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砂糖师与黑妖精 第六卷第五章

路伊斯顿的砂糖菓子店在西市场外缘，四周有王督警备军驻守，不让凑热闹的人靠近店面。人群远望着店家入口，表情不安。 银砂糖子爵和道宁格伯爵走出店外了。 「是那个妖精干的好事吧？」飞说。 道宁格伯爵苦着脸点点头：「这一年来，一直都有妖精商人和妖精通人遇袭事件零星发生……但最近变频繁了，应该是同一帮匪徒所为吧，手法很像。我们当然是得想个法子反制，但对方动作极快，也没留下线索。佩基工房首领之女找到当初在磨坊原卖妖精给她的妖精商人了吗？」 「找到了，但对方已经断气了，状况和这里一样。全家都……」飞淡淡地回答。「妖精商人的家人成了妖精的人质，所以他才乖乖瞟妖精的指示办事，但事成后全都遇害了。」 「真残忍。」道宁格伯爵哀号。就连他这个曾替现任国王冲锋陷阵的老臣，也觉得砂糖菓子店内的光景很令人心痛。 「这妖精的活动范围横跨圣州、霞梅伊州、哈林顿州，大家都心慌意乱，应变不及，只能由我追击了。」 道宁格伯爵是霞梅伊州的州公。 侍奉王家的贵族各有不同的权责。 与米尔兹兰得家血脉相通的贵族会出任宰相、王国军总帅等等对王家而言重要性极高的职位。 其他没有王家血统的贵族则会受命担任海兰德王国各州的州公或大臣。 贵族当中，只有银砂糖子爵的立场是最特别的。 通常贵族会有隶属于自己的骑士和家臣，但银砂糖子爵并没有家臣。国王只会将银威斯托尔城堡以及镇守该城的兵力出借给子爵，实力与其他贵族相比弱得可怜。 但另一方面，也有人在背地里说：银砂糖子爵专门为国王制作砂糖菓子，可频繁地见到国王陛下，因此对国王的影响力大于州公，也因此，贵族总是希望国王选择无野心、服从度极高又善良的人担任银砂糖子爵。 为了避免银砂糖子爵擅自插手政治事务，国王还派遣道宁格伯爵担任他的监督人。而道宁格伯爵在受任州公的贵族当中，也算是相当特别的一号人物。他并非王族，但享受的待遇跟王族无异，因此他只要徵得国王同意，就能自由借调军队。 基本上，各州州公有责任拟定对策来解决各州境内发生的异常事件、化解冲突。 但横跨各州的大规模事件发生时，各州州公就必须一起开会协商处理办法。这种时候，光是要统一三位州公的意见、协调出会议时间就是一大工程了。 这次事件也波及到霞梅伊州，因此最主要的负责人一定是由最受王家信赖的道宁格伯爵担任。而且银砂糖子爵还代表砂糖菓子职人提出出兵的请求，能够应对的人就只有道宁格伯爵了——各州州公都抱持着这样的想法，视之为理所当然。 ——太幸运了。 飞的脑海闪过这个念头。 霞梅伊州也有妖精商人，妖精猎人、砂糖菓子职人遇袭，所以道宁格当然得扛起解决问题的责任。 如果霞梅伊州没有灾情，就算道宁格伯爵主张他是受银砂糖子爵请托才出兵，其他州的州公可能还是会拒绝配合，到时候又得花时间说服他们。 ——我们可以在短时间内展开追击，光是这样就够幸运了。 但他无法保持乐观。最近妖精商人、妖精猎人遇袭事件频传，这次甚至轮到砂糖菓子店遭殃，而且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他就像风一样突然现身，离开时不留下一点痕迹。被这种家伙抓走的安，现在可安好？ 「确实很残忍，而且做事很小心。」飞叹了一大口气，低下头去。街道上铺的石板映入眼帘，使他瞪大双眼。他缓缓抬起头，凝望西方，视线似乎在追寻着什么。 「……不会吧？」 「马克里，怎么啦？」 飞转过身去回答道宁格伯爵的问题：「伯爵，我们有线索了。」    ❆ 门板发出称不上是敲门声的细小声响，接着门就打开了。一道人影咻的闪现，是璐丝璐‧艾儿‧弥。 「呵呵呵呵，果然在，果然在。」她露出顽童的笑脸，进入房间。 璐丝璐‧艾儿‧弥得知安与夏尔在城寨内后，每晚都会跑到他们的房间来。她也没特别要做什么，总是绕着壁炉前的安团团转，对夏尔和安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城寨内的大家都是好人，但不是面貌美到令人陶醉的人。不过这个房间就不一样了，待在这里好令人陶醉。安是很可爱啦，不过夏尔真是太帅了，看都看不腻。」 她总爱说这类的话，不过她并没有对夏尔抱持什么特别的好感，感觉比较接近欣赏美丽的花朵。 夏尔盯着壁炉中噼啪作响的火焰，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拉法尔也很英俊啊。」 璐丝璐笑了，有些困扰地说：「拉法尔大人很美，但盯着他看是一件恐怖的事。」 安听了她的回答，更加讨厌拉法尔了。 将子民的性命掌握在手中，还让子民不敢正眼盯着他看，安不认为这样的人算是国王，不过是个无法无天的掌权者。 「我和拉法尔带回来的妖精状况如何？」 「这个嘛，他们不常跟大家聊天，不过经常把『总比被人类使唤来得好』挂在嘴边。」 「来得好……吗？」夏尔嗤之以鼻。 「在这里的妖精已经超过五十名了，光是要吃顿饭就很费工夫，拉法尔大人是不是差不多要采取某种行动了呢？夏尔，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跟你一样，不过是那家伙的奴仆。」 「奴仆？怎么这样说啊。」璐丝璐碎碎念。 夏尔紧咬不放：「我们跟奴仆有什么差别？我被人类使唤过，那状况就跟现在一模一样。他们都扣押了我的翅膀，命令我做事。」 璐丝璐感觉到夏尔的焦躁和不快，有些惶恐地望向安。 为了让她安心，安便说：「夏尔并不是在对璐丝璐生气啊。」 璐丝璐听了似乎松了一口气。 今天已是他们待在城寨内的第十天。 当她放空时总是会想：不知道佩基工房工作顺不顺利？ 坐在身边的夏尔沉默寡言、表情忧郁，也很令她在意。 夏尔坐在地板上，立起单边膝盖，一直凝视着火焰。焰光在他脸颊上投出睫毛的浓密暗影。翅膀此时是柔和的橘色。但总给人缺乏生气的感觉。 看着心情惨淡的夏尔，她总是会联想到他谈论丽兹时的模样。拉法尔的那句话也会接着回荡在脑海。 你会带给他不幸。 夏尔很温柔，所以答应要守护她，要一直和她在一起。 他知道安乐于依赖他，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吧。可是，这如果会带给他不幸，她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好让他回心转意去跟同族的妖精一起生活呢？ 但她又不希望夏尔和拉法尔那种卑劣的家伙一起过活。 ——就算要找同为贵石妖精的伙伴，也要找更温柔、正直的好人才是。 水晶、红玉、蓝宝石、翡翠都行，只要是从贵石中诞生的优雅女妖精，跟夏尔在一起都会很登对吧。要是有这样的妖精跟夏尔相依为命，或许是最理想的。 但她光是想像就觉得胸口闷到不行，越来越难过。 ——我好想一直跟他在一起。 她就是忍不住会这样想。 「哎呀，这是银砂糖吗？怎么会放在这里呢？」 在房间里晃来晃去的璐丝璐似乎注意到银砂糖桶了。 「我是砂糖菓子职人啊，也帮拉法尔做了砂糖菓子……」 在拉法尔的要求下，安做了两个砂糖菓子。 第一个是纯白的花朵。她没有色粉，所以每个部分都是白色的。拉法尔似乎不中意这样的作品，立刻从某处弄了一组色粉瓶和工具来。 银砂糖桶四周整齐地摆放着工具、冷水桶、色粉瓶。