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来调 第9章
第二天——
“起来,乐乐起来啦!”袖子用力拍着棺木的盖子,大声道。
“哎——我醒着呢!”棺木里面是姚亦瑶的声音,“可是你把盖子都钉死了,我怎么出得来呀!”
“咦,对不起呀,我忘啦。”袖子赶紧跑到筝琴前,弹奏一串音之后,棺木盖板逐渐松动了,姚亦瑶掀开板子“骨碌”滚了出来。
延长灵力的作用时间以避免在黄昏降临时回到花清湖,被证明是成功有效的。昨日吃过晚饭后,姚亦瑶也跟袖子分享了自己的一些发现。
由于周围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住,姚亦瑶只好睡在棺木里面过了一夜。而现在的时间已经临近中午了。
“真是的——我都纳闷你在这里面怎么能睡得着,阴森森的。”姚亦瑶打着哈欠,看来一晚都没睡好觉。“昨天说好了,今天要一起出去玩的吧?”
“没错,今天要带乐乐去的地方,跟我要讲给你的故事有关系。”
袖子唱着山歌,蹦跳着小跑在山道上,五色的彩裙在枝丛中跳动。姚亦瑶气喘吁吁地一路“飞奔”,跟在她身后,心想总算知道为什么前两天一直找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不多一会儿,两人来到了姚亦瑶曾经路过的那个破败的村庄。
“就是这里了。听说这个村子五十年前还住着一百多户人的,但自从这条老山道逐渐废弃,村里的人大多搬去了山下,直到最后住在这儿的老人去世,就彻底没有人住了。小鸟经常带我来这儿玩,我就常常想着,如果这个村子也还是像镇子上那样会怎样。”袖子边说边指着几栋倒塌只剩几段围墙的房子对姚亦瑶说,“这里是医馆、这里是书院、那里是铁匠铺、头上那一家是卖点心的,对面住着两户普通的人家,但他们都很会弹琴。”
姚亦瑶点了点头,用想象去“建造”这样一座不存在的小镇,也是他经常喜欢一个人去做的事情。
“然后啊,我就把想到的这些,还有在这个‘镇子’上会发生的各种事情,都写成故事记在我的小本子上。”袖子说着,已经带姚亦瑶走到一个长满杂草的‘胡同’口,“我们从这里进去,到里面那件房子里看一看吧。”
袖子带着姚亦瑶穿过那段胡同——尽管十分小心,姚亦瑶的衣服上还是扎满了杂草的枯枝,袖子皱着眉,轻轻为他掸掉草叶。两人面前是一栋三开间的灰色砖房,已经塌掉了小半边,门洞处放置有一处看着有些年岁的木书架。
走到书架前,袖子踮起脚,从上层的架上取下一本线装书。“我记得是在这本书上,有讲关于琴与‘灵力’的故事。不过因为书保存得不太好,里面大多内容已经看不清了,乐乐要是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来看一下。”
姚亦瑶接过书来。书本很厚,纸张已经呈现深黄色,翻开正文的第一页,只能隐约认出一些字来。
“上古琴神……取榣山之木,筑琴有四……其一曰凤来,其二曰凰来,其三曰鸾来,其四曰鹏来。”
后面的内容大致讲的是由于鹏来琴的声音与其它三把琴有明显的差距,被认为是失败的作品,若留在神界恐有灾难降临,因此被遗弃到人界。凤来、凰来与鸾来并非凡琴,在筑琴的过程中琴神已为它们注入了灵体,因此在经过千百年后,其灵体先后化作人形的琴灵。据说乐律界众多理论与技法多由三位琴灵创始,并有《凤来曲》《凰来曲》与《鸾来曲》传世;当世的樊氏琴庄,也据说是师承了鸾来琴灵一派的技艺。
“樊氏琴庄如今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但在这本书创作的一百年前,应该是很厉害的,在整个音乐界都有很高的名望。”袖子补充道。
