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的尽头是不是神学？
作者：汪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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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内，有些话题，只要一碰，不管说的是什么样的观点，一定会引起比较大的争议。比如中医问题和转基因问题，想要留言多，做这个选题就可以了。
不过，让我感到有点吃惊的是，选一个 UFO 的话题随便聊聊，也会引发比较大的争议。比如上期节目，就有人听了很不舒服，主要原因是我多次提到了“神秘主义爱好者”这样的词，原本是一个中性的客观描述的词汇，但是有些人听到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就会感到带有讽刺的味道。
实际上我反思了一下，还真没有冤枉我，当我说这个词的时候，心里确实是略带嘲讽的感觉说的，这个是事实，我不能否认。而且，继续反思下去，我发现我自己也在用自己最不喜欢的贴标签的方式来叙事。
我之前说过，给理性思考者贴上“科学主义”的标签是很令人讨厌的，而我也是给热爱探索 UFO 事件的爱好者贴上了“神秘主义”的标签，这不也是同样令人讨厌的吗？
结论是有了，但问题是该怎样改变这个情况呢？
要知道，在使用语言的过程中，给某一类对象起一个抽象的总称，这是必须的，如果所有的集合类名词都换成定义的话，那就没法说话了。
但问题在于，如何才能区分集合名词和贴标签呢？
比如，在对待 UFO 问题上，社会上确实客观上存在着两类不同的人。
一类是那些敬畏自然，敬畏未知的人群，他们默认会把凡是还没有明确结论的现象朝着超出现有人类科学认知的方向去想，比如前不久得到确认的 UFO 或者说 UAP 视频，他们的潜意识中会相信这是某种人类尚无法用现有科学知识去理解和解释的超自然现象。
而另一类则是对自然现象没有敬畏之心的理工男，他们会在潜意识中不相信这些所谓的 UFO 超出了人类现有的科学认知，他们认为这只是还没有被揭秘而已，如果最终发现了真相，这个真相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会超出人类现有的科学理论。
这两类人确实是客观存在的两个不同的群体，那为了语言叙述的方便，该如何给这两类人分配一个恰当的，不管是哪一派都不会感到被冒犯的中性名词呢？
我觉得这是一个难题，如果你们有什么好的主意，不妨留言告诉我。如果找到一个更恰当的词汇，那么以后的节目中，我会启用这个更恰当的词汇来表达同样的意思。
我相信一定会有人想：
你何必在意这个呢，做自媒体就是要有自己的个性，那些听了觉得不舒服的人不听就是了呗，如果缩手缩脚，瞻前想后的，丢掉了自己的个性才是最大的损失。
这话听上去很有道理，如果我是做其他类型的自媒体，我一定会采纳这个建议。
但是，科普节目不行，为什么？
因为科普最大的价值是把科学思维传播到最需要他的人那里，把 0 变成 1 才是最有意义的，如果一个科普人掉进了回音壁效应的漩涡中，他除了得到自我满足以外，对社会做出的贡献是有限的。所以，把人先稳住再慢慢讲道理是必须的。
今天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又突然想到了经常会被问到的一个问题，那就是：科学的尽头是不是神学？
说实话，我被问到这个问题的频率还挺高的，因为有一句话流传的很广，说当科学家辛辛苦苦爬到山顶的时候，发现佛学大师早就在山上等着他了。这句话差不多就等价于科学的尽头是神学。
其实，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提给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等等各种家都可以，唯独不太适合抛给科学家或者科普工作者。为什么呢？
因为用科学思维只能回答概念明确的问题，假如问题中的概念是不明确的，是可以被任意解读的，那么科学思维应对这样的问题是无效的，只能用哲学思维或者其他一些偏向感性的思维来回答。
比如在这个问题中，一共三个关键词，科学、神学和尽头，但是，尽头这个词和科学一联起来，就变得完全找不到明确含义了。
我想问一下，对于科学而言，尽头是啥概念？
我经常说科学就像一次永无止境的攀登，我们对于大自然奥秘的探索是无穷尽的。关于科学的图景，有几个比较经典的比喻，
第一个比喻我最早是在阿西莫夫的文章中看到的，他把科学比喻成一种分形结构，你可以不断地放大细节，永无止境。
第二个比喻也是网上流传很多的比喻，谁第一个说的已经不可考了，说科学就像一个圆，圆内的部分是已知圈，圆外的边界就是未知圈，已知圈越大，未知圈也就越大。
你看，不论是哪个比喻，大家都不认为科学存在尽头一说。
然后，我想再请教一下大家，什么是“神学”？
我只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种不同的宗教，在不同的宗教体系中有不同的神，不同的宗教派别之间从古至今，战争不断。它们互相之间都说别的宗教是异端邪说。
那你认为“神学”中的神到底是耶稣还是安拉，或者是如来佛祖、太上老君、雅典娜、宙斯？据我所知，他们对世界的解释各不相同。
或许，这个问题中的“神学”是一种泛指，那就要明确告诉我你泛指的是什么？假如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科学思维就半点用处也没有了。