准备得如此齐全，理论上她应该做得出完成度很高的作品才对。 但她拿不出平时的水准。 拉法尔命令她制作银砂糖子爵做过的飞福棋棋子，但她做不出自己想要的模样。一再尝试塑形，但做出来的东西比例都怪怪的，颜色也不均匀。三天前，她曾经硬着头皮做出一个马棋给拉法尔看，但他吃也不吃，直接就砸烂它。她从那时停工到现在，完全不想碰银砂糖。 「砂糖菓子是什么？」璐丝璐瞪大眼睛，歪了歪头。 「你不知道吗？是用银砂糖制成的点心啊。」 「我没看过耶。」 「这样啊，那我做一个给你看看吧？」 「呃，这样好吗？」 「嗯！」 安站了起来。璐丝璐盯着她看，表情充满期待。 ——嗯……我想做造型漂亮的给她看。 她的心情好久没有这么雀跃了。 她将手浸泡到冷水桶中，降低手温，再从银砂糖桶中掬出一把银砂糖，放到地板上的板子上铺开，加入冷水，开始揉捏。 一旁看着这画面的璐丝璐大声说：「好厉害！银砂糖结块变得亮晶晶的了，这是什么魔法吗？」 「不是魔法，就只是一种技术。」 妖精的率性让她觉得心头暖暖的，不禁想要展露笑颜。她用锐利的细刀切割出细绳般的茎、锯齿状的叶子，再混合紫色与蓝色做出亮亮的浆果。它们聚合成串，从叶片底部探出头来。 璐丝璐面露喜色。 「我就是从这种浆果中诞生的耶，这果然是魔法！」 「嘿，你吃吃看吧。」 璐丝璐仰望安，仿佛在问：「我真的可以吗？」安点点头，她便触碰了浆果，其中一粒转眼间便发出微光，溃散崩解，渗入她小小的手掌中。她叹了一大口气，露出惊讶的表情。 「真是不得了，好甜喔，而且我好像变得更有精神了。嘿，我可不可以带去给他们啊？有些人受伤了，吃了这个就能回复一些体力。」 璐丝璐指的「他们」是战士妖精，照顾他们就是她的职责。 「嗯，好啊。如果不够的话，我再做。」 「哇，你好亲切，谢谢！」璐丝璐开开心心地离开了。 安久违地摸到银砂糖，做出来的成品似乎让璐丝璐很开心，所以她也恢复了一点精神。 夏尔看到安的表情噗哧笑出声来。「你只要摸到银砂糖，心情就会很好呢。」 「你又要说我头脑简单之类的对吧？你爱说就说啊，反正我自己也很清楚。」 安坐到夏尔身旁，夏尔于是稍微侧身面向安。「保持单纯吧，那就是你的特质。」 摇曳的焰光在夏尔的睫毛上跃动。安被他那双深邃的黑眼珠盯着看，觉得自己仿佛快被吸进去了。 「夏尔，你见过从贵石诞生的女妖精吗？」她突然开口问。 「见过几次。」 「有没有对当中的某人有好感呢？」 「怎么突然问这个？」 「也没有特别的原因啦，我只是想说，如果世界上有夏尔可能会喜欢上的贵石女妖精……」 如果他过去曾受到某个贵石女妖精的吸引，安或许可以帮他探听出对方的下落，把她带过来。如果夏尔和她彼此怀有好感，或许就可以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是她想说但说不出口的话，它们仿佛哽在她的喉咙。 夏尔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眼神闪烁。「你想说什么？」 「该怎么说呢？你说以后会一直跟我在一起，我听了很开心，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依赖这份好意。我不希望你勉强自己，也想看你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所以你如——」 「安。」夏尔呼喊她的名字，打断她越来越激动的发言。「你可以依赖我。」他呢喃，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这时安才发现两人的距离极接近，夏尔慢慢将脸凑过来，呼出的气息拂过她的嘴唇。 「安。」他的声音又甜美又凄切，使她瞪大眼睛动弹不得。 ——他要做什么？要吻我吗？不会吧？ 但就在这时—— 「你会带给他不幸。」 拉法尔的那句话突然在她耳中回荡。她身体一抖，后退了一些。 与此同时，夏尔也收回轻抚她脸颊的那只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两人在同一刻别开视线，不看彼此。    ❆ 安轻声说她希望夏尔能幸福。他觉得这番话当中不只蕴含着对护卫的信任与仰赖，还潜藏着近似于爱情的成分，一察觉到这点，他便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他轻触她的脸颊，想亲吻她，却无法真的采取行动。 有一道无形的墙挡在两人之间。 安身体一抖、往后倾的瞬间，他想起拉法尔的话。 「你会带给她不幸。」 他突然觉得触碰安就会将不幸传给她，心一惊，连忙收手。 一年前刚与安相遇时，他一点也不排斥「动手杀她」这件事，有必要就能下手。想到这里，他就开始痛恨一年前的自己，他过去明明是那样的人，真的有资格碰安吗？拉法尔的那番话以及对过去自己的厌恶强化了「我不该接近安」的念头。 ——我不能碰她。

也许世界上会有这么一种人：你越是爱她，就越该远离她。

那夜之后，他极力避免凑到安的身边。他也觉得安刻意跟他保持距离。    ❆ 「还好吗？今天有没有人受伤？」安把头探进大房间内。里头排放的根本不能称为床，只不过是简单的木台。 在房间深处群聚的壮硕妖精望向安，璐丝璐则从他们之中跳了出来。 「安，你来得正好，今天有人受伤。」她愁眉不展。 安点点头说：「我带砂糖菓子过来了，是今天白天做的。」 「哎呀，这么多啊？！」 她将带来的木板捧起，璐丝璐看着看着眼中洋溢出喜色。木板上摆着十多个砂糖菓子，有花、蝴蝶、浆果、雪花结晶、小猫、小鸟等造型，都是她在闲暇时间做出来的。 城寨内的战士妖精就跟夏尔一样，每天都会追随拉法尔外出。 夏尔不曾受伤，但战士妖精之中一再有伤兵出现。璐丝璐担心他们的状况，因此安开始为他们制作砂糖菓子。 光是在那里发呆，也只会想到夏尔或佩基工房的事，害自己更加沮丧，还不如捏捏银砂糖让自己分心。这样总比环抱双膝、闷闷不乐好吧？ 不过战士妖精跟夏尔一样，都被拉法尔夺走了一片翅膀，搞不好拉法尔会强迫他们做违背意愿的事情，因而受伤。所以她想帮这样的妖精制作治愈伤势用的砂糖菓子。 帮拉法尔做砂糖菓子时总是做不出好看的造型，可能是因为紧张过度吧。就算动手制作，心情也是忧郁的。 不过帮璐丝璐或战士妖精制作砂糖菓子时，她的手就会自己动起来，做出完全符合构想的成品。动作就像随手涂鸦那样自由、畅快，完成品却还是很漂亮，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她好开心。 璐丝璐高兴地对着房间深处呼喊：「嘿，是砂糖菓子喔，把这个传给后面的人！」 一位战士妖精慢吞吞地走近。 「来，请收下。」安笑盈盈地将放着砂糖菓子的木板递给对方。结果对方眉头深锁，恶狠狠地抿起嘴巴，视线在安与砂糖菓子之间游移了一阵子。 「你给我们的帮助很大。」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发飙，话说完脸还是一样臭，转头就走。 「他是在生气吗？」安歪了歪头。 璐丝璐吃吃地笑着。「别看他那样，他可是在感谢你呢。他们就是没来由地讨厌向人类道谢啦，我没被人类使唤过，所以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形，不过那些妖精都非常讨厌人类。」 