像是一个很普通的传说故事——但联系袖子的筝琴与姚亦瑶胡琴的神奇效果,就显得不那么普通了,甚至不像一个传说。书翻到十几页,故事刚开了个头,但后面的文字却怎么也无法分辨清楚了。
“这本书所记载的内容,也许能够解开‘灵力’的谜团。袖子,我们把这本书带回小屋吧,这样我们就有时间慢慢想办法来读到后面的内容了。”
“好呀,我也是这样想。其实在山下的镇子那边,大家一般都用‘鹏来历’来表示时间,比如我听说今年是‘鹏来历1412年’。但我问过好多人这个‘鹏来历’是什么意思,大家都不是特别清楚,就连寒哥哥也让我不要管这些,只要知道现在是‘1412年’就好。所以我想,这把‘鹏来’琴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扔掉的,后面的故事大概会跟它相关。”
“嗯嗯,这次可以和袖子一起多待一段时间,就算在这边过了两个星期时间,在我那边也只不过是一个小时而已。我们一起加油,一定能弄懂书里的故事的。”
第三天——鹏来历1412年3月25日。
吃过午饭,姚亦瑶与袖子一起走在通往溪流下游的山道上。这也是姚亦瑶第一次来到小屋时走过的路。
“就这样让小鸟自己待在家里没问题的吧?我看它无精打采的样子,真害怕是不是身体有啥问题了。”
“肯定没事呀,它总是这样——每次吃很多之后都是倒头就睡,而且吃得越多睡得时间就越长。这次它吃了半桌子的菜,大概二十几天都不用再吃东西了。”
……
“这也叫……跳房子?”姚亦瑶指着溪流中两列排列整齐的石块不解道。
“没错呀,我跳一遍给你看。”
袖子理了理衣裙,并拢双腿从西岸跃向离岸最近的石块,没有停顿,紧接着分开双腿稳稳落在第二块与第三块石块上;接下来是单腿跳、跨步跳、分腿跳、并腿跳、又分腿跳,转一个圈,又单腿跳、分腿跳、单腿跳,转眼间就来到了对岸。
在姚亦瑶的眼花缭乱中,袖子已经又从对岸跳了回来。“乐乐,该你试一试了。”
姚亦瑶犹豫了几秒钟,放下胡琴,试探着后退两步,又小跑两步,学着袖子的样子并腿跳向第一块青石。谁知他上来就没有控制好落点,踏在了青石的边缘,脚底一滑,待想要分腿跳第二步的时候,却以很扭曲的姿势向斜前方飞出去——
“呯——”姚亦瑶整个人跌在水中,炸起一人多高的巨大水花。
狼狈不堪地从齐膝盖的水中爬起,姚亦瑶擦了擦浸湿的眼睛,却看到袖子倚着岸边的一株垂柳,笑靥如花。她扬起不知何时采的一捧花瓣,如雪片般落下,纷纷撒落到姚亦瑶的头上。
“袖子,你好坏——”姚亦瑶将溪水和着花瓣捧起,对着袖子的方向泼过去。
袖子却格格地笑着,并没有躲避,而是也跃进水中,把溪水反泼向姚亦瑶那一边。这下不多会儿,两人都湿透了衣衫。水花飞在溪流的上空,映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
傍晚,姚亦瑶将胡琴随意地挂在背后,随意地走着。袖子的手紧紧牵住他的手,两人的影子在山道上卡得好长。
“我们一直往下游走,走到镇子上去吧。”
“袖子想要去镇上吗?那要走好远的呀,我们可以算出来去镇上的琴谱,弹奏一遍很容易就到了。”
“可是……我就是想和乐乐一起走着去的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第四天——
姚亦瑶躺在搭在树杈间的吊床上,不想起床。这感觉,可要比睡在棺木里面舒服多了。当然,“吊床”也是靠胡琴的灵力“长”出来的——昨晚姚亦瑶试验了好多次,终于全算出了让相邻的两棵树伸出柔软的枝条搭在一起,形成可以休息的吊床的方法。
树下,袖子端坐在溪边的岩石上,正用筝琴弹着一曲山歌。因为姚亦瑶可以借助胡琴将筝琴暂时隐藏起来,两人赶路时就没有必要始终将沉重的筝琴带在身上。
袖子在溪水的卵石下面捉到了不少很小只的螃蟹,距她说这种蟹用火烤过之后嚼在嘴里,很酥脆美味。
“乐乐,我要扔了哦,接住它——”突然,袖子转身,捡起一块小石子,朝着姚亦瑶吊床的方向扔过来。
