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病】鹰.皎皎河汉女(前世今生)
“皎皎河汉女”
沉寂苍凉的织女星安然缀于天幕,浮云却飘悠着幽然匿其光芒。——七夕前夕,在窗边望见这一幕时,我又呢喃出这句“皎皎河汉女。”
这是小时候奶奶教我的,全诗是这样: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不知为何,奶奶每每教我读起这首诗时,总有股恶寒自骨缝间幽生而出,所以奶奶每次检查背诵时我总是想方设法地推脱过去。
她却认为我是背不下这首诗,于是不厌其烦地拉着我的手又教我一遍。
如此,这首诗就这样镌在我的脑海里。
之后念出这首诗时,唇齿间还是会泛上苦涩。
独独“皎皎河汉女”这一句,不会。
“宝宝?又睡不着吗?”鹰鹰忧心的声音自我耳边响起时,我才恍惚地从天幕边扯回思绪。
我转身扑进他的胸膛,闷闷挤出一个音节以示回答。
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感觉不踏实。似有一口闷气梗在胸腔,不上不下地惹得我惴然难安。
失眠也是这个原因。我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好在这几天鹰鹰总是给我讲故事,哄我入睡。其实故事的催眠效果不大,只是因为身边有他,我才能暂时从那些萦绕不散却又难以状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他抬眼顺着我出神的方向投去视线,大概也看到了那颗亮眼夺目的织女星。
于是轻声开口:“那今天给宝宝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吧?”
“传说古代天帝的孙女织女擅长织布,每天给天空织彩霞,她讨厌这枯燥的生活。偷偷下到凡间,私自嫁给河西的牛郎,过上男耕女织的生活。此事惹怒了天帝,把织女捉回天宫,责令他们分离,只允许他们每年的农历七月七在鹊桥上相会一次。
他们坚贞的爱情感动了喜鹊,无数喜鹊飞来,用身体搭成一道跨越天河的喜鹊桥,让牛郎织女在天河上相会。”
牛郎织女的故事听过太多遍,我好像已经生不出什么情绪来了。我抿去唇边不知什么时候沁出来的细汗,木然等待着他的下一个故事。
他思索了一番,斟酌着开了口:“其实,还有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宝宝想不想听?”
我正想回答他,话语却被胸腔间一阵咳剧烈的嗽震得支离破碎。
我慌忙地偏过头,手死死地扣着床沿。五脏六腑纠缠着收缩在一起。
这阵咳嗽来得急促,持续时间却又不短。眉心拧在一起,竟然牵连着带出眼底的泪光。
他大概是被我吓到了,慌乱地直起身,端起床头柜上的水递到我面前,另一只手顺我的背。
他的声音搅在我的咳嗽声里,离散在我耳边,我只能堪堪拼凑出几个字:“对不起。”却也挤不出多余的力气问他了,只是冲着他摆了摆手示意我没事。
他口中另一个版本的牛郎织女的故事也匿于他紧锁的眉心,没了下文。
七夕随着晨间迷蒙的薄雾一同悄然而至。
估计是我昨天晚上咳嗽的架势把他吓到了,他犹豫着提议到:“宝宝,要不要我们今天在家过七夕?”
但是,我想着依他的性子,肯定早早就准备好今天的安排了。我不忍心让他的精心准备付之东流,劝说他到:“去吧,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说不定我好得快一点。”
他思索着看了我一眼,终于还是妥协地点了点头,无奈间还不忘替我拿了一件外衣。
我们到了他先前定好的餐厅,店员在门口递给我一张七夕活动宣传单。我出于礼节接了下来,没仔细看。坐定后放在桌角边也没管它了。
我伸手夹菜的时候,手肘被匆匆而过的店员撞了一下。两根筷子脆声落在桌面。我心下一惊,赶忙检查衣服有没有被弄上油渍。
确认衣服没被弄脏之后才整理好情绪,抬起头回应店员的道歉。
他确认我接受了他的歉意,朝着我再次欠身之后,也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了。
我也微笑着朝他点点头,待他走远后又拿起桌边的手机查看起来。
舒出一口气把手机放回原位之后,却瞥见先前接过的宣传单上被滴到了油渍。
红油凝成殷红的朱砂,恰好点于宣传画上织女的脖颈间。
我又是一阵急促而剧烈的咳嗽。腹腔震荡之间,脑中也有七零八落的碎片断裂、聚合、撕扯,眼看就要拼凑出画面来,却又被眼底挤出的雾气迷离了。
鹰鹰不知什么时候从对面的位置坐了过来。忧心而关切地安抚着我。
我抬眸望向他,泪水毫无征兆地簌簌而下。
我这才看出眼前人。
他口中另一个版本的牛郎织女的故事,无需言说,便霎时在我的脑海中渗透深彻。
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也并非全然虚假。天帝确有一位孙女,她确实织得一手好布,也确实厌倦于天庭的乏味。偶尔喜欢趁着天帝王母二人不备,降于人间嬉闹。
王母娘娘忧心于她,几次教训却也不见她改改贪玩的个性。便也只好退让一步,命自己的侍神伴她左右护她周全。
他真身是一只灰背白尾的鹰。
所以她喜欢唤他鹰鹰。
她前些时日在人间的话本里看见过青梅竹马的桥段,好生羡慕。上瘾一般还想再听些故事,逢人便问:“仙子,你可有青梅竹马?”
