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见雪时【肆】
戚云声那日什么都未回答裴月楼,她只知自那之后,他越发投身于官场争斗。云冉国素来重文轻武,他则反其道亲近南北武将,通过裴家和他自己的势力,扶植起了数位骁将。 老皇帝为制衡皇后一族,也重用戚云声。不过五年时间,边境清明无外敌敢犯,朝堂上左文右武分庭抗礼。 选新宰相那天,季暑六月,芙蓉正好。老太师举荐自己的一个侄子,呼应者却寥寥无几。而后以裴风亭为首的满朝武将则大力推举戚云声,见风使舵的数个文臣也跟着请了命。 文臣之首,由满朝武将推举而上,戚云声可谓云冉国千古第一人。那时戚云声沉着跪地谢恩,裴月楼站在武将前列,偏过头刚好能看到他的侧脸。 唇角自然上弯,无表情时也似在温和地浅笑着。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初见他时的模样。那时他芒履布衣无名之辈,此刻他锦衣玉冠肱股之臣。 那一场举荐她知是定局,所以遵从本心,并未跟着哥哥站出来支持戚云声。宫道上她听他故作轻松地问,她未附议,可是不愿他坐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 她顿住步子看他,那男子剑眉星目一如当年,只是眼底的孩子气当真是尽了。心底有酸楚蔓延,她本是想开玩笑的,最终却是垂下了头,"我想,你或许和戚姐姐一样,从没想要这些荣华富贵泼天权势吧。" "你以前在我家有多快乐,你现在在这里就有多不快乐。我裴月楼再没心没肺,也看得出--" "月楼......"那是他头一回这样唤她,青梅缀枝头,晚风拂宫柳。她看到他阔袖下微颤的手,她不敢猜测他是否在极力忍住不抱她,"这世间,只有你一人知我。可我带阿珩回来尚不知是何年月,扳倒皇后,太子之途也是凶险万分......" 他在如梦似幻的晚霞里对她说了深藏在心底的话:"月楼,你不该对我这样好。我这种前途莫测的人,如何敢向你许诺余生......" 戚云声想起很多年前姐姐问他,他将会心仪怎样的女子。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定是冰雪聪明心细如发的女子,做事滴水不漏,望着她的眼便知她有多精明的那种。 可他遇到了截然相反的裴月楼。她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爬墙上树、揍人,半点不温婉,莫说冰雪聪明,时时还有些蠢笨。 那样一个傻姑娘,待他好的方式也傻里傻气的。他起初是对她无意的,客气疏离又刻薄,无非是想让她知难而退罢了。 可她总是能轻易招惹他的伤心事,任他再冠冕堂皇说喜乐,她都晓得他藏了多少委屈和难过。她若蛮不讲理到头便罢了,但她为他抚平皱眉,为他夜雪相救,为他出生入死博功名。 为他一心一意地付出,却从不求回报。 观雪亭一吻,他始知他对她不只是感动,还有意料之外盛大的心动。皆是宿命。 长久的宁静。戚云声颤巍巍抬眸,对上裴月楼笑弯了的眼。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唇角梨涡盛满喜悦,看得戚云声又是一场不能自己的心动。 他设想过她会回他什么话,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踮起脚凑近他,只是笑眯眯回了句:"本将军知道了。" 银甲朱衣长剑,骄傲的小将军扬鞭上马,留下灿烂的微笑和"戚宰相明儿见",便回府去了。不要他做任何承诺,她也不做任何让他倍感负担的承诺,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她也知道她该怎么做了。 这是裴月楼不同寻常的温柔,独独予他。 老太师寿终正寝后,皇后一族的势力越发薄弱了。朝堂之上几乎戚云声一家独大,老皇帝看得清楚,早朝时顺势提出,三皇子萧珩流落异国多年,是时候接回来辅佐朝政了。 原本皇后极力反对,可就在那一年的暮冬,太子暴毙了。文武百官进宫祭拜时皇后发作,直指戚云声,说是他戕害太子。 座下群臣垂首,裴月楼就跪在戚云声身侧。