「啊，这样啊。」 话说回来，米斯里露擅自跑来说要报恩时也做了一个宣告：「欠你的恩情我会还，但我死都不会说谢谢。」想到这里，她突然有点鼻酸。 ——不知道米斯里露‧力多‧波得会不会很寂寞呢？ 仔细想想，这一年来，她不曾跟米斯里露分开超过三天。 夏尔被布莉洁带走时，他一直跟在她身旁鼓励她。她好想念那个精力充沛的小个子。 佩基工房的作业还顺利吗？她相信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会继续工作才是，但人手不足为他们带来的焦虑和不安有多强烈呢？ 她在这里待超过十五天了。冰冷空气，枯草，低垂的灰色天空拼凑出寒冬的景致，距离新圣祭已不到一个月。希望大家能设法赶出作品。 「你还好吗？怎么了？」璐丝璐关切地问，大概是因为她露出消沉又寂寞的表情吧。 「没什么，我只是想早点回去，做我该做的事。大家待在这里真的不要紧吗？翅膀被扣在别人手中，根本没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办法去想去的地方。」 「想做的事？」 「你没有想做的事吗？」 「是啊，我想不太到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嘿，你们之中有谁有想做的事吗？」璐丝璐对着房间内的战士妖精提问，结果他们都歪了歪头或耸耸肩。 不过有个妖精似乎突然有了想法。缓缓开口：「啊……我没看过海，我想去看海。」 「什么海啊，别管那种地方了吧，真无聊。我要交一个正点的女朋友，最好是贵石妖精。」某人说。 结果另一个妖精半笑半回话：「你长成这副德行，女妖精看到你会逃跑啦。」 「我想去找跟我一起过活的伙伴，希望他还活着。」妖精接二连三地开口。 璐丝璐瞪大眼睛说：「海是什么？」 「你不知道啊？海就是一个大水坑，大到可以将整个海兰德王国装进去喔。」 「哇！天啊！大家会溺死的！」璐丝璐大吃一惊。 战士妖精看到她的反应哄堂大笑。 安的嘴角也微微勾起。像他们这样精悍的战士妖精跟佩基工房的职人之间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要是我能把大家的翅膀拿回来就好了，大家就能重获自由了。」 战士妖精听了安的话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自由？我们现在已经摆脱人类的掌控了，不就自由了吗？」某个妖精反问。 「可是大家现在这样跟奴仆还是没有差别啊？就只是服侍对象从人类变成妖精王而已啊？」 妖精纷纷皱起眉头，仿佛接到了一个难题。 ——不知道大家察觉到了没？ 拉法尔集合战士妖精，打算为了妖精的自由而战。他们一直遭人类奴役，应该有作战的决心。然而争取自由的战士自己却没有自由，他们应该隐约注意到这点了吧。    ❆ 冬夜星光熠熠。做完工作的吉斯走到圣叶城的庭院内，仰望天空。安和夏尔被拉法尔带走已经是二十天前的事情了，但她至今仍然下落不明。他写了几封信向银砂糖子爵确认状况，但对方似乎也忙东忙西、四处奔波，并没有回信。 仰望天空的过程中，他的内心不安逐渐膨胀，无法自拔地陷入恐惧。 其他职人都相信安会回来，继续守在工作尚位上。凯特也斥责一天到晚想事情想到出神的吉斯：「别胡思乱想了，快工作！」 他向米斯里露吐露内心的不安，结果米斯里露表情认真至极地断言：有夏尔在，不用担心。 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消除内心的彷徨。 「穿那么少就跑到户外会感冒吧？你是不是该去睡了？」 身后突然有人向吉斯搭话，他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原来是乔纳斯。他身穿厚重的大衣，手上拿着冒烟的茶杯，坐在他肩膀上的妖精凯希手忙脚乱的，打算帮他把兜帽拉上。 大衣和热茶八成也是凯希准备的。这妖精宠主人也宠得太过火了吧，真怪。 「是啊，我要进去屋内了。」话说完，他突然很想知道乔纳斯对这件事的看法。他似乎从各种面向观察过安这个人，所以也许有办法冷静看待整个状况，不会像佩基工房的职人或米斯里露那样乐观地推测。 「乔纳斯，你认为安回得来吗？」 乔纳斯听了歪歪嘴，凯希皱起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思考一阵子后，乔纳斯开口了：「她会回来。」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已经过二十天了，一点线索也没有，现在又这么冷。」 「安这个人……很顽强的。」 风起，入冬后变得光秃秃的杂木林飒飒作响，乔纳斯的视线仿佛跟随着风声游走。 「顽强，又啰唆，所以遇到任何状况都不会有事的。你不觉得吗？」他口出恶言的同时，又拼命在为她祈求好运。 吉斯看着他的侧脸，微笑着说：「乔纳斯，你说得对。」 安要是知道他赞同乔纳斯的想法一定会很沮丧吧，但此刻他很想采信乔纳斯的说法。 「乔纳斯，你要一直待在佩基工房工作吗？」 乔纳斯凝望茶杯：「我……新圣祭结束后就会回拉多库里夫工房。」 「真的啊？我好意外。怎么会想回去？」 「我知道自己根本比不过你，但我还是想要回去努力一次看看。我也是会有这种念头的。」 「想展现安那种顽强吗？」吉斯故意闹他，结果他满脸通红。 「才不是呢！不是你说的那样，但我还是想试试。」 「嗯，这是好事喔，乔纳斯。」吉斯点点头，再次望向夜空。 「你不用在意我。你回去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那里了。」    ❆ 拉法尔每天都会外出离开城寨，并挑四、五个战士妖精同行，他每次都会挑选不同的战士妖精，但夏尔一定会在内。 他外出是为了袭击妖精商人或妖精猎人，借此聚集妖精伙伴。 他偶尔会带一些劳动妖精回来，让他们处理城内杂务，但大多时候都是以精悍的战士妖精为下手目标。他会杀死或赶跑奴役那些妖精的人类，然后直接接收妖精们的翅膀。 妖精们的翅膀锁在一个坚固的箱子里，箱子则放在拉法尔房间内。他随身携带着钥匙。 只有夏尔的翅膀，他是不离身的，大概是在提防他吧。 妖精大都会乖乖跟着拉法尔离开，但偶尔也有妖精拒绝配合。这时拉法尔就会命令夏尔赏他一刀。 砍同族的感觉很差，袭击人类也令夏尔感到忧郁。 他以前从来没在意过自己砍杀的对象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对谁抱持爱意、为了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但他现在会想到这些问题。 砍伤人类时，安和佩基工房那班人的身影也会浮现眼前。 他和安已在城寨内待了一个月，妖精数量在这时间内快速成长。 ——聚集于此的妖精应该已经快到六十个了。 夏尔加入后，拉法尔与数位战士妖精的袭击成功率似乎也大幅提升。 夏尔今天又染血了。 左脸颊到脖子、发梢、左肩、双手都沾上了黏腻的血液，散发出恶心的气味。 今天同行的一位妖精受伤了。