姚亦瑶完全没有防备,眼看着石子飞过来,慌忙躲避,结果重心不稳“扑腾”从吊床上翻滚了下来。
“咦,前两天明明都接到30个了,换一颗石子怎么接不住了呢?”袖子看着姚亦瑶尴尬的样子,奇怪道。
“啊,这个……”姚亦瑶红着脸站起来,好像为了化解窘境,随手捡起另一块石子,想要抛到空中接住——结果自然是没有能够接住啦。
“那我继续生火烤螃蟹啦。”袖子一边说,加快了弹筝琴的速度,不远处堆好的柴火开始燃烧起来。“你就在这儿乖乖地继续练哟,必须接够45个,才能吃饭哦~”
“什么?!不是吧……”
第五天——
经过三天的整理,姚亦瑶已经完成了线装书的一小部分修复工作。虽然书前半段的文字还是有些模糊不清,但至少能读出一些大概的意思了。
姚亦瑶与袖子坐在溪边草地上,将书铺在腿上。袖子出声读着书上可以辩识的内容。
这一部分大概讲述了盘龙镇建镇前的一些事。时值乱世,当时青峰岭一带分布着十余个村落,居民以原始农耕为生,虽然远离中原地区战乱较少,但天灾频繁,病死、饿死者不在少数。
一日,一位书生模样、背一把琴的青年远游路过青峰岭北麓的中心村,自称是鹏来琴的琴灵。村中人只知有凤来、凰来和鸾来的传说而不知鹏来,故不以为意。然而连续几个晚上,村中有人听到村头田中有弹琴的声音,第二天相应方位的田地都会长出新的庄稼。几日下来,也就有人相信了这位青年是真的琴灵。
根据记载,鹏来在青峰岭间停留数月,帮助村人修筑新的房屋、开通道路、修建水利设施,并为文化程度不太高的村人开设学堂,普及文字、历法等。在短短几个月间,当地居民生活重回正轨,由中心村演变而成的盘龙镇也初具规模。
“……后来,鹏来不辞而别,其去向没有被记载……居民为了纪念他,将他来到镇上的这年定为鹏来历元年。”
袖子合上书,嘟着嘴思考了一会儿——
“也就是说,鹏来琴被遗落到人间后,还是化为了琴灵,并且在1400多年前来到这个镇上,这也是我们能找到最早关于琴灵‘灵力’的记载。不过这样算来的话,在乐乐那边只是过了4年而已呀。”
“让我想想,四年之前……我是在读三年级的。”
可是,这把胡琴是从一年级开始就在陪伴姚亦瑶的,并且在这之前已在花清学堂中藏置了不知多久的时间。姚亦瑶想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这种时空交替的感觉始终让他觉得不太真实。
袖子好像看出了姚亦瑶的心事,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嬉笑着往旁边跑开了。
姚亦瑶慌忙背好胡琴,喊着“等等我”,向着下山的方向追过去。
第六天——
“好了乐乐,可以吃饭了。”袖子用大片的树叶端着烤好的果子和鱼走过来,“木棍是不规则的东西,能接30个已经很不错了。”
“哦……好。”这次没有突破上次接了56个的纪录,姚亦瑶有些失落,不过可以吃东西了他还是蛮高兴的——“袖子烤得真好吃,我也可以做得这么好吃就好了。”
“乐乐你说,你会不会觉得被袖子欺负了呢?每天都让乐乐反复练习很长时间。”
“感觉……没有被袖子欺负呀……”姚亦瑶说的是心里话。相对于学校里其他同学时不时因他体育不好、身体不协调给他的冷嘲热讽,袖子的“训练”反而使他感到开心,特别是每次他有机会突破自己的时候。更何况,每次他有了进步的时候,看到袖子的笑容、吃到袖子为他做的饭菜点心,心里都非常温暖。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训练乐乐接果子,可能是想要有一个更好的乐乐吧。”袖子道。
“我会变得更好的——”姚亦瑶认真地说道,“这样,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我就可以保护好袖子了。”
