫的酒,吐出那些阿谀奉承的话,在迷迷糊糊中成为贵族取乐的对象,成为了一个跳梁小丑。”
“后来,王族内部起了争端。那时老玛弗莱克已经逝去,而我也不能给自己一个名字,只是穿着他姓氏的斗篷,蒙住脸颊,在一个个佣兵团间行迹匆匆,拉拢属于自己的势力。我看到了即将到来的风暴,而我不只是想站住脚,我想向让那些人们证明自己,而不是一直当一只富得流油的猴子。”
“最后,战争暂时结束,卡兹戴尔生灵涂炭,白骨露于荒野,尸堆布满大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难以看见一个完好无损的萨卡兹人,他们要么战死,死在自己的同胞手上;要么缺胳膊少腿,但最可怕的,还是他们心中的角被折断了。”
“至于我,则带着血钱,解散了佣兵团,抱着虚名来到了这片土地。”
“我本以为维多利亚会是个安息之地,但因为我的角,没有死在战场上的我差点死在了一个小巷。”
“说来可笑,我竟然是被一个拿着油条的瘦弱男人的同伴救走的。我还记得他离开前告诉我,萨卡兹在哪里都没有平等,死亡将会伴你们所有人的一生。”
“我和几个朋友一起买下了矿井,欢迎附近村庄的所有人来当矿工,不论种族。很多年轻人来到了这里,在矿石粉尘中挖出了自己的生活,就像当时在血土中挖出三餐的我。”
“但有矿石就意味着感染。没有亲人的矿工没钱治疗,死在了矿上。矿工们请求我将他们埋葬,但我找遍了半个城邦,却没有哪怕一块六英寸的泥能容得下他们身上细小的几块源石,更容不下我的两只角。”
老人的眼皮耷拉了下去,眼中再不复烁烁光芒:“到最后,只有六百米深的矿井,能仁慈地安下他们的魂灵。工人们穿着防护服走过狭窄的甬道,踏过已经长满源石的尸体,将他们与矿井融为一体,就好像踏着先行者的尸体走向死亡....”
他不再说话,灵魂好像脱离了躯壳。窗里窗外只有零落的雨声,和墙角留声机吐出的悠长月光。
芙兰卡怔怔地看着他,之前他从未透露过任何有关过去的故事,而在这个晚上,往事若雨,将她的心浇得发凉。
安抚的冲动,想给他一个拥抱的悸动,对自己先前恶意的悔意都吊坠在嘴角与心间,但她唯一出口的,却只有:“我知道了.....”
空气像是凝固般沉重。过了许久,老人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撩起衣袖看了眼表:“时间不早了,芙兰卡小姐,睡觉去吧.....”
语气几乎是谦恭的了。她默默地起身,走到门前时,再次回望。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光撕碎了乌云的掩盖,照在了老人的身上,此刻的他就像一座大理石雕像。手上黑色的腕表中,闪过了一束黑光。
在那一束黑光里,芙兰卡瞥见了他双眼中深邃的卡兹戴尔的黑夜。
第二天的清晨,老人依旧与她温柔地打着招呼,陪她一同走完通向矿井的路,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芙兰卡回到那幽深的矿洞里,将那些被她打扰的魂灵重新掩埋进仁慈的尘土。每天下班后,她都会到府邸中帮着布置装饰物,就像在为自己的鲁莽行径道歉一般,她干得格外认真。短短几个星期里,芙兰卡的内心世界比府邸的变化更大,萨卡兹老人曾经为她带来的如流沙般堵在心头的恐惧,随着漫天落下的大雪,无声地消解在了血液里,剩下的只有只有感同身受的痛苦,像针线般将受伤的二人缝在了一起。
在宅邸里的时间里,她偶然会路过老人的卧室。透过虚掩着的房门,她有时看到老人在书桌前写着什么。后来她知道了那大部分是信件,从宅邸中寄出的带着厚厚钱封的信,被管家打上一个个紫色火胶印散向了半个城邦的公司与单位,也向矿工们抛出了爬出泥潭的一根根绳。
但有一封例外的信,是她在他的遗物中找寻到的,那是一封自我介绍。
凄冷黑暗的宅邸,被她一寸一寸地点亮。挂壁上的彩灯,驱散了寒冷的夜幕;重新粉刷过的白金色外墙,让三层宅邸与冰雪交融在了一起;庭院中竖起的高挺圣诞树,于雪夜中闪亮如大大的生日蜡烛。
有时在无人的宴会厅中,她会打开墙角的留声机,让悠扬的爵士乐包裹着自己,一个人起舞,生涩,笨拙。那些她曾经轻视的音符与旋律,都随着步伐和身体的律动成了肌肉中的烙印,深过血液中寂寂生长的源石与燃烧的火焰。
那一天,芙兰卡终于将宴会厅彻底装点完毕。她牵起他的手,像个急于展示自己努力成果的孩子般将他领到厅前,啪嗒一声将灯打开时,她分明看到老人黯淡的双眼中,再次闪过了生的光芒。
那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那双颤抖的老手,好似秋天划过脸庞的枯叶,干燥脆弱。他在华贵的立式钢琴前抱住她,颤动的喉咙中艰涩地挤出了一句:谢谢你,孩子,你让我的家熠熠生辉......
