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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间]愧怍

2021-01-11 15:47 作者:Louis翔  | 我要投稿

我很喜欢“愧怍”这一个词,生命中的一份份的,都是愧怍。

只要这世间还有人比我不幸。

这世间的人很容易比我不幸。

也并非来自我的幸运。

国庆三天长假,对高三狗来说并非一个错误的提法。

我回了老家。

长假的第二天,我早早的醒来,躺在床与帐外人一唱一和。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是个小学生在背诗。

接着是个小朋友瓜兮兮的笑声——我不知道是谁。

而我,也不是什么好奇的人,继续睡着回笼觉。学者戏腔,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甚为自满。

那瓜兮兮的笑声想必也震撼并渐无声息。


半小时后,我起了床,开始写作业。

当我写下第一个字时,那个我不认识的小朋友就说了一句:“哥哥,你的字写的真好。”

当我未闻此话是,吾字与怀素同归于寂;当我来闻此话时,张旭般心一时膨胀起来。

激动之心上脑,一时没分清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只道此子乃可造之才,拍马之功妙绝。

但他抽走了我的笔,在我的草稿纸上写画起来。

观之,自愧不如。

其势犬牙差互,谓之狂草犹仍不足。


“你叫啥?”我问他。

“妹妹。”他回答。

“多半是女孩。”我想。

“今年多大?”我又问。

“三岁。”她说。

我姑且是相信了。一是由于我短暂的人生经历,我对几岁的孩子该多高完全没有概念,二是她也的确像是个三岁的孩子。

我只是又从书包里抽出一支笔给她,还有草稿纸。


饭桌上,其乐融融。

“这谁家孩子?”大嬢问,透着看见小朋友的开心。

“XX家的。”五奶奶说,“她那儿不好。”

我初步明白了什么,她坐在我旁边,执着地只吃一盘菜。同时,也在给我夹菜。

我很慌乱,一个刚见面的小孩子给我夹菜。而我只是真把她当三岁小孩看罢了。我能感觉到她的依赖,仅仅是因为我坐在她旁边,我给了她笔和稿纸,我害怕。因为我终会离开。我讨厌小朋友,我感到愧怍。

“哥哥,坐过来一点。”

“她的智商只有三岁,”我安慰着自己,“她会早早忘了我的。”

我移了移凳子,攒了攒碗,担心地望了望周围的人,害怕他们说出什么出格的话。

“小朋友多少岁了,叫啥名字?”大嬢问。

“妹妹,三岁。”她回答。

没人相信她叫“妹妹”,我想也只有我真的相信过她才三岁。

五奶奶开口了:“她都十二岁了,上三年级。”

我又慌了。

终究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反正,真的是个妹妹。

我对她能都忘了我升起深深的怀疑。

若无其事地继续吞着她给我夹的鸡皮和肥肉。

不动声色。

而我担心的出格议论在母亲的话题引导下终未发生,没有谁会认为一群农村大妈不会说一些闲话。


吃完饭,她牵着我的手,说出去逛。

我答应了,同时也没人反对。

她到目前也真的像个三岁小孩,就此来说,她和三岁小孩并无区别。


她牵着我,走在山间新修的狭窄公路上。

那是个阴天,四下无人,天地四合,一望无际。带着丝阴冷的风吹过,她的手却是那样的温暖。

她牵着我,那样的紧,是多么地害怕失去?

我并未想过摆脱,即使她是个智障,我也希望能给她微微地温暖,给她浓黑的悲哀带去些微明亮的色彩。我发现我愈发害怕与她别离的那一刻了,那些庸俗的人会怎样对待她?

“我不认识路,去哪边?”我问她。

“这边。”她指了指。

牵着我。

是上坡路。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对她说,“这就是了。”然后,我看见了远处电线上停着的鸟。

汗……真尴尬,还好她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她指着路边的树问我,这是什么。

我认识,说是枇杷。

我默默地记住了路。

路过别家门口,有狗狂吠,她害怕地躲在我身后。

我也怕,但我想人怎会斗不过狗呢?想想也释然了。

其实我很弱的。

在学校没人保护我,我从没想过保护别的什么。


前面是死路。

回头,折返,来到最初抉择的路口。

“回家吗?”我问。

她摇摇头,并不愿意。

牵着我,走了下坡路。

“我带你去买东西。”走到一半,她说。

我说我没有带钱。(没手机)

但她依然执着地带着我下山。

“回去喊我爷爷给你三千。”她伸出两根手指。

“但我真的没有带钱。”我强调。

“那我去找爷爷要。”她说着,走向路边一个骑着三轮车的大爷。

“爷爷,给我点钱买东西嘛。”她说。

那大爷盯着我,露出那种庄稼人特有的憨笑。

而我则想着这大爷看起来并非什么熟人。

她自然没有要到钱。

我换了之手牵着她走。又路过一家人门口,狗还是叫,她还是躲。

“我真没带钱,手机也没带。”我说,“现在只有回家拿钱。”

她不愿,害怕回家。

但还是往回走了。路过那户人家门口时,狗又叫了。

走到一半,她又说:“哥哥,我带你去买东西。”

我说:“没有钱。”

但她还是牵着我往下走。狗又叫了。

又走到方才折返的地方。

“我真没带钱。”我说。

“那回去拿,喊爷爷给我钱。”她说。

又走到狗叫的地方。

她又说:“我要买东西,买裙子,买包包。”

我们又继续往下走,来来回回数遭,连狗看到我们都不叫了。

我终于想通和她向下走去,大不了把眼镜当在商店。

她牵着我,来到了山下的大公路——我所认识的路的极限。

并没有人行道,她非要我牵着并排走,却又只能前后走。

“必须回去了。”我强调道。

她不情愿地跟我往上走去。


回家的路上,竹林的旁边,地上有个鸟窝,鸟窝被风吹了下来,里面的鸟都死了。

她看到了,用手摸了几下里面那些没有羽毛的鸟。

“死了。”我说。

她连忙缩回手,在衣上擦了擦,有用那只手牵住了我。

我害怕了。

“上天强加生命于她,活得连鸟都不如。”我想。

牵着她径直向家的方向走去。

她心里没有家。

路上,我还知道她还识得出飞机、货车的声音。


到了家,继续写作业。

她依旧在纸上鬼画。

表哥们回来了,他们去山上摘了野柚子。

我吃了些,装作很甜的样子,然后不停地吃。

而母亲也搣了一点让“妹妹”吃。

她不吃,我看出她对其他人有些许敌意。

我父亲的兄弟进来,给她出了几道口算题,她不做。

终是其他几个亲戚进来,才得知她叫“何灵”。

我让她写名字。

我觉得“灵”字写得很有神韵。

她爷爷叫她走了。她不走。

她爷爷扬言要丢下她。她不走。

她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她爷爷又来叫她了。

她终于是走了。眼中并未有我担心的不舍。

我捏了捏鼻梁,松了口气。

我说:“她‘灵’字写得有神韵,挺有灵气的。”

他们说:“是‘树林’的‘林’。”

我深感悲哀。


用杨绛的话来说:

这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的人的愧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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