第七天——
清晨起床,姚亦瑶尝试复原书上的内容、练习接东西与跳房子;袖子练习弹琴、四处觅食。中午吃过饭后,两人一起向山下赶路,至傍晚时找几棵树来搭制吊床休息,这成了两人每天所重复的事情。
这两天所复原的书中内容无甚新意,无非是琴灵鹏来后续出现的一些记载。书中鹏来的活动范围集中在青峰岭一带,每次出现间隔少则几十年、多则三四百年,所做的事情也大多雷同。当时樊氏琴庄早已在青峰岭以西兴起,但鹏来琴灵与之并没有过什么联系。
夜晚,潺潺溪流声中,姚亦瑶躺在枝条搭成的吊床中难以入睡。茂密枝叶之上点点星光,他在花清湖的游船中也是常常这样独自仰望。
阵阵夜风从不远处吹来袖子唱的歌谣,与第一次听到时同样稚嫩和动听。宁静的夜色里,歌声融化在了山林之间,更加令人心旌摇动。
姚亦瑶不禁跟着轻轻唱起来,随着歌声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八天——
青峰岭间的天气说变就变。毫无征兆地,大雨倾盆落下。正在赶路的姚亦瑶与袖子两人,慌忙跑到最近的一块山石下躲雨。
山石下空间很小,两人相隔非常近,袖子的形象又一次在姚亦瑶眼中变得清晰起来——
雨幕中,小女孩被雨滴沾湿的发梢飘摆在微风中,两颗晶亮的眼睛显得更加灵动可爱。姚亦瑶有些脸红,慌忙躲开袖子的双眸。
“雨好大……看起来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今晚我们要留在这儿了。”袖子将小手伸进雨中,迟疑地说。
“我……我们应该可以想想别的办法。”姚亦瑶从背上取下同样被打湿的胡琴,道,“借助琴的灵力,也许可以在我们周身围起来一片没有形状的隔雨区域来。这样一来,就算在雨中我们一样可以一起走,不用担心被淋湿了。”
“乐乐好厉害,可以想到这种办法,看起来真的可以保护袖子呢。”
“我只是……说一说啦,具体能不能做到还是得实验一下。”看着袖子两眼放光的样子,姚亦瑶格外不好意思,“那我来试试看吧。”
“这样……还是那样……”姚亦瑶缩在角落里,拿着胡琴一个音一个音地推算可能有隔雨效果的琴谱。神奇的是,胡琴并没有受到被淋湿的影响,音色与以往没有什么差别。
“有了!”姚亦瑶猛地抖了一下琴弓,“没错,应该是这样。”说完,在袖子期待的目光里,他拉动琴弓,奏出一段连贯的旋律。
“哗啦——”
“哎呀……”
仿佛有引力似的,山石外面的雨全部被吸引了过来,山石下瞬间下起了比外面更大的雨——这下两人想躲也躲不掉了,彻底被全身浇了个透。
第九天——
清晨,天空早已放晴,青峰岭的山谷中有鸟鸣声回荡。折腾了一晚上,好在最后还是休息的不错,姚亦瑶与袖子继续出发向着山下赶路。
骤雨初霁,山道还有些泥泞湿滑。
“啊呀,小心——”袖子伸出手,想拉住要摔倒的姚亦瑶,不成想两人一起摔倒在山道上。袖子彩色的裙子上,一时间沾满了泥巴。
“我要去那边的水潭把衣服洗一下。乐乐,你不要跟过来哦。”
“哦哦,好……注意安全呢……”
眼看着袖子抱着筝琴消失在溪水的下游,姚亦瑶从溪水倒影中看看自己同样沾满泥巴的衣服,心想反正周围没有人,也该好好把自己全身整顿一下了。衣服洗过后,拿胡琴拉奏一小段,就能迅速将其晒干,穿在身上就没问题了。
水深刚好合适,姚亦瑶跳入水中,正打算搓掉衣服上的泥迹,手上却一个打滑,衣服从手中掉落,漂在水面上,以飞快的速度被冲向溪水下游了。
糟糕了——姚亦瑶想去下游把衣服追回来,可一来在水里走不快,二来可是袖子在下游呢,自己是一定不能去的……他一时“石化”在水中,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过了半晌,一阵嬉笑声从下游处渐渐传来。袖子身穿干净的彩裙,蹦跳着走过来——“乐乐,你看我捡到什么东西啦——咦,乐乐你怎么在那儿不动呢?”