窗外纷纷大雪,寂静了一切人来人往。生日前的最后一个下午,他与她躺在阳台上的两张躺椅上,眼前苍茫的土地与埋没成数个黑点的村庄,都在熏黄的阳光下静静地沉睡。
她扭过头去看老人,他微闭着双眼,也好像睡着了一般,脸上透着从未有过的安详。
一股莫名的幸福感慢慢地将她填满了。十二月浅蓝色的天空,高远明澈。从树林中传来的仙鹤悠长的啼鸣,在风中飘得远了。
生日的傍晚,残阳点燃了漫天的晚霞,和宅邸一同于白雪中闪着光。
引擎的交替轰鸣代替了村民的吆喝与牛的响鼻。窄窄的田间路上,青色、红色、黑色的汽车排成了一排,从它们身上下来的男人们戴着的高礼帽、圆矮帽与便帽,女人精巧、典雅的帽子和华丽的帽子,在拥挤的人流中泡沫中似的翻腾。
管家与两个仆人在门口检查着请帖。人们走进玛弗莱克宅邸的门,无不称赞着装饰的精细与华美。这称赞声和红色的地毯一同平铺到宴会厅前,平铺到老人的脚下,便消失,重组成了一句句礼节性的“生日快乐”,凝成了一个个摆在圣诞树旁的礼物盒。
“您看起来很受欢迎。”
“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难得穿着体面西装的老人轻声一笑,指着圆桌旁坐着的一个个谈笑风生的人们说道:“你看看他们,他们可不在意我是谁,或者我过不过生日。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轻松的场合谈自己的生意罢了,要不是我口袋里有几个钱,就算我长到八百岁,他们都不会瞥我一眼。”
“这....难道没有一个人会来真心诚意地给您庆生吗?”
“当然有。他们都在我说给你的故事里。只要你能让这块表倒着走,就能见到他们了。”
他晃了晃手腕,与她对视一眼,两个人便都笑了起来。
宾客们是在晚间七点到齐的。管家上台说了一段简短的开场白,接着便是冗杂的敬酒环节。苍老的他自然是挡不住一杯又一杯带着醇厚香气的美酒,于是他们便转向了他身边立着的美人。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但是那身长长的像鳞片般闪烁着迷人黑光的长裙与丰满诱人的年轻身体,连同她画了淡妆的绝美姿容,都让贵族名流们忘记了所谓的矜持与礼貌,用泛着酒气的红润肥大的双手将酒杯递向她,和雪花般飞来的共舞要求一起。
芙兰卡用源石技艺消解着酒精的效力,在老人面前穿梭于或臃肿或修长的西装之间,笑语盈盈,风度翩翩,她的身上仿佛闪着光,足以从他身边引走一切趋光的飞虫,带走所有扰人的生意交往与合作请求。
当然,她也带走了那些本就不存在的关心与呵护,那些他曾希冀着在今天从她身上乞求一些的,奢侈的爱与温柔。
或许这便是萨卡兹吧,永远孤独,永远与死亡和厄运同行.....
他活了八十岁,整整八十年,但直到他孤零零地坐在属于他的宴会场中央的圆桌上,他才真正将这句话想得明澈。他轻轻闭上了眼,黑暗中破碎的过往的回忆忽然自己凑到了一起,在舌尖随酒液一同延展出苦涩的触角。
“玛弗莱克先生,来跳一支舞吗?”
