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愧怍
我很喜欢“愧怍”这一个词,生命中的一份份的,都是愧怍。
只要这世间还有人比我不幸。
这世间的人很容易比我不幸。
也并非来自我的幸运。

国庆三天长假,对高三狗来说并非一个错误的提法。
我回了老家。
长假的第二天,我早早的醒来,躺在床与帐外人一唱一和。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是个小学生在背诗。
接着是个小朋友瓜兮兮的笑声——我不知道是谁。
而我,也不是什么好奇的人,继续睡着回笼觉。学者戏腔,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甚为自满。
那瓜兮兮的笑声想必也震撼并渐无声息。
半小时后,我起了床,开始写作业。
当我写下第一个字时,那个我不认识的小朋友就说了一句:“哥哥,你的字写的真好。”
当我未闻此话是,吾字与怀素同归于寂;当我来闻此话时,张旭般心一时膨胀起来。
激动之心上脑,一时没分清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只道此子乃可造之才,拍马之功妙绝。
但他抽走了我的笔,在我的草稿纸上写画起来。
观之,自愧不如。
其势犬牙差互,谓之狂草犹仍不足。
“你叫啥?”我问他。
“妹妹。”他回答。
“多半是女孩。”我想。
“今年多大?”我又问。
“三岁。”她说。
我姑且是相信了。一是由于我短暂的人生经历,我对几岁的孩子该多高完全没有概念,二是她也的确像是个三岁的孩子。
我只是又从书包里抽出一支笔给她,还有草稿纸。
饭桌上,其乐融融。
“这谁家孩子?”大嬢问,透着看见小朋友的开心。
“XX家的。”五奶奶说,“她那儿不好。”
我初步明白了什么,她坐在我旁边,执着地只吃一盘菜。同时,也在给我夹菜。
我很慌乱,一个刚见面的小孩子给我夹菜。而我只是真把她当三岁小孩看罢了。我能感觉到她的依赖,仅仅是因为我坐在她旁边,我给了她笔和稿纸,我害怕。因为我终会离开。我讨厌小朋友,我感到愧怍。
“哥哥,坐过来一点。”
“她的智商只有三岁,”我安慰着自己,“她会早早忘了我的。”
我移了移凳子,攒了攒碗,担心地望了望周围的人,害怕他们说出什么出格的话。
“小朋友多少岁了,叫啥名字?”大嬢问。
“妹妹,三岁。”她回答。
没人相信她叫“妹妹”,我想也只有我真的相信过她才三岁。
五奶奶开口了:“她都十二岁了,上三年级。”
我又慌了。
终究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反正,真的是个妹妹。
我对她能都忘了我升起深深的怀疑。
若无其事地继续吞着她给我夹的鸡皮和肥肉。
不动声色。
而我担心的出格议论在母亲的话题引导下终未发生,没有谁会认为一群农村大妈不会说一些闲话。
吃完饭,她牵着我的手,说出去逛。
我答应了,同时也没人反对。
她到目前也真的像个三岁小孩,就此来说,她和三岁小孩并无区别。
她牵着我,走在山间新修的狭窄公路上。
那是个阴天,四下无人,天地四合,一望无际。带着丝阴冷的风吹过,她的手却是那样的温暖。
她牵着我,那样的紧,是多么地害怕失去?
我并未想过摆脱,即使她是个智障,我也希望能给她微微地温暖,给她浓黑的悲哀带去些微明亮的色彩。我发现我愈发害怕与她别离的那一刻了,那些庸俗的人会怎样对待她?
“我不认识路,去哪边?”我问她。
“这边。”她指了指。
牵着我。
是上坡路。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对她说,“这就是了。”然后,我看见了远处电线上停着的鸟。
汗……真尴尬,还好她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她指着路边的树问我,这是什么。
我认识,说是枇杷。
我默默地记住了路。
路过别家门口,有狗狂吠,她害怕地躲在我身后。
我也怕,但我想人怎会斗不过狗呢?想想也释然了。
其实我很弱的。
在学校没人保护我,我从没想过保护别的什么。
前面是死路。
回头,折返,来到最初抉择的路口。
“回家吗?”我问。
她摇摇头,并不愿意。
牵着我,走了下坡路。
“我带你去买东西。”走到一半,她说。
我说我没有带钱。(没手机)
但她依然执着地带着我下山。
“回去喊我爷爷给你三千。”她伸出两根手指。
“但我真的没有带钱。”我强调。
“那我去找爷爷要。”她说着,走向路边一个骑着三轮车的大爷。
“爷爷,给我点钱买东西嘛。”她说。
那大爷盯着我,露出那种庄稼人特有的憨笑。
而我则想着这大爷看起来并非什么熟人。
她自然没有要到钱。
我换了之手牵着她走。又路过一家人门口,狗还是叫,她还是躲。
“我真没带钱,手机也没带。”我说,“现在只有回家拿钱。”
她不愿,害怕回家。
但还是往回走了。路过那户人家门口时,狗又叫了。
走到一半,她又说:“哥哥,我带你去买东西。”
我说:“没有钱。”
但她还是牵着我往下走。狗又叫了。
又走到方才折返的地方。
“我真没带钱。”我说。
“那回去拿,喊爷爷给我钱。”她说。
又走到狗叫的地方。
她又说:“我要买东西,买裙子,买包包。”
我们又继续往下走,来来回回数遭,连狗看到我们都不叫了。
我终于想通和她向下走去,大不了把眼镜当在商店。
她牵着我,来到了山下的大公路——我所认识的路的极限。
并没有人行道,她非要我牵着并排走,却又只能前后走。
“必须回去了。”我强调道。
她不情愿地跟我往上走去。
回家的路上,竹林的旁边,地上有个鸟窝,鸟窝被风吹了下来,里面的鸟都死了。
她看到了,用手摸了几下里面那些没有羽毛的鸟。
“死了。”我说。
她连忙缩回手,在衣上擦了擦,有用那只手牵住了我。
我害怕了。
“上天强加生命于她,活得连鸟都不如。”我想。
牵着她径直向家的方向走去。
她心里没有家。
路上,我还知道她还识得出飞机、货车的声音。
到了家,继续写作业。
她依旧在纸上鬼画。
表哥们回来了,他们去山上摘了野柚子。
我吃了些,装作很甜的样子,然后不停地吃。
而母亲也搣了一点让“妹妹”吃。
她不吃,我看出她对其他人有些许敌意。
我父亲的兄弟进来,给她出了几道口算题,她不做。
终是其他几个亲戚进来,才得知她叫“何灵”。
我让她写名字。
我觉得“灵”字写得很有神韵。
她爷爷叫她走了。她不走。
她爷爷扬言要丢下她。她不走。
她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她爷爷又来叫她了。
她终于是走了。眼中并未有我担心的不舍。
我捏了捏鼻梁,松了口气。
我说:“她‘灵’字写得有神韵,挺有灵气的。”
他们说:“是‘树林’的‘林’。”
我深感悲哀。
用杨绛的话来说:
这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的人的愧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