天庭里的神仙们哪似她这般不守规矩,大多都没听说过这词。只能硬着头皮接上她的话:“什么青梅?你这是想喝青梅酒了?”
眼见话不投机,她便也只能讪讪然摆手说:“不必了不必了。”逃似的跑开了。
转身间却见他闲适地坐于凉亭下观书,于是又凑过身去问他:“鹰鹰,你可有青梅竹马?”
他大抵是习惯了她的跳脱,眼眸微转间便应起她的话来:“有。”
“你何时有的青梅竹马?”她顿了顿,话语间不经意染上一丝感伤来,“你预备何时和她成婚?”
饶是风轻淡然如他,也难免愣了神,面上竟有不自然的赤霞闪过:“为何突然说起成婚来?”
“话本里的青梅竹马最终都会成婚的啊?”她只看了几本,却以偏概全得颇为理直气壮。
“你也有青梅竹马,你可要与他成婚?”他失笑一声,佯装不经意地反问一句。
她惊讶道:“啊?我也有?我怎不知?是谁啊?”
“你呀,少看些话本吧!”他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拂袖而去。
“哎,你别走啊!”她提溜着裙摆追上去。
他说得没错,他们俩确实担得上青梅竹马一词,只不过,他们没有人间话本里那些九转千回的故事,她想当然地将他们择除在外了。
这也是王母娘娘选择让他护她左右的原因之一。
可王母娘娘的安排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不知今日月神何故当不了差,环视了一圈,能委以重任的只有他。
这回便被她逮住了好机会,腾身飘然下至人间。
只是这一次,便没有如此幸运了。
在河间戏水时被人偷去霓裳衣,来人大言不惭地劝说着她:“方圆百里无人不夸赞我牛郎勤劳肯干踏实刻苦。跟着我,绝不会让小娘子受委屈。”
牛郎面上和和气气,手却死死攥住霓裳衣不放。
没了法术,一切变得步履维艰。她第一次窥见人间让她惶然无措的一面。她不是没有想过逃跑,可是她能跑去哪里,保不齐是从一个深渊掉进另一个深渊。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待他顶差回来,发现寻不到她的踪影而仓惶着下往人间之时,一切为时已晚。
没人知道他寻了多久,连他自己也被悲切冲昏头脑,分不清时日。
人们只道近来总有一只灰身白尾鹰在每个村庄上空盘踞,叫声凄切苍凉,竟惹得不少软心之人潸然泪下。
纷纭的往事幻灭于滚滚热泪之中。窗边朦胧的玻璃却将我颈间的朱砂痣映得清晰可辨。
我了然于心,那是不是痣,是自他额前沿经长喙低落的血。
王母娘娘用玉簪划出银河以阻挡牛郎的追赶时,那老黄牛邪气不灭,眸间闪出刺眼的血光。我正欲躲开,他却抢先一步欺身将我护于胸前。
我侥幸无恙,他却扎扎实实中了一击。我将他慌乱地将他抱于胸前。他的血滴于我的面颊,我失声痛哭,于是,血泪交织。
他的身体忽然间一点一点透亮起来,我急促地想要抓住他,却只沾染了两手鲜血。
自那以后,我更为郁郁寡欢,不久便翩然西去。
自那以后,世间再无织女。
于是,所有的疑虑便也说得通了。我自小就不喜欢“迢迢牵牛星”;七夕将至亦会心悸不安。
所有的悲壮苦楚在那天全数朝我扑来,我何以安然?
好在,如今,他在。
他欣喜激地握着我的手,泪光难掩眸中的渴切:“你想起来了?”
“嗯,想起来了。”
后来,我几次三番央求他给我讲,他是如何凭着一缕魂魄来到人间,讲他在人间是如何寻我、盼我、等我、识我......
他每次总会笑意盈盈地将我散乱的碎发理顺,却对我的提问决口不应。
他总说:
“你值得这世间所有的日升月落、流光星辉、花容草盛......你值得这世间的一切美好。”
“这苦楚,我一人承担便可。”
我只好悻悻作罢,却不忘纠正道:
“是我们,值得这世间所有的日升月落、流光星辉、花容草盛......值得这世间的一切美好。”
“好,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