科学思维有时候就像是一台有固定输入格式的计算机程序，想要输出结果，就只能按照规定的格式输入数据，否则计算机无法工作，自然也就给不出答案了。
在我的理解中，每一个人对于什么是“科学的尽头”，什么是“神学”，都会有各自不同的解释。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出来什么样的答案都有可能。但所有这些答案都有一个共通点，无一例外，那就是，全都不具备“可证伪性”。
不信的话，凡是自认为可以给出这个问题答案的人，现在就可以给出答案，然后我想请他们仔细想想这个答案有没有可能被证明是错的？所以，这个问题是无解的。无解的原因不是因为它很高深，恰恰相反，无解的原因是这个问题其实并不见得有多高明。
我想明确表达的是，我非常尊重有宗教信仰的人，不论他信仰的是哪个神，我都会尊重他的信仰，这也是我期望的思想自由和思想多样性的一种体现。
但我自己是一个无神论者，而且我这份职业存在的目标就是期望能把无神论的思想尽可能传播出去，影响到更多的人。
所以，假如我能让你的思想发生转变，那是我的荣幸，假如做不到，我也绝不会对你有任何的偏见。因为哪怕是到了现代，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大科学家是相信神的存在的。我能查到的最可靠的一份资料是这样。
著名的科学期刊《自然》杂志1998年7月号，也就是第 6691 期第 394 卷的 313 页，有一篇文章，标题是《顶尖的科学家们依然不信有上帝》[1]，不过这个标题其实也完全可以改为《顶尖的科学家信仰上帝不奇怪》。这里的“顶尖科学家”指的是现任的美国科学院的院士。
研究者对当时所有 517 名生物和物理专业的院士都发了一份书面的问卷，答复率超过了一半，结论是：
72.2% 的院士明确表示自己完全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现象和人格化的上帝；
20.8% 的院士属于 agnostic，这个词一般翻译为不可知论，更准确地说就是指对各种超自然现象或者人格化上帝持观望态度，认为这个超出了人类现有的认知范畴，说白了也就是在问卷上回答：我不知道；
还有 7% 的院士选择了相信人格化上帝的存在。
换句话说，至少超过 18 名美国科学院的院士相信人格化上帝，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神”的存在。
这个数据越发让我感到应该对宗教信仰保持足够的尊重，美国科学院的院士当然都是人类中的精英，他们对神的信仰自然也会有他们的道理和逻辑。
不过，大家也别忘了，即便是在 20 年前，美国科学院 70% 以上的科学家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那么，我作为科普工作者，站在大多数的顶尖科学家这一边，坚定地传播无神论的思想也是有底气的。
注意，我只是站在顶尖科学家的这一边，不要树立一个汪诘自比顶尖科学家的稻草人来打，我怕的。
另外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是，同样的调研，越是往普通科学家和非科学家群体中延伸，那么宗教信仰的比例就会不断增大。
我这里查到一份皮尤研究中心 2009 年的调查数据[2]，
当调查对象是美国科学促进协会成员的科学家时，
有 33％ 的科学家说他们相信上帝，
而 18％ 的科学家则相信宇宙精神或更高的权力，合起来是 51%。
当调查对象扩展到全体美国人时，
83% 的美国人说他们相信上帝，
而 12％ 的美国人相信宇宙精神或更高的权力。
也就是说，在 2009 年的时候，只有 4% 的美国人是完全不相信神的。我想现在的情况应该也不会有本质的变化。
那中国又是什么情况呢？
2015 年，著名的盖洛普调查发布了一份报告，大体的结论是大陆地区声称自己是无神论者的比例是 61%，有宗教信仰的是 7%[3]。
不过我也看到有人发表了对这个结论质疑的文章，因为大陆地区有一些特殊的国情老外不了解，导致他们问卷设计的有问题。这份问卷的四个选项是这样：
A“一个信仰宗教的人”
B“不是一个信仰宗教的人”
C“坚定的无神论者”
D“不知道/不回应”
有人认为，中国人对信仰宗教和无神论这几个词的理解可能与西方人有差异，这导致调研结果与西方人的理解并不一致。
实际上，很多中国人都相信风水、命相、运势等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的说法，但他们也同时认为自己是一个无神论者，
而且中国共产党的党章要求每一个党员都是无神论者。
所以，调研结果与中国老百姓的真实想法有差距。我个人认为，这个质疑是有道理的。
我个人的感受是，周围大多数人并不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传播无神论的思想，具体说来就是否定鬼神、否定风水、算命，否定未知的神秘力量可以治病等等，都很容易让自己在人群中成为少数。
而且最容易被扣的帽子就是“自大”两个字，很多人都会认为我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对大自然，对宇宙没有敬畏之心，自以为掌握了真理。我也因此会遭到亲戚朋友的鄙视。
但是，说句实话，我真的不以为意。反倒是为那些无法学会用逻辑和实证来看待世界的人感到惋惜，他们会错过很多人类文明中的精华智慧，无法体会被科学思维所深深折服的那种快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