姚亦瑶定睛一看,袖子手里拿的正是自己被冲走的衣服。
“啊,袖子你不要过来啦——”姚亦瑶缩在水中,只留一个脑袋在水面上,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第十天——
离镇子越来越近了。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姚亦瑶与袖子二人来到了溪水下游另一处村庄。已经变得宽阔的溪水就在村子的不远处汇入盘龙江,由于靠近盘龙镇,这个村子住有不少居民,还有一家小旅店。
“哎哟,是袖子来啦,这次又要去哪儿演出呀。”旅店的老板娘热情招待道,看来已经跟袖子很熟了。袖子红着小脸“嗯”了声,拉着姚亦瑶的手来到一张桌子前落座。
“这个小哥倒是没见过呀。第一次来我们店,看看有啥想吃的吧,咱们这儿小店豆腐宴是特色,有怀胎豆腐、红烧豆腐、豆腐肥肠……”
姚亦瑶猛地遇到陌生人,一时手足无措,半天还没缓过来。听着这些菜名也是如坠云里雾里,茫然地看着袖子。可袖子看起来也是有些慌张,掰了几下指头,小声道——“嗯……那个,顾阿姨,我今年是10岁,就点……就点这菜单上第10样菜吧,来一份小笼包就好。”
姚亦瑶看袖子这么说,赶忙也跟在后面道,“啊,我今年好像是12岁,那第12样菜也点一份吧,嗯,就是这个‘白龙豆花’……”
“还有,嗯……今天是4月1日吧……?那,那就再尝一尝第1个的红烧豆腐和第4个的龙眼豆腐好了。”袖子用小手指着菜单,声音越来越小了。
“哟,4个菜分量可是有点大呀。”顾大娘打量着两人,和蔼地笑道,“不过多吃一点也好,袖子跟这个小哥都在长身体呢,可不能饿着了。”说完,吩咐小店里伙计准备上菜了。
“袖子,那就是说你以前经常来这家店里吗?”姚亦瑶从碗里夹一块豆腐,小声问道。
“唔,以前寒哥哥带我来过几次,所以顾阿姨早就认识我了,还说我很乖,喜欢听我弹琴。”袖子羞涩地回答,“不过以前都是寒哥哥负责点菜、跟顾阿姨聊天,我只管着吃就好了。”
“可是袖子在跟我一起走的时候,感觉一直都挺大方、很会说话的呀,不知道怎么……?”
“啊呀,是说我怎么就害羞起来了吗……?”袖子压低声音道,“其实……我特别不善于跟其他人说话的,就觉得要想得很多、很累,也经常不能明白其他人的感情,想不懂别人说话的意思。只有跟乐乐一起的时候,才没有这种感觉。”
“嗯嗯,我也是这样。”姚亦瑶明显能感觉到自己在与袖子一起时的状态,与平时跟其他人相处时有很大的不同。
这天晚上,姚亦瑶与袖子吃得格外多,简直饱到要走不动路了。顾大娘给两人各安排了一个小房间,他们预备好第二天一早就接着赶路到镇上去。
第十二天——
又到临近傍晚时分,袖子与姚亦瑶在石龙江边的渡口上了渡船,过了江就算来到镇子上了。袖子昨日在路过的村庄小店里买了块面纱,遮住了面容;又买了新的头饰,重新梳理了头发。她在镇子上算是挺有名气的小琴娘了,但这次她并不希望被太多人认出来。
姚亦瑶站在船头,翻着那本已经复原了大半的线装书,“这书上说,琴灵鹏来喜欢游山玩水,经常独自泛舟江上,端坐弹琴,而不惧江上风疾浪险。”
“唔,你说的是这样吧?”袖子理了理衣服,在船头搬一把马扎坐好,筝琴放在两腿之上,一本正经做出要弹琴的样子。姚亦瑶被逗乐了——“大概就是这样,还真是有模有样的呢。”
他翻了几页书,继续读道,“书上还说了,鹏来琴灵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鹏来历1192年。也就是200多年前的事情了,传说那时候又是王朝末期……起义……不断……”