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伤口相当深。 天空阴暗，雪花飘落，开始在枯草与枯枝上堆积。他们来到这座城寨后下过几场雪，但地上不曾积雪，一下子就消融了。今天的雪势不同，四方大地迅速遭到掩盖，积雪感觉不会消融。 这场雪如果下一整晚，这片荒野就会在明天早上化为纯白的世界。 与拉法尔同行的妖精回到城寨纷纷下马，并搀扶受伤的伙伴一把。 夏尔也下马，准备到井边沐浴，结果身后有个妖精叫住了他。 「喂！」 他们很少向他搭话，可能是因为拉法尔预先对他们说过什么，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看过夏尔挥剑的样子，有点怕他。 他转过身去，发现有个妖精吞吞吐吐地出声：「帮我转告她，如果可以的话……」 「她？」 「跟你在一起的人类女孩。帮我跟她说有妖精受伤，如果可以的话，想请她今天再做一些砂糖菓子，交给璐丝璐。」 「砂糖菓子？」夏尔皱起眉头。 妖精们吓了一跳，后退几步。「没关系，不用勉强，我是说可以的话……」 自从安做砂糖菓子给璐丝璐吃的那天起，夏尔就很常看到她在揉捏银砂糖团的身影，原本还想说怎么都没看到作品，看来是让璐丝璐转交给战士妖精们了。大概是因为璐丝璐拜托她做，而她闲来无事就答应了。 都流落到这种地方来了，她还在做砂糖菓子。 ——真是的，老是做个没完。 他笑了几秒，而妖精们看到他的笑容都吓了一跳。 「我会转告她。」他说完便转身离去。 水井在城寨的地下。 走下阶梯便会来到阴暗潮湿的石造房间内，而水井就在房间中央，天花板附近开了一扇离地面极近的采光小窗，望出去会看到枯草的根部。 他脱下衣服，拉起井中水桶，往自己身上淋水，汲水沐身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红色污水流淌于他的脚下，淋井水他也不觉得冷，呼出的气息化为白烟。 他一面沐浴，一面想着拉法尔集合于此地的那些妖精。 他们个个都很精悍，都要两、三个人类才能撂倒。如此体格的妖精要是集结六十名以上，会形成颇为强大的战力。 听他们说，拉法尔似乎是在一年多前开始召集妖精。 有人将他昨天染血的那件衣服洗好放在房间角落了。每次衣服染血就会有人帮他洗好，大概是拉法尔命令了某个妖精专门来做这件事吧？ 就在他穿衣服时，靴子踩在梯级上的声音传来了。 「下次别洗澡，直接回房间试试如何？」 是拉法尔。他假装没听到，穿好衣服，以干布擦拭湿答答的头发。 水滴从他的发梢滴落到睫毛、脸颊、手背上，滑落肌肤之势宛如轻抚。刚战斗完的紧张仍残留在体内，使他的神经对这些零星的触觉产生反应，带来颤慄。过往他很能享受战斗完的感觉，此刻只觉得很烦躁。 「看到你那副模样，安就会知道你们所属的世界不同了吧。」 「我们居住在同一个世界之中啊，妖精和人类都住在地面上。」 「原来如此，这样说也通。就是居住在同一个世界中，才会彼此争斗啊。」 夏尔不打算跟这个令人不快的家伙耗。 「集结伙伴的工作，我打算做到今天。」夏尔准备上楼时，拉法尔冲着他的背说。 夏尔停下脚步，但没转过头去。「还不赖啊，我可以休假了是吗？」 「同伴增加后，这个城寨就显得太狭小了，我想转移阵地到更宽阔的地方去。我们也有必要抓人类来当奴隶，好照料我们的士兵。」 夏尔从他轻松愉快的语气中感受到令人生厌的成分，皱起眉头，转过身去。 「路伊斯顿与威斯托尔之间有个小小的人类村庄，位于山中，因此跟其他村落有段距离，不过那里的小麦长得很好，附近也有砂糖林檎的森林，人口不到一百五十人，只有行商旅人来到村内，或者村民自己到镇上买东西时才会与外界接触，当中没有人会使用武器。你不觉得这条件很棒吗？」 「你打算袭击那个村落？」 「我要把它变成自己的领地。」 拉法尔的浅笑令夏尔毛骨悚然。 将近六十名的战士妖精若袭向一百五十个农民，转眼间就能占领村落。这等于是以压倒性的武力撂倒弱小者。 「管理那个村落的州公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国王也一样。」 「他们无法出手，因为我要以那一百五十个人为人质。人类再怎么心狠也不可能捨弃整个村落。」拉法尔眼中闪过残酷的喜色，笑得好开心，好令人不快。 拉法尔将夏尔带来城寨的第一天就说，他要代替五百年前最后一任妖精王李查鲁巴‧席力尔‧沙休解放妖精，重建妖精之国，因此他要和夏尔一起当妖精王，召集伙伴与人类战斗。 但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不对。 直觉这么告诉他。 拉法尔满口大义，但大义其实是他最终希望扛起的大旗才对。 眼下推动他的，是更加鲜明的情感。若非如此，他谈论残酷的战斗时不可能这么开心。夏尔想着想着，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原来是这样啊……翅膀只剩一片。 总算说得通了。 「你好像很开心呢。」 拉法尔稍微歪了歪头。「有吗？」 「复仇是那么开心的事吗？」夏尔静静问。 拉法尔皱起眉头。 他缓缓靠近拉法尔，盯着对方仅存的翅膀看。对方的翅膀长度及膝，仅只一片，就跟夏尔一样。翅膀颜色像是蓝绿双色混合而出的，呈现半透明。 「你为什么会失去一边翅膀？」他问。 拉法尔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你当过人类的奴隶，对吧？」他追问。 拉法尔的发色原本暧昧而柔和，倏地染上了一抹红色。他的眼神射出怒火，仿佛遭到了侮辱。 「一年前你突然冒出来，自称妖精王，开始集结妖精，但在那之前没有人知道你人在何方，都在做些什么。比我还早诞生的你，为何一百年来都没有活动？八成是因为你无法活动吧。至于你无法活动的理由，我只想得到一个，就是『被人类奴役』。」 「夏尔，闭嘴……」拉法尔瞪着夏尔说。 「我不知道自己被选为妖精王继任者，但你知道，所以被人类抓到、受他们奴役对你来说是极为痛苦的事情。你是在一年前才总算逃离掌控吗？」 一旦被人类逮住，翅膀落入他们手中，要逃跑就不是容易的事了。夏尔实际上也尝试过要逃亡，但都没有成功。妖精战斗能力越是强大，主人越会小心提防。 「闭嘴。你的翅膀在我手上，你忘了吗？」 「翅膀吗？被你召集起来的妖精，他们的翅膀都在你手中，可见你不信任任何人。为什么连妖精同族都不信任？你被背叛过吗？」 拉法尔似乎试图压抑自己的感情，但嘴角还是些微扭曲了。 像拉法尔这样的妖精应该不会轻易被人类抓到，但他还是落难了，可见过程中有某个要因令他产生松懈。 「你是被同伴背叛才落入人类手中吗？你不只恨人类，也恨同族的妖精吗？你要翅膀完好的妖精将其中一片翅膀献给你，是因为你看他们不爽？自己明明只有一片翅膀，眼前的家伙却有两片。你就像小丫头那样嫉妒着他们。」 「你是在侮辱我吗？」 拉法尔想揪住夏尔，但夏尔闪到一旁去，呵呵笑了。 「侮辱？我说的不过是事实吧？」 夏尔原本不知道自己的诞生具备何种意义，人类的奴役就让他恨得牙痒痒的了。但拉法尔知道自己是妖精王选择的继任者，对他来说，受人类奴役是奇耻大辱。 屈辱感催生的怒意与憎恨肯定很暴烈，足以烧毁他的心灵。 他在残缺的心境下重获自由，并自称妖精王。 宣示要解放妖精，并集结同伴。 