是少女的请求将他从圆桌上拉起的。他望着她的目光愣愣地,似乎是想不通她为什么抛下了那些帅气多金的公子哥来牵起自己垂老的手,但她就是那样将他牵到舞池的中央,让聚光灯第一次灼热地打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角上,用他活了八十年都从未体验过的温柔动作,唤醒了血脉中沉睡的属于贵族的交际舞记忆。
小提琴将春天破冰河流的脆响送来了,大提琴奉上夏天的蝉鸣与流星,鼓敲出猎靴踏过秋叶的悦耳脆响,而钢琴,则将窗外的大雪勾勒得比他漫长人生的任何一场都要纯净明丽。
八十场春夏秋冬,二十四年生死挣扎,十八年卑躬屈膝,十二年焦土戎马,三十余载深井悲欢,都在这一场舞里绽放成了无尽的活力。他渐渐握紧她的手,主导起她的步伐,掌握着她的律动,当她的微笑与自己的泪一同闪耀时,蓦地,他觉得自己又重新活过。
而在聚光灯消散,掌声雷动的黑暗里,她拥住他,在他的角上,在他毕生的原罪上,印下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吻。
他怔了一下,随后轻声笑道:“谢谢...舞...跳得不错....”
“与你起舞,是我的荣幸。”
她浅浅一笑,轻轻松开他的手,又走进了西装与酒杯之中。
晚间的十点,彩灯似乎倦怠于闪耀,在宴会厅中时明时暗。桌子上的酒杯空空荡荡,餐盘里还留着烹调精美的残羹冷炙,几个收拾着残局的仆人、立在窗边的芙兰卡与老人,就是偌大宴会厅中的一切活物了。
“玩得开心吗,芙兰卡?”
老人低头看了眼表,转向她笑着问道。
“还...可以吧,就是有点累。”
“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嗯.....”
目送着芙兰卡走进房门,老人随即便解下了领结与西装,接过身旁仆人递来的宽松便服套上,再披上一件厚实的外套,便提着拐杖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宅邸的大门。
十二月的寒夜刮着嗖嗖的风。拐杖在铺满雪与车痕的道路上敲打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是鼓点般动人。他还有一场聚会要去赶,一场他真正期待着的生日聚会。
“哦,抱歉,我的老伙计们,我来晚了。”
他气喘吁吁地推开矿上酒吧的门,浓烈酒味与矿工们粗野的吐息,在进门的一刹那就把他的脸颊染得通红通红。每一张折凳上,桌子上,甚至酒吧吧台上都坐着他的工人,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就像无孔不入的液体一样浸满了整个酒吧。
“生日快乐,老板!”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然后,整个酒吧就被点爆了。一只只厚实的,粗糙的手伸了过来,年轻或年老的矿工都拥住他,有人为今天的寿星戴上纸折的生日帽,有人将奶油涂到了他脸上,大杯大杯的啤酒送到嘴边,他来者不拒,像水般灌下,全然不见醉意。
“好了好了,孩子们,别闹了别闹了....”
他大笑着将矿工们安抚下,拉来一把凳子坐到了空荡的演出台下,朝上面指了指:
“你们的生日礼物呢?不是说要给我来点回馈演出吗?”
“对对对,快上去快上去,该唱歌了兄弟们。”
年轻的矿工领队催促着同事们站上台,推推搡搡间又传来一阵笑语。等到他们站定,老人已在台下等候多时,随着他的一声响指,台下的几盏灯就暗了下去,简陋铺陈的彩灯,将工人们悸动的脸庞都染成了彩色。
他听到矿工堆里又响起了小声的嘟囔:
“喂,我们谁先唱?”
“你啊,你不是领队吗?”
“我唱不准音啊,你起,快点!”
望着这些可爱的年轻人,他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他摆了摆手,扯开被酒液润湿的老嗓子高声道:“你们唱什么?我来开头!”
“《孤独的牧羊人》,我们觉得这首歌很适合您。”
“哦......让我想想....”
他沉吟一会儿,随后便拿起一个酒瓶,像指挥棒般轻轻舞起,而那低沉浑厚的嗓音,也在同时响了起来:
“高高的山顶上有个牧人~”
“他放开歌喉在纵情歌唱~Layee odl,layee odl-oo!”
在他歌声响起的同时,酒馆的角落里也传出了悠扬的女声。躲在角落里的芙兰卡走了出来,走向了合唱的舞台。
矿工们参差不齐而又有些滑稽的歌声在弗兰卡的带领下变得动听。老人在台下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的绒毛与细密的汗珠,在他们闪烁着柔和却坚毅光芒的眼里,他看到了一颗颗柔软的,像是羊毛般洁白的心灵。
“牧人的歌声多清脆嘹亮~Layee odl,layee odl-oo!”
老人静静地听,静静地嘬着酒,思绪便飘出了薄薄的窗,和歌声一起飘向了漫天的雪。声音愈发得响,仿佛能把窗外的风与雪都焐热了。
他想起他给每一个人介绍下的工作,想到自己终会与他们分别,送他们走上更好的道路,一股安心的伤感就涌了上来,热热地染红了眼眶。
“歌声在田野里与城里回荡~Layee odl,layee odl-oo!”