“我来看看……”袖子见姚亦瑶读得吃力,接过书来翻了一下,“哦哦,这个我倒是听别的哥哥姐姐说过一点。这是‘钱朝’后期的事情了,当时的‘皇帝’残暴无能不得民心,对四方诸侯也失去控制。有个边境的小国‘丹珍’,君王称做‘成德王’,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理,让国家逐渐富强起来。但他在38岁的那年带病亲征,中途就去世了,只留下一个6岁的女儿。”
“成德王去世后,其兄弟、权臣争夺王位,国家面临分崩离析……书上说琴灵鹏来恰巧经过丹珍国,收留了成德王的女儿蓝依。蓝依跟随鹏来学习弹琴,由于掌握了鹏来琴所特有的灵力,她也习得了常人所不能具备的本领。期间她的叔父等人多次想要谋害她,但因为有鹏来琴灵的保护而没有成功。最后,蓝依终于在10岁时登上王位,并且在14岁时基本平定了天下。”
“14岁?这也太离谱了,只比袖子大4岁而已。”姚亦瑶虽然没怎么听明白,但还是多少抓住了一两点信息。
“对呀……我之前也只是了解过一点点蓝依的故事,却不知道她跟什么鹏来琴灵会有关系。蓝依亲征大获全胜那一年是鹏来历1200年,书上说鹏来并没有跟随前往,而之后也没有再出现过,也就没有人再见过那把鹏来琴了。”
“蓝依在位近70年……”姚亦瑶接过书继续读道,“期间去掉了国号,并且造过数把与鹏来琴相像的筝琴……她文武双全、注重民生,开创了直到今天的太平、稳定局面。”
“没错。听说蓝依除了擅长治理国家跟弹琴,长得也是特别漂亮的……”
“那……她有袖子这么漂亮吗……?”刚读完书上这段的姚亦瑶觉得有点真假难辨,毕竟自己在花清学堂读过一些历史书籍,但从未见过有这样一段历史。
“袖子……会有那么漂亮吗……?”袖子说着,轻揭开面纱,娇嫩的面颊从面纱下露出来。
“袖子真的很漂亮呀。”姚亦瑶说着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去。刚遇到袖子时脑中出现的那段旋律,此时又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与他眼前真实袖子的形象共同交织,成为了他心里纯洁可爱的一幅图景。
姚亦瑶情不自禁地从背上取下胡琴,坐在船舷边,把那段旋律完整地奏了下来。
袖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知道姚亦瑶一曲奏完,放下琴弓之时,她嘻嘻地笑起来,道:“乐乐刚才这段曲子,倒是挺有蓝依那个年代琴曲的感觉呢,我也听过不少类似这个旋律的曲子。只是现在寒哥哥已经不教这些啦,龙溪琴派的大众琴曲主要是加了不少创新跟变化,旋律上也更受到各个镇子上的人喜欢呢。”
“啊,是这样吗……”
姚亦瑶竟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胡乱按着,右手缓缓地拉动琴弓,奏出一串无意义的无规律音符。
对岸的盘龙镇近在眼前了,一道残阳铺在江水中,述说着镇子的历史与过往。
第十三天——
大半天的时间里,袖子牵着姚亦瑶的手,带着他走过了镇子上的每一条街巷。她用小手四处指点着,跟姚亦瑶讲述自己在这个小镇留下的每一处印记。
直到镇上居民区飘起了阵阵炊烟,快到了晚饭的时间,两人才想起该找家店去吃点东西。可袖子在身上摸了摸,却一个铜板也没找到。原来,白天的时候买了些点心与给姚亦瑶“训练”用的球形香囊,已经把钱全都花完啦。
“哎呀,这可麻烦了——”袖子歪着头思索了片刻,“只有这个办法啦。乐乐,我们两个在街上卖艺吧,说不定这样能赚一些用来吃饭的钱。”
“卖艺……?等一下,我好像有个主意。”
姚亦瑶这时想起了曾经弹过的“盐雪烧”琴谱。好在印象还比较深刻,脑子里稍加推演,就能还原那段琴谱的旋律。