但在大义的名分下，憎恨与怒意的余烬仍在冒烟。 大义不过是他向人类报复的借口。 集结同伴这件事八成也是向同类报复的手段。 夏尔不知道他过去到底有什么经历，但他甚至想用武力折服、支配同族，借此洩愤。 「你要成为妖精王，解放妖精？我原本以为那是你的心愿，但你似乎没那么崇高。你只不过是想复仇，想全盘接受内心的愤怒和憎恨，让它们推动你去攻击人类，你只是想靠武力使同族妖精臣服。」 没能逮住夏尔的拉法尔用低吼似的嗓音说：「有什么不对？要解放妖精本来就得憎恨人类、攻击人类。我聚集到这里来的同伴原本什么都没在想、茫然活在世上，不支配他们就无法避免他们做出愚蠢行为。还有，就算我享受复仇和支配这两件事，又有什么问题？」 「准备成为妖精王的人不该以复仇和支配为乐。」夏尔冷冷地抛下这句话，走上楼梯。 ——他的内心扭曲了。 想成为妖精王的想法在拉法尔心中留存着。 但当初的动机已被愤怒与憎恨侵蚀殆尽，变得无法辨识。 不过他能理解拉法尔对人类的憎恨，也能体会怒火熊熊燃烧、仿佛要将身体焚为灰的感觉。与安相遇前，夏尔一直怀抱着那样的憎恨和怒意存活在世。    ❆ 安今天也做了砂糖菓子，每天揉捏银砂糖团既可纾解郁闷，也可讨妖精开心。城寨走廊上的窗户洞开，没有装门板或玻璃，冷风直接灌进来，因此她每次一离开房间就冷得发抖。日暮时分，天色灰濛，开始下雪了，窗外一望无际的荒野迅速化为白色大地。 她带着今天做好的砂糖菓子急忙前往战士妖精的房间，敲门，门开了。应门的战士妖精原本板着一张脸，看到安后表情就和缓下来了。 「是你啊。」 「我带砂糖菓子来了，你们今天也需要吗？」 「嗯，这对我们帮助很大。你是听他提起才带来的吗？」 「他？」 「夏尔‧斐恩‧夏尔。他没跟你说吗？」 「夏尔还没回房间。」 「喔……也对，他那副德行要是直接回去……」妖精眉头深锁。 璐丝璐从后方跳到应门妖精的肩膀上说：「安，谢谢你，今天也有人受伤呢。」 「不客气，喏。」她将放着砂糖菓子的木板往前递。 战士妖精接了过去，低头看着砂糖菓子，撇下一句：「你明明是人类，为什么要给妖精砂糖菓子？」 「为什么？因为你们说有需要啊。」 「你们在做什么？」突然有只冰凉的手搭到安的肩膀上。「银砂糖师，你为什么会带砂糖菓子到这里来呢？」 她浑身发毛，没多想便挥开那只手，往一旁跳开再回头看。 拉法尔正对着她微笑。璐丝璐连忙低下头去，房间内的妖精似乎也紧张地盯着门外看。拉法尔接着望向捧着砂糖菓子的妖精。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只做过一个垃圾般的砂糖菓子给我，之后就罢手了，现在却带这么漂亮的砂糖菓子到这种地方来？」 安挡到门口去，不让他看到砂糖菓子。「我也会帮你做，这些是要给他们的……」 「你听不懂我在问什么吗？你只帮我做了一个垃圾般的作品，为什么帮他们做的作品就这么漂亮？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我做你的砂糖菓子时并没有刻意偷工减料，可是，不过……就是做得不太顺利，所以……」 拉法尔突然吃吃笑了。「你不是故意做烂，而是做不出来啊？要帮我做的时候就做不出来。你打从心底抗拒这件事吗？」 「不好意思……可是……」 「你这丫头真是令人火大啊。」拉法尔自言自语，下一秒突然就抓住安的手。「跟我来。」 他的力道极大，她痛到以为自己的手要脱臼了。拉法尔无视安扭曲的表情，拖着她大步迈进。 「呃，那个……拉法尔大人！请等等！」璐丝璐战战兢兢地叫住拉法尔，战士妖精们也冲出房间外了。 「怎么啦？」拉法尔转过身来，不悦全都写在脸上。 璐丝璐脸色铁青地说：「呃，那个……那个……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位小姐呢？」 「我没必要把没用处的人类养在身边。」 「拉法尔大人。」战士妖精嗓音低沉、吞吞吐吐地说：「她对我们很有用处。吃了砂糖菓子后，伤口愈合了一些。」 「她无法为我制作砂糖菓子的话，就没有存在意义。要银砂糖师的话，我再去抓就有。不过是个人类，你们没必要在意她。」他放完狠话，再度迈开脚步。    ❆ 璐丝璐与战士妖精不知如何是好地目送安离去。 拉法尔用力拖着她前进，走进一个房门很大的房间。那似乎是拉法尔的房间，空间宽敞，地板上铺着毛毯，放着一张大床，还排放着衣柜，上头装有高装饰性的金属握把。 拉法尔用力推她一把，像是要将她扔进门内似的。她绊到地面上的石子，一阵摇摆后倒卧在房间中央。 房间内没有烧柴，非常寒冷。片片雪花不断从洞开的窗外飘入。 拉法尔的手伸到身后带上门，眼睛盯着地上的安。 ——他打算杀我…… 他看着她的眼神一点感情也没有，仿佛当她是小虫子。 拉法尔的头发从发根开始变色了，带有透明感的红慢慢晕散开来，他在胸前摊开双掌，掌心向上，赤银色的光粒开始聚集。 安看到那一幕，撑在地上的双手开始颤抖。 「我放弃了，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跟我一起过活。那些妖精无知、愚蠢、没在动脑，我要是不扣住他们的翅膀、统治他们，谁知道他们会捅出什么漏子？我拿到金刚石时，它的能量已饱满了，不知为何却没有妖精从中诞生。黑曜石妖精下落不明，我连他是不是还活着都存疑。只剩下我了。我当初心想：我一定要成为妖精王，采取一些行动，否则无法扭转妖精备受屈辱的现况。」拉法尔淡淡地说，音调无起伏，但只要看他的眼神就能感受到一股无可宣洩的焦躁。「后来我发现黑曜石有妖精诞生，而且我也与他相遇了，但黑曜石妖精夏尔‧斐恩‧夏尔竟然在人类丫头的唆使下当起人类的后盾。要是没有你，他的价值观一定和现在完全不同。他原本应该是我独一无二的伙伴才对，实际上却……为什么……」 拉法尔一边说话一边缓缓逼近，他的嗓音不知为何带有几分绝望。 ——他，是不是很寂寞呢？ 拉法尔说他跟夏尔在同一个地方诞生，他们对彼此保持的亲近感也许强过其他妖精。拉法尔不屑地说其他妖精很蠢，应该是因为在他心中只有夏尔可以跟他平起平坐吧。 他认定妖精与人类的身分都比自己低下，将他们摒除在自己的生命之外，一个人独自过活，怎么可能不寂寞？ 所以他才想将心目中唯一可以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夏尔变成自己的伙伴。他没收夏尔的翅膀、当他的主人，但同时又希望他们彼此能够心意相通。就像安在母亲过世后扣住夏尔的翅膀，希望他能当自己的朋友那样。 她以颤抖的嗓音反驳：「就算我不在了，夏尔还是不会改变的。他不喜欢你是因为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还把夏尔和你自己同伴的翅膀扣在手中。你想跟夏尔当朋友的话，就应该亲切地对待他！」 「区区人类，不准直呼黑曜石的名字！他和我都被选为妖精王接班人，我们注定要成为王者！」 ——妖精王？！ 她完全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辞汇。 ——夏尔是妖精王的接班人？这是怎么回事？ 拉法尔挥动手中出现的赤银线束，空气发出裂帛之声，下一刻线束就缠上安的脚踝了。 「要是没有你这个碍事的家伙，我根本就不用没收夏尔的翅膀，他会直接答应跟我一起生活，都是你不好！」 