他们生得洁白,就不应匍匐于尘埃。牧羊人,本就应该让羊变得肥壮,引着他们走向更丰美的草场....
“他们愉快地同声歌唱~Layee odl,layee odl-oo!”
歌唱吧,唱吧,跳吧,跳出你们的过去,跳出你们的矿坑与卑微,一路高歌着前进吧.....
他抿紧了嘴唇,抿出了一个慈祥的笑意,在他们的歌声里他仿佛听到维多利亚宽阔的草原,揉卷着丰润的绿潮.....
歌声终止时,他用力地拍起了掌,大声夸赞着他们的演唱,手都拍得红了。
掌声像是沉重的鼓点捶在胸口,拍着拍着,眼泪就流下来,又被衣袖胡乱地擦干净了。
酒馆中的热闹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才停歇。老人送别了矿工们与芙兰卡,坐在一把木椅上,喘着一口又一口气,像是要把酒意与过量的笑意都呼出来。
今天他经历了太多了,似乎八十年人生的欢笑与乐趣都浓缩在了这一天里,把他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那么,在烈酒与烤肉后,该来点家乡的凉茶解渴了。
思索着,他从吧台底下抽出了那把老吉他,坐在演出台边的沙发上,手指轻轻在弦上拨弹了一下。
轻柔的回响熟悉又有些陌生。他的手享受着它细腻的触感,像是抚着爱人的面颊,而它同样回以的喃喃蜜语,也让他想起曾经那些只有音乐相陪的孤独岁月。
别过了宾客,别过了她,别过了自己矿工的歌声,这个生日,就以与它的告别结束吧.....
他在脑中思索起了乐曲的名字,窗外明丽的飘雪提醒了他,他抱起吉他,稍一提气,手指便揉出了一串音符。
“雪绒花,雪绒花~”
孤寂的,悠远的歌声响起来了。寂静的雪夜,这歌声传不到哪怕五十米开外,在他的脑海中,他的听众只应有自己,和这座十数年前自己亲手筑起的木屋。
“小而白,洁而亮~”
在吉他清澈的音色中,他又听到了矿工们的歌声,听到了宴会上她的舞步与伴奏,听到了那个深沉而温暖的吻印在灵魂上漫出的,像是花苞开放的温暖响声。
“向我快乐的摇晃~”
晶莹的糖纸第一次在眼前剥开了。哗哗的声还带着水果的甜香味,像是彩虹一样漂亮;酒水被盛在酒瓶里,第一次在耳边晃荡出了金币般悦耳的声响;芍药花在贵族庭院的一角开放,美妙的清香第一次吸进了鼻腔....
“雪绒花,雪绒花,愿你永远保佑我的祖国....”
记忆中虚幻的,真实的,美妙的,苦涩的,都在干燥而柔长的歌声中冒出来了。他忆起卡兹戴尔的血色落日,乌萨斯长河河畔的浊色流冰,还有那些只在相片中看到过的——莱塔尼亚的紫色薰衣草平原,喀兰的金色圣山,阿戈尔的蓝色海洋,还有.....
“雪绒花,雪绒花,愿你永远保佑我的祖国....”
窗外,维多利亚郊野明净的白色大雪.....
吉他轻轻放下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轻轻的掌声。
“唱得真好,玛弗莱克先生....”
“芙兰卡?你怎么还在这?”
“来看看,听听,我还从来没听过您在这里唱歌。”
“听够了吗?”
“听够了,先生,该回一睡觉了。”
“不,不,我睡得够久啦,让我清醒这一晚吧,你先回去休息。”
老人轻轻地笑了,摆了摆手,望向她的眼中闪烁着光芒。
“哦.....那您快点,路上的雪又积起来了。”
“孩子,在这个天气积雪很正常,去吧,我绊不倒自己。”
“那...晚安。”
“嗯,晚安,孩子。”
他轻轻点点头,咬了下嘴唇,像个孩子般满足地笑了。
芙兰卡走出酒馆门的那一刻,她听到了门里传来了枪械上膛的声音。
她急忙回身,撞开了关上的木门,惊愕的眼中,倒映出了火光与血花。
寂静的大雪淹没了一切,连枪响也没有传过几百米。他生命最后的鸣响,听众只有她,与这座陪伴了他十数年的木屋。

三天之后,老人的葬礼与矿井的送别仪式同一天举行。
工人们扛着他的棺木,步履沉重地踏过雪地,然后闷哼一声,将它送进滑道,一路滚下了他耕耘半生的矿井。
矿井爆破的浓烟里,工人们抱成一团哭了起来。那天的天气阴郁着,芙兰卡站在矿井边,手里正紧握着一封介绍信,他一生的介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