她虽未亲见,但晓得是他所为,所以她是忧心的,却听戚云声悠悠然回答:"太子暴毙,当是服侍的人不尽心,娘娘也已全都杖毙了。没有人证物证,如何无故指责微臣?太子暴毙那日,微臣可是正在鸿宇寺看六公主读书,当真冤枉。" 皇后膝下唯太子与六公主,那话是在警告她,他能除掉一个,自然也能对另一个动手。皇后彻底噤了声。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所有人都知道戚云声是在报当年戚妃之仇,可人人都因忌惮而缄默不语。唯裴月楼轻握住了他的手背。 她听到他哑着嗓子说:"太子也不无辜,他没少帮着他母亲害人。且若非皇上易储之心久矣,我哪有这么容易安插人手......当年我姐姐如何惨死,如今也只是还皇后罢了。大仇得报,当真爽快。" 有雪落下,她将他的挣扎和痛苦尽收眼底,深知他一点也不爽快。那年他说他无福参军,说是身子赢弱,大抵也只有她清楚,他是连蝼蚁之命都不愿取的人,何况去战场杀敌。 可如今,一步步局势所逼,他不得不去做那些他最不愿做的事。要让老皇帝下决心接三皇子回来并传位,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温文尔雅书生气的戚宰相,是这世间最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人。他戴上这样的面具,恫吓住所有人,可看在裴月楼眼里,只有止不住的心疼。 所以静默后,她只轻声回他:"我们去接三皇子回家吧。即刻启程,我的军队跟着你,绝不让你在琼玉国受委屈。" 那时他凝望着她,幼时说想姐姐了的少年在那一瞬复活。他冲她一个劲儿点头,说话也像小孩子似的语无伦次:"对,该去接阿珩回家了。你放心,我坏胚子的名声远扬,受不得什么委屈。你不必护着我......我是说这次不必太护着我,以、以后该护还是要护的......" 她曾说他有本事便一辈子别哭别闹。可这一刻,他泫然欲泣,闹着小性子,半点儿不像那个八面玲珑的戚宰相。 不过是唯在她面前,毫无保留罢了。 戚云声想先礼后兵,让裴月楼和裴风亭把军队驻扎在两国相接的朝云城外,他轻车简从前往,若起争执再行起兵。临分别前裴月楼有十万分的不悦,她怕他出事,怕他不能平安归来。 高她一个头的男子凝视着她,蓦地温柔一笑。像安抚一只炸毛的猫,她被戚云声揽进怀里,一下接一下地抚摸着后背。 她听到他说给她的第一句情话:"以前都是我在将军府等你凯旋,这一回,便换你等我吧。那年我说,想让你和青云城里那些权臣夫人们一样,做些简单的事就好。是奚落,却也是真心话,可惜你太笨,到底没听出来。" "我誓要做权臣,如今已做到。所以,待我凯旋,你便做我的夫人吧。别再上战场,平平安安简简单单,和我 白头到老好不好?我欠了你太多,让我用余生来还,好不好?" 那些日子裴月楼几乎是踩着边境线练兵的。裴风亭笑她司马昭之心尽人皆知,却被她反唇相讥:"你错过了戚姐姐,我可不想错过戚云声。我说老哥,该看开的便看开吧,戚姐姐若在,也不愿看到你这般孤单自责。" 叱咤风云的将军垂眸,这些年他不遗余力支持戚云声,安排心腹去琼玉国守护三皇子,无非都是想弥补当年没能挽留戚雪歌的过错罢了。弹指一挥,鬓边生白,兴许当真该放下了。 戚云声的辇队出现在山间时,上元佳节,江南见雪。裴月楼几记眼刀杀过去,边境线上琼玉国的小兵便立即识相地让开了一条道,任她前去相迎。单枪匹马,她向他奔去。 轿辇里的三皇子萧珩如今已长成俊逸儿郎,他向裴月楼问好:"这位可是鼎鼎有名的巾帼将军裴月楼?"她向萧珩身后的戚云声一挑眉,大咧咧昂首道:"错了。" 萧珩问那她又是何人,春雪飘扬,青山连绵,戚云声默契地下轿上马,将裴月楼圈在怀中。他替她回答:"不是什么大将军,而是宰相夫人。小子,这可是你舅母,以后莫要叫错了。" 马蹄飞扬,卷起山雪纷纷。他前半生为姐姐、为外甥、为江山社稷,如今了却君王天下事,后半生便皆予她。 江南见雪时,与君重相逢。白雪落鬓发,她在他怀里扔了盔甲,"云声,以后我们就要像今日这般,一起白头,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