缠在脚踝上的赤银线束冷冰冰的，她心生恐惧，好想放声大叫。 拉法尔将线束卷到手中，最后来到安跟前，单膝跪下，盯着她的脸庞。「我要对夏尔说，我已经放你走了，就算他会怀疑我，也无从确认真相。只要他的翅膀在我手中，他就无法自由行动。五十年过后，他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接下来我再慢慢改变他的想法就行了，就算得花上一百年也无所谓。不过我首先要除掉你这个绊脚石！」 夏尔回到房间，发现安不在，八成是把做好的砂糖菓子送到妖精那里去了吧。他想赶快见到她，因此决定离开房间去找人。 ——拉法尔明天就要去袭击村落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变得很低落。城寨走廊上成排的窗户框着昏暗的天空，雪花飘进室内。今晚会积雪吧。 ——一旦积雪，我特地遗留的痕迹就会消失了，银砂糖子爵到底在做什么？拖拖拉拉的。 他转弯朝战士妖精的房间走去，结果发现一群妖精聚集在前方走廊上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直觉告诉他有状况发生了，他快步走近。「怎么了？」 战士妖精似乎吓了一跳，转过身来。 「啊，夏尔。」璐丝璐站在走廊窗框上，泫然欲泣。 「怎么了？」 「安她——」 她话说到一半，有个战士妖精便打断她的话：「住口，璐丝璐！你会被拉法尔大人杀死的！」 夏尔瞪了出声的妖精一眼。「当拉法尔走狗的生活，你过得很满足吗？看他的脸色、听从他的命令跟受人类奴役有什么差别？你们仔细想想吧，差别在哪？我不想一直当他养的狗，所以我要保护我重视的人。」 他沉静的愤怒之语令妖精退却，不敢再多嘴。 「想想安是怎么对待你们的？如果憎恨所有人类，连她也不例外，那就算了，什么都不必跟我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告诉我她怎么了。」    ❆ ——刀子就要砍向我了！ 她紧闭双眼，咬紧牙根。 就在这时，门敞开的声音传来了。 她回过神来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夏尔压低身体、摆出攻击架势，朝拉法尔背部水平划出一刀的瞬间。拉法尔在电光石火的瞬间纵身一跃，闪过攻击。夏尔无视他，先斩断从他手中延伸到安脚踝的赤银线刃。 刀刃撞击出尖锐拔高的声音，线刃的断口弹开，缠在安脚踝上的部分在同一 时间化为光粒消散。 夏尔单膝跪到安前方，背对她，刀刃举到胸口。「我应该说过吧，拉法尔？你要是敢乱来，我就跟你刀剑相向。」 「是他们告诉你的吗？那些家伙果然蠢到听不懂人话，除了扣住他们的翅膀、当他们的主宰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驾驭那些笨蛋了。」拉法尔话中带刺地呢喃着。 夏尔静静回应他：「就连那一小撮妖精，你都得扣住他们的翅膀才管得动，可见你当不了妖精王。」 「那你要当吗？你不扣住他们的翅膀就能使唤他们？」 「我没必要使唤他们，就是要争取妖精的自由，也没必要搞出一个妖精王，我要寻找别的方法来达成这个目标。」 「在你成功之前，妖精的尊严就会先在人类手中毁于一旦吧。我果然才有资格当妖精王，当统治者，这点我不会退让，我要你也臣服在我麾下！」拉法尔话一说完，便从上衣内侧口袋取出小皮袋。安认得它，是装夏尔翅膀的袋子。他单手握住它，用力一捏，仿佛要将内容物揉碎。 夏尔发出哀号，身体往旁边一倾，没握剑的那只手撑住地面。 「夏尔！」安连忙扶住夏尔的身体。 「快逃，逃到房间外……」 「可是……」 「快逃！别碍事！」夏尔表情扭曲，放声大吼。 安仿佛被他那句话震开似的，迅速起身跑向房间外。夏尔说得没错，她待在那里只会碍手碍脚。她什么能力也没有，帮不上任何忙。 她一冲出房门，盘据走廊上的一票战士妖精立刻映入眼帘。他们似乎想窥探拉法尔房间内的状况，看到安冲出来都瞪大眼睛！ 「安？！」璐丝璐从那票战士妖精之中跳了出来。「太好了，夏尔及时拦住拉法尔大人了对吧。」 「璐丝璐！」泪水夺眶而出。她冲到小妖精身边，腿软瘫坐在地，放声大喊：「夏尔会被拉法尔杀死的！他的翅膀被掐住了，就在刚刚！」她接着抬头仰望战士妖精：「拜托你们，拜托你们！救救夏尔！再这样下去，他会有生命危险的！他是为了救我才落入险境的！」 一个战士妖精缓缓走到安面前，突然用力握住安的手腕，拖着她离开。 「痛苦吗？」拉法尔用力握住装有翅膀的袋子，单膝跪在夏尔面前，对着他浅笑。 他忍受着身体仿佛就要被扭断的恐怖和疼痛，咬紧牙根瞪着拉法尔。但他说不出话来，因为实在太痛了。 「这是侮辱我、庇护人类的惩罚。」拉法尔突然露出认真的表情。「真可怜，你一定很痛苦吧？我当初在寻找你的下落时，还以为我们相遇后一定会敬重、疼爱彼此，一起称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这一切都是人类的错。」他用更大的力道捏住袋子。夏尔痛不欲生，松开了握剑的手。 剑落地后化为光粒消散，夏尔则在同一时间倒卧在地，缩成一团，双手环抱自己的身体。 「拉法尔大人。」房门没关，几位战士妖精鱼贯走进房间内。他们把安押过来了。安的双手腕被扣在身后，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们把她带来了。」 安以悲伤的眼神望着面无表情的妖精。 「做得好。」拉法尔蹲下来，在夏尔耳边呢喃：「你可爱的银砂糖师会有什么下场？等着看啰。」 他痛到无法出声，只能焦急地在心中大喊。 ——安！ 疼痛突然消失了。拉法尔将翅膀放回上衣内侧口袋，走向安。夏尔想撑起上半身，但他的身体在疼痛的余波中颤抖着，无法自在地位移。 拉法尔向安伸手的瞬间，有个小妖精从安的肩膀上跃起。 是璐丝璐。拉法尔皱眉的前一刻，她滑进了他的上衣口袋。 「你？！」 拉法尔的手慌慌张张地捞向璐丝璐，但她已捧住装有夏尔翅膀的袋子，跳出拉法尔怀中，蹬地一次、两次，跳入夏尔怀中。「夏尔！这是你的翅膀！」 拉法尔举起手中的赤银线束一甩，夏尔连忙抱住璐丝璐并滚向一旁，闪开线束的攻击再起身，膝盖触地，右手轻轻摊开，集中意识于掌心，再次唤出白银之剑。 拉法尔得知夏尔已脱离自己的掌控，啧了一声，打算抓住安的手，但安被战士妖精推开并送出门外。 「你们在做什么？！」拉法尔瞪大眼睛。 战士妖精静静地对他说：「拉法尔大人，请饶她一命吧。虽然她是人类，我们还是想请你饶她一命。」 「蠢货！」拉法尔大吼，跃向一旁，准备将赤银线束大力挥向夏尔。 夏尔压低身子冲过去，朝他下盘挥刀。拉法尔再次跳向一旁躲开。 「安，快逃到城寨外！」夏尔持续追击，不给拉法尔喘息的机会，同时对着走廊大喊。夏尔将双方距离拉得很近，因此拉法尔无法自在挥动线束，只能退后闪避夏尔的刀子。夏尔又凑上去挥剑，攻击毫不间断。 「璐丝璐‧艾儿‧弥，快走！带安离开！」 璐丝璐听从夏尔的命令冲出房间。 「我要处罚你们所有人，我要烧掉你们的翅膀！」拉法尔一面闪避夏尔的攻击，一面发出怒吼，挥动线束冲向房间入口。夏尔将飞来的线束斩断。 原本杵在房间入口的战士妖精见到飞来的线束纷纷四散逃窜，拉法尔乘机冲向门外。