拿着姚亦瑶演奏胡琴“变”出来的“盐雪烧”,袖子有点迟疑地咬下去了第一口,紧接着就大口往嘴里塞了下去,小脸撑得鼓鼓的;吃完一块,还不忘舔了舔手指。
“好吃,有些甜,又有点咸咸的。看来有乐乐在,就不用担心没东西吃啦。”袖子开心地道,“对了,我们拿着这‘雪盐烧’到江边去卖怎么样?镇子上的人保准没有吃过这种点心呢,这样咱们就可以把今晚住店的钱赚出来了。”
“啊……?是要拿去卖吗……?”姚亦瑶的表情非常犹豫,一向不善于交流的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面对镇子上的人去卖东西,会是怎样窘迫的一种情景。
“其实那么多人,我也有点害怕。不过寒哥哥跟我说过,我早晚要长大,要学会自己去面对好多事情的……”袖子说着作小手握拳状,“这样吧,你拿胡琴演奏你最喜欢的曲子,我来负责卖点心。这么一来,我们就有可能赚到很多钱啦。”
夜幕降临,石龙江边聚集着不少商贩以及来到江边散步、看戏的居民。袖子手拿成串的“盐雪烧”,起初只是腼腆地小声招揽行人,后来逐渐大声地叫卖起来。她戴着面纱,往来行人并不能认出她的身份,但不少人见她年纪幼小、声音甜美,便驻足来买点心了。不远处姚亦瑶坐在一棵树下,面前放一个袖子白天买的玩具碗,正演奏着自己即兴想的旋律。周边不断有人过来围观,偶尔有人会投来几个铜板;人聚得越多,姚亦瑶的头也就埋得越低,不敢抬头正视周围的人。
待到江边人群逐渐散去时,袖子的“盐雪烧”已经全部卖完了,姚亦瑶面前碗里也快积满了铜板。
姚亦瑶的衣服快被汗水浸透了——不仅仅是因为“卖艺”中途要抽出时间来做“盐雪烧”,需要格外注意曲子演奏的节奏与准确性;更是因为自己好久都没有这样直面一群人了,这种交际场合对他精力的消耗是无法估量的。
“乐乐你辛苦啦。这样一来,咱们就有这两天吃东西和住旅店的钱了。”袖子收起自己做的写着“盐雪烧”的小招牌,小步跑来,笑盈盈地帮姚亦瑶擦擦脸上的汗珠。
“袖子……也辛苦了。”姚亦瑶一副“终于得救了”的表情,“卖艺这种事情,想都没想过自己回去做,还是在这么多人跟前,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觉得很傻……”
“嘻,你本来就是小傻子。不过既然有这一次,下一次肯定会做得更好的。”
月光的笼罩下,两个小小的身影拉着手,隐没在了小镇的夜色之中。
第十五天。
分别的时候终于要到了。 在复原完整的书结尾处,作者给出了对于琴灵鹏来的一些推测。其中讲到,由于当初琴神制琴时的失误,鹏来琴的灵力是有限的,如果过度使用与消耗,会造成灵力耗尽并且无法在短期内恢复;琴灵鹏来在200年前消失从此不再出现,大概也与之有关。
姚亦瑶与袖子推测,袖子的筝琴大概是在蓝依生活的年代所制,由于仿照鹏来琴的工艺,因此有着与鹏来琴同样的灵力;但姚亦瑶的胡琴来历以及两人所在时空之间的关系,却始终是个谜团。但不管怎么说,为了防止姚亦瑶胡琴的灵力消耗过大,是时候该返回花清湖的游船上,回到那天傍晚放学一小时后的时间点了。
在小镇的三天里,袖子也带姚亦瑶去了从前跟青枫寒一起表演的琴行和青枫寒常用来练琴的琴馆,不过都是大门紧锁的,并没有人在。
这并不令人意外,青枫寒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忙着四处游历,而听说今年他有复兴龙溪琴派的计划要实施,需要常常与其他几处有一定历史、但近年逐渐萧条的琴派进行一些交流合作,就很少能有时间待在镇子上了。
江边的夜风有些微的凉,姚亦瑶与袖子都像是有心事一般,默默并排伫立着,回想起这十几天来相处的故事。
良久,袖子试探着开口道:
“乐乐,明年七夕镇子上的灯会,你会回来找袖子吗?”
