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叙时光里碎掉的《薄荷糖》
用“艺术活生生表达这个时代”的李沧东观照个体被异化的多舛命运,在影像背后探寻曾经与现在、残缺与完美、利益与道德的世俗意义与常规界限,他用镜头还原着现实和命运的残酷,也用尽全力保全每一个人物的希冀与渴求。李沧东的作品中带有一种东方文化里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从个体的情感欲望中开启历史背景的隐藏副本,在看似平淡如水的现实生活里叩问生命的真谛,社会变革、民族困境与个人命运在某一个时刻共振,成为描摹现实生活最好的范本。《薄荷糖》就将叙事视点放置在被现实和历史双重困顿投射下的悲剧人物金永浩身上,随着火车在铁轨的倒退,影片也倒叙了金永浩20年悲喜交加的人生。
《薄荷糖》里顺向的火车湮没了金永浩最后的声音,逆行的火车链接了他的七个生命阶段,火车的九次出现在倒叙的时光里诠释出历史和现实对于个体的毁灭性力量,火车经过的铁轨是金永浩每一段的生命轨迹,列车的出现是结束亦是开始,他呐喊的“我要回去”成为了打开过去人生碎片的钥匙,借助火车倒退回金永浩过往生活的记忆,在残酷现实的层层剥离下还原了他被泯灭的那份单纯善良的本性。
影片诠释了一出关于岁月的悲剧戏码,倒叙手法使得金永浩的故事充满悲情意味,而每一个段落中火车倒退的画面都配有了同一个主题的音乐,金永浩本已走向毁灭的人生随着同一个旋律开始回归,开头和结尾的段落直接使用了同一首关于离别的歌曲,像是金永浩人生的主题音乐一般,带着他从声嘶力竭的悲歌回归到无法追回的青春时光。片名《薄荷糖》也成为了电影中极具象征意味的重要道具,四次薄荷糖的重复揭示了金永浩人生的裂变,见证着他从年少青涩走向万丈深渊,被打翻和践踏的那罐薄荷糖就像是金永浩无疾而终的初恋与幻想中的美好生活一般,短暂拥有但终归失去,白月光顺任的香消玉殒使得本就苟延残喘的他就此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终归走向了自我毁灭的道路。
《薄荷糖》的第一片段是1999年春季的郊游会,欢声笑语中是阔别了20年的老友重聚,但经历了生活捶打、处于崩溃边缘的金永浩与欢乐的怀旧氛围格格不入,他在集体的狂欢中奔向河流,导演在这里选择运用了一段长达44秒的移动长镜头去控制影片节奏,6分59秒处他入画开始在河流中狂奔和扑腾,镜头跟随着角色运动,从疯狂到趋向平静,7分15秒到32秒处镜头定点展示水面泛起的涟漪,7分33秒时镜头继续右移,倒映着桥墩的水面恢复平静,癫狂的金永浩与平静的水流构成一组动态平衡,也在此展示出个体对自然的撼动毫无意义,而命运早就将金永浩推向了波澜不惊的这摊浑水之中。与开头长镜头相对应的是结尾处的长镜头,20年前年轻的金永浩独自远离了唱着歌的人群,他来到同一个场景的桥下面,伴随着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2分15秒的长镜头定格在他眼含热泪的脸庞,开头与结尾呼应的长镜头巧妙地闭环了主人公的一生。
象征和隐喻根植于李沧东的影片中,影像符号搭建起一个有意建构的象征系统,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对于社会和人生的见地埋藏在现实影像中。李沧东的前三部电影分别叫做《绿鱼》、《薄荷糖》、《绿洲》,他为绿色赋予了多种含义,既代表着希望和生命,又预示着不幸和灾难,借用绿色去表达追寻的动力,是《绿鱼》中莫东穿在身上的军装、家门前的那棵柳树、小时候钓的绿色的鱼,是《薄荷糖》中金永浩和顺任的定情信物、金永浩参军的军营,是《绿洲》中恭淑房里的挂毯,正如康定斯基给绿色的界定一样:“自我满足的宁静”,区别于绿色,红色成为李沧东电影中的欲望的指涉,在《薄荷糖》中,红色的地毯大面积地占据醒目位置,暗示了金永浩和秘书之间的暧昧关系,而妻子学习驾驶场地的红色则是揭示了妻子的出轨,逼仄的酒店中的红色台灯则意味着妻子背叛的暴露,刺眼的红色也成为了夫妻二人离心的象征。
正向时间和倒叙情节的交织演绎了金永浩的混沌人生,而这20年的人生背后是韩国社会二十年的编年史。1979年的金永浩是最原始的自我,1980年的光州事件是韩国之殇,也是电影中金永浩恶的开始,因为在列车旁误杀了一个少女,开出的每一枪造就了他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残缺,金永浩的内心世界在这一阶段已经摧毁,开始变得残暴和面目可憎,可能真正的金永浩早就死在了这一年,而后的每一年都是架着残破的身躯在苟延残喘,他扇在别人身上的巴掌也终归被生活重重地回击给他。列车的缓缓驶去带走了时间也带走了金永浩生命中最纯真美好的记忆,1979年响在耳畔的火车汽笛声也终究湮没了1999年的金永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