有几个战士妖精被赤银线束伤到，光粒四溢，哀号四起。 夏尔飞奔追向拉法尔，同时对战士妖精下令：「你们也带着伤患一起离开吧！」 他紧跟着飞散在风中的赤银色头发，穿过狭窄的走廊，跑上螺旋梯。阴暗楼梯间的尽头有道拱门，拱门外是灰暗的天空。 他们移动到楼梯间外，强风与粗砾般的雪花从侧面吹打在他们身上。 他们来到了城楼走廊上。走廊很长，前方和后方都不见尽头。 宽度大约只有夏尔走三步的距离，外墙上设置着箭孔，并以等距的墙面隔开，墙与墙之间什么也没有。空隙很大，可让单人自在进出，走廊内侧没有墙壁，城内的中庭在距离遥远的脚下展开，令人头晕目眩。 粱雪纷飞，荒野吹来的风撞击城墙，向上翻腾，卷起雪花，也使两个妖精的头发与衣服一阵乱舞。 「来吧，夏尔！」拉法尔站到箭孔前，摆出准备挥动赤银线束的架势。夏尔也调整好握剑的姿势，压低重心。 就在这时，地上一阵声响压过漫天流窜、低吼的风声，是众多马匹发出的嘶鸣。 拉法尔吃了一惊，望向墙隙外的雪白荒原。 夏尔将剑举在身体前方，同时也望向荒原。 城寨前方大约有两百名骑兵整齐地排成一列，军旗上印着道宁格伯爵家的纹章，后方也有银砂糖子爵的旗子。 夏尔俯瞰军队，笑着说：「银砂糖子爵，你总算来啦。真是拖拖拉拉的。」 城楼走廊上的拉法尔茫然地望着脚下的骑兵：「为什么人类会找到这里……」 夏尔踩过走廊上的积雪，慢慢靠近拉法尔：「谁叫你要偷银砂糖桶？糖从桶子中撒了出来，留下痕迹，他们才有办法循线追过来啊。」 「是你干的好事吗？夏尔。」拉法尔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带有透明感的红发在强风中乱舞着。 「银砂糖子爵绝对不会漏看银砂糖特有的光泽，而且他们也很走运，初冬不会有吃银砂糖的虫子，我最担心的是积雪盖住银砂糖，不过银砂糖子爵在地面积雪前就循线找到这里来了。」 「我又被同伴背叛了……而且竟然是被你背叛。」 「你扣住我的翅膀就等于是奴役我的人，不是我的伙伴，没什么背叛不背叛可言。奴役妖精者的恶意会成为妖精背负的重担——一年前才满十五岁的人类女性都明白这个道理，你却没注意到。」夏尔几乎在话说完的同一瞬间拔足狂奔，像飞箭一样射向拉法尔。 他冲入整个感觉有点虚脱的拉法尔怀中。拉法尔原本也已摆出攻躲态势，但夏尔动作快了一拍。双方距离消弭后，拉法尔无法挥动线束。夏尔将刀尖抵向拉法尔的胸口。 拉法尔被逼得一再碎步后退，进入墙壁的缝隙，靴跟踩到走廊边缘才止住，整个人颤颤巍巍的，勉强保持平衡。 「交出钥匙，装妖精翅膀那个箱子的钥匙。」 拉法尔叹了一口气，似乎很疲倦的样子。 「那帮蠢蛋已经派不上用场了，拿去。」他从上衣内侧口袋掏出钥匙，丢到城楼走廊的地面上，是体积颇大的黄铜钥匙。接着他凝望夏尔的眼睛，视线不带敌意或憎恨，但透露出近似于灰心的某种意念：「要是我早安一步跟你相遇，你大概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拿剑抵在我胸口了吧。」 「大概吧，你慢了一年，就这么一年，但这也许正是命运的安排。」 夏尔在一年前如果没有与安相遇，今日听拉法尔阐述想法时一定会觉得心有戚戚焉吧。他也许会和拉法尔采取一样的思考模式，继续让憎恨与怒火驱动自己。 一次邂逅引领他走上不同的道路，使他与拉法尔针锋相对。 他们的本质明明非常接近，却互为表里，背负着不同的命运，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夏尔将剑抵在拉法尔身上，一时之间没有动作。看着拉法尔的感觉就像在一面歪斜的镜子前望着自己的倒影，所以他犹豫了片刻。 「拉法尔，一切都结束了。」夏尔重新握好剑，准备向前刺的瞬间…… 拉法尔突然笑了。「命运吗？」他的声音很沉稳，发自肺腑。下一刻，他的身体开始缓缓往后倾斜。 微鬈的红发飘向他的身体前方，原本握着赤银线束的手往两侧一摆，仿佛力气突然流失殆尽似的。线束荡向空中的瞬间便化为耀眼光粒，消散无踪。他的表情茫然，仿佛失了魂，颜色暧昧、介于蓝绿之间的眼珠子仰望灰色天空，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深灰与雪白世界衬托出他侧脸的苍白，以及寂寥。 下一个瞬间，拉法尔的身体就消失了，摔下城楼了。 「拉法尔！」夏尔冲到走廊边缘往下看。纯白的雪花在上下左右各方向吹来的狂风中舞动着，而拉法尔的身影就像一片红色的花瓣，它迅速缩小，消失在雪中。 夏尔凝看下方一段时间。内心突然开了一个洞似的，空虚感与雪花一起吹向他的胸口。阵风卷起雪，他看不到下方遥远的地面。    ❆ 冲出城寨外的安、璐丝璐和战士妖精看到眼前列队的骑兵，瞪大眼睛。黄昏时刻的荒野中，暴雪不断飘落，两百多名骑兵在如此状况下排列整齐，看起来实在很诡异。马儿的嘶鸣，以及铠甲摩擦撞击的沉重声响此起彼落。 安停下脚步，盯着他们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璐丝璐站在安的肩膀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战士妖精则紧张地握住长枪，或将手搭到腰际的剑柄上。 ，骑兵似乎也吃了一惊，慌乱地低声交谈，并将手按到腰际的剑柄上。 双方紧张地对峙着。就在这时—— 「所有士兵，不准妄动。」沉着的嗓音从落雪织成的纱幕的另一头传来。「安‧哈鲁佛德？」 披着盔甲的老人在左右两位骑兵的护送下，驱马缓缓前进。 「道宁格伯爵？！」安大吃一惊，冲到道宁德伯爵面前行屈膝礼。 「哈鲁佛德，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是逃出来的吗？」 「是的。」 「那正好，我们是追随那帮袭击妖精商人、妖精猎人的妖精匪徒才抵达这里的，接下来准备讨伐以这座城寨为根据地的妖精匪徒，你身后的妖精就是那些匪徒的同伙吧？」 「请等一下。」安慌慌张张地摊开手护卫身后的妖精。细雪打在她脸颊上，肩膀与头发也在转眼间染上一抹白色，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冷。「我是在他们的帮助下逃出来的。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但那都是扣押他们翅膀的妖精命令他们做的，要讨伐就讨伐他一个吧！」 「安，你说的妖精在哪里？」 安听到熟悉的嗓音，瞪大眼睛：「飞？！」 她忘了自己在道宁格伯爵面前，一如往常地直呼飞的名字。 飞策马从道宁格伯爵身后来到安跟前，萨礼慕也骑马跟在他身后。飞在厚重的大衣下也穿了盔甲，没想到战士的装扮跟他这么搭，完全不会跟他野性十足的容貌产生冲突。 「那个妖精就在城寨中！夏尔在跟他交手……还没打完，所以请你去帮帮夏尔好吗？飞，拜托你了！」安越说越不安，与拉法尔对战的夏尔现在到底是占上风还是居于劣势？ 「啊……」飞突然看了安的背后笑了：「不要紧的，他们似乎打完了。」 安顺着飞的视线转过身去。 城寨的石拱门隐约浮现在不断倾注的大雪之中。黑色妖精静静走出拱门，朝这里迈进，他就像是投在纯白世界中的一道暗影。一个扣着挂锁的箱子被他捧在胸前。