“什么是七夕的灯会……?”
“就是……每年的7月7日,在小镇的江边办的灯会,每3年办一次。前两次灯会,寒哥哥都带我在琴行演出过,不过我还是最想和乐乐一起,能在江里放我们自己做的花灯,和乐乐再一起卖一次‘雪盐烧’,那样该多好。”
听着袖子的描述,姚亦瑶只能凭借脑补来想象灯会的场面。方圆百里镇子上的人都聚集在盘龙镇,那一定很热闹吧?两年前和五年前,当袖子坐在琴行的舞台上,面对台下形形色色的观众时,又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呢?
“嗯,我们说好,明年的七夕,我一定会来的。”
“太好了乐乐,一定要准时来呀……还有,别忘了我们之前约好的,要努力写出好多让大家喜欢听的曲子来。”
“好呀,绝对不会忘掉的。”
姚亦瑶已经默默下定了决心,准备在一天的时间里写一首可以与袖子一起合奏的琴曲。哪怕依然会被笑称是像“两百年前的曲调”,他还是十分希望完成这个心愿。
又一阵凉风骤起,袖子与姚亦瑶不由得同时打了个寒颤。
“好冷呀,乐乐,你可以……抱一抱袖子吗……?”是袖子细微的、几乎融化在风中的声音。
姚亦瑶的脸“腾”地一下红得发烫了。他装作望向江面的样子,却忍不住用余光暼向月色映照的袖子的侧颜。对他自己来说,只需要等一天时间就能再次见到袖子了;但对于袖子来说,一旦分别,却要再等上一年多的时间。
想到这里,他没有再犹豫,跨步上前去,紧紧抱住了袖子。
“乐乐,你真的变厉害了好多,从一个果子也接不住的乐乐,到现在已经能接到116个了。如果还能有时间一起的话,我还想要教给你好多东西……”
袖子把头埋在姚亦瑶怀里,眼角泛着点点泪光。她想着用俏皮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声音却渐渐变得呜咽起来。
“我……我回去一定会好好练习的……”
姚亦瑶的指尖轻抚着怀里袖子的长发,他也忍不住流下眼泪。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与重要的人离别的感受,并尝试作出表达。
所有这些离别的情绪,化成一段深情的旋律,敲响他的耳膜。
与此同时,石龙江对面的山坡上,青枫寒正远远注视着这一切,弹琴的手停在半空——
“看来,他是要回去了。如此一来,鹏来琴谱异动的来源,已经无比明晰。不过看着这些,倒是回想起我少年的岁月了。”
身边一名青衣人一边在做着什么记录,一边接话道,“大人最近好像常常感时伤怀、睹物思人的样子啊。明明最近成功联合了普安派、元山派,与樊庄主一决高下的计划在有序进行,大人为何会有这种感情呢?”
“……不提也罢。江湖中、家族里,很多事情都是没办法的,从前很多所思所想都显得幼稚不成熟了一些。不过也都是过去了,我现在只想着完成自己想要的事,然后这些世事纷争便与我无关。”
“大人所说想要的事,可是指彻底击败樊庄主,而后从此归隐田园?”
“也不太一样。不说这些了,务暝、务晖,这两套琴谱是我今日刚刚完成的,你们去教给十二组、十三组,需要在两个月内令他们学会。”
“是,大人。”
“务昕、务旷,有关鹏来琴谱的事迹,这十几日我利用跟踪谱已经掌握了不少线索,待我把线索向你们交代清楚,你们可以带七组、八组和九组开始有关琴谱的编写了。”
当青枫寒收起四十七弦琴、带领众青衣人走下山,上弦月已落到对面西山的山顶。而江边,姚亦瑶与袖子的身影再不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