飞雪绷着他不肯放，仿佛仰慕、追随着他冷艳的身影。 「夏尔！」 道宁格伯爵看到安拔足狂奔，便蹙眉转头望向飞：「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归来大概代表事情已经落幕了吧，我们想追击的妖精已经不在世上了。」 安笔直跑向夏尔，脚步溅起积雪。夏尔认出来者是她，停下脚步，将捧在手上的箱子放到雪地上。 「夏尔！」她没多想便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贴到他怀中。「夏尔！太好了，夏尔！」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夏尔也紧紧拥抱安作为回应。 小妖精璐丝璐从安的肩膀边缘探出头来：「夏尔，拉法尔大人呢？」 「从城楼走廊上跌下去了。应该无法脱身吧，毕竟是那么高的地方啊。」 「也是，他真可怜。」 战士妖精凑了过来，在一段距离之外筑起一道人墙。夏尔注意到他们的动作，于是在安耳边呢喃：「好了吧？」 安一时之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瞪大眼睛直盯着他看。 他露出调戏式的笑容说：「抱不够的话之后再抱吧，只要有时间我都能奉陪。」 「啊！」安总算听懂了，连忙从夏尔怀中退开，简直像是被什么东西弹飞到一旁。 夏尔摸找上衣内侧口袋，取出黄铜钥匙，交给安肩膀上的璐丝璐。 「你们的翅膀都装在那个箱子里，用这把钥匙打开挂锁，取回自己的翅膀吧，以后要自由自在地活啊。」 夏尔递给璐丝璐的钥匙长度将近她身高的两倍，但她还是用整个人贴上去的方式接住了它，然后…… 「自由？」她有些不安地抬头看着夏尔。 夏尔点点头。 结果璐丝璐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拉法尔大人不在世上了，那要由谁来当妖精王呢？夏尔，你要当我们的王吗？」 在一段距离外筑起人墙的妖精们听了璐丝璐的话纷纷对看，有人点了点头。不知所措与期待——这两股情绪在妖精周围的空气中流动着。 夏尔摇摇头。「你们不用仰赖妖精王就能自在过活了。取回你们身上最重要的东西，找个喜欢的地方落脚吧。」 「不过将来我们也许会有需要妖精王的一天啊。如果未来我们不只想要追求自己的自由，也想解放其他遭到奴役的妖精呢？该怎么做才好？」 「集结妖精与人类开战是没有未来可言的。一天到晚跟人 「集结妖精与人类开战是没有未来可言的。一天到晚跟人类交战，就不可能建立一个安定的妖精之国。我现在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解放所有妖精，同时避免那样的状况发生。不过将来我若想到方法，时机也成熟的话，我会考虑领导大家。你们现在应该还不需要妖精王。所以各自离开吧，到人类管不着的地方生活吧。」夏尔沉静地向众人宣告，之后从妖精筑起的人墙穿过，慢慢走向道宁格伯爵与飞。 妖精们自然而然地让出一条路给他过。他穿过人潮的姿态散发出高贵又威严的气质，虽然颜色不同，但外表看起来跟圣路伊斯顿‧贝尔教会天花板上画的妖精王极为相似。 飞瞇起眼睛，低声说：「好美。」 伫立于纯白世界的黑色妖精就像是神话世界走出来的生物，魅力十足。 所有人类士兵都屏住呼吸，凝视夏尔。 「袭击人类的妖精已经被我解决掉了，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你们没必要动用军队。」夏尔镇定自若，抬头挺胸地仰望着马背上的道宁格伯爵，态度非常自然。「这里的妖精都不是人类的奴仆，而你们也不是妖精猎人吧？我希望你们放他们一马。你们要是打算猎捕他们，我是不可能坐视不管的。」 道宁格盯着看了夏尔好一段时间，似乎很吃惊。他无从评估眼前的妖精究竟是什么人物，似乎有些困惑，但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老臣，立刻就做了决策：「我们是国王陛下的臣子，存在目的是保卫国王陛下与他的子民。我们不会猎捕妖精。」 夏尔听了道宁格伯爵的回覆后，微笑着说：「感谢你。」 道宁格伯爵也点头向他致意。 夏尔转过头去，发现一个战士妖精已从璐丝璐手中接过钥匙，打开了小箱子的挂锁。 箱子里塞满了薄绢般的翅膀。 妖精接二连三地探头到箱子上方，他们似乎很清楚自己的翅膀是哪一片，一发现就伸手去拿。 拿到翅膀的妖精都瞄了夏尔一眼，开始在雪中奔跑。 他们往后必须闪避人类耳目，小心翼翼地生活，提防猎人的追捕，不过或许也有妖精会像夏尔或米斯里露那样过着与人类有交集的生活，同时保有自我。 箱底最后剩下一片小小的翅膀，安蹲下拾起它，压到自己的掌心之中。那是一片小巧又美丽的翅膀。 「来，璐丝璐，这是你的翅膀。」她将翅膀递向自己肩膀上的璐丝璐，对方笑咪咪地接下。 「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翅膀很漂亮耶，听你说我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好开心、好自豪喔。」她说完便从安的肩膀一跃而下。 「璐丝璐，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你要去哪里？」 璐丝璐听了她的提问，再次纵身一跳，落到附近一位战士妖精的肩膀上。那位妖精露出吃惊的表情，璐丝璐却不以为意地说：「我要跟这个妖精走。我没看过海，想去看看海长什么样子。你会去海边吧？你当初不是要去嘛？」 璐丝璐找上的妖精，就是当初说他重获自由后想去海边的那个战士妖精。她擅自做出这种邀约，令他愣了好一会儿，不过接下来他马上耸耸肩，放弃与她争辩，笑着说：「好啊。」 妖精上路了。安目送最后离开的璐丝璐与战士妖精，觉得心好痛，呼出的气息化为冰晶，纷纷掉落。她总算感到寒冷了，身体打了个冷颤。 但她不能离开这里，她要等到璐丝璐与战士妖精的身影完全消失为止。 夏尔回到安身旁，不解地问一动也不动的安：「怎么啦？」 「夏尔，你先前不是说璐丝璐的寿命只有一年多吗？璐丝璐诞生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她……真的有办法去看海吗？」 「她吃了你做的砂糖菓子，赛命应该会延长，所以……」夏尔目送那两个妖精渐渐走远，似乎在心中许下了某个心愿。「璐丝璐应该看得到海吧。」 「如果看得到就太好了。」 大雪不断倾注而下，雪中杂沓的脚印往四面八方散去。 雪白如银砂糖粉，沙粒般覆盖住整个世界。 要是海兰德王国境内所有妖精都能像刚刚离开的妖精那样自由自在地前往想去的地方，该有多好？ 安现在仅能为他们祈祷，不过她身旁那位俊美又善战的妖精也许能在某一天为他们指引出安稳又自由的存活之道。 ——夏尔将来会不会为了妖精坐上王座呢？ 到时候，安还能待在他身边吗？待在他身边会是件好事吗？她觉得呼吸好困难，大概是因为吸入了冰冷的空气吧。 她抬头仰望天空。雪不断飘落，仿佛是要涤净人世间的痛苦与悲哀。 道宁格伯爵的士兵开始重新列队，要踏上归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