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剑:林兰生生逢其时
就在党的总书记对青藏铁路批示的第二天早晨,兰州城里的太阳照常升起,慵懒地搁在皋兰山之上,染成一片血色清凉。黄河滩上芦荻萋草铺上了薄薄的清霜,晨曦沉落在泛着古铜色的波涛里,水雾氤氲,穿越兰州城蜿蜒而过,逝者如斯,默默流走了每个壮烈抑或平常的日子。
这天早晨,铁道部第一设计院副院长林兰生匆匆走出家门,乘车上班。车轮碾碎了一个沉寂的清晨,也开始了他在兰州城里日复一日的生活。坐在小卧车里往外眺望,大街小巷开始像黄河的惊涛一样奔涌喧腾起来,如果不是后来将这天发生的两件事情连接在一起,林兰生并不觉得今天与昨天、明天有什么两样。
可是2000年11月11日这天,注定会镶入青藏铁路的皇皇青史。
远在京华,江泽民总书记昨晚审阅的青藏铁路报告和三页纸的批示,一大早便传到朱镕基总理的办公桌上。在宽大书案上摞成小山的文件中,共和国总理第一眼便看到了这份批件,睿眸掠过,朱总理一点也不陌生。5月份,国务院分管大型立项的中国国际工程咨询公司董事长和孙永福副部长从青藏高原考察归来,专程来汇报情况;8月初,领导考察回来也有信函送来。进藏铁道的调研论证已紧锣密鼓地展开。挥就世纪初年的中国大手笔,中央决策层似乎早有了共识和默契。
朱总理挥毫写下了批示,请国务院领导和有关部门抓紧工作上报。寥寥数语,无疑是一道时间的令牌。青藏铁路的兴建正式按下了启动键。
林兰生是十几天后知道这个决策内幕的。但是这一天,仿佛都与青藏铁路连在一起了。
轿车缓缓驶入铁道部第一设计院的大门。跨出车门,仰望秋空,兰州城里最具50年代建筑风格的办公大楼雄镇金城,古拙雄浑,欲与皋兰山试比肩,以咄咄逼人的气势,俯瞰苍生,也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他的肩上。
林兰生拾级而上,迎面而来的目光温婉而热忱:“恭喜林院长,什么时候请客!”
“请客,喜从何来?”林兰生有点惊诧。
“当我们的领导了,焉能不喜!”
“是吗?”
“林院长明知故问吧。”
“我真的不知!”
林兰生将信将疑地走进办公室,刚刚落座,老院长便匆匆敲门而入,手执一份任命通知书:“兰生,祝贺你!”
老院长的话无疑印证了走廊上不胫而走的消息。接过任命书一看,确实是铁道部任命林兰生为铁道部第一勘测设计院院长的红头文件。
“有点突然吧?”老院长笑着说,“我和书记一致推荐了你。”
“谢谢老院长抬爱!”
“也是众望所归。”老院长感叹地说,“43岁的设计院长,青春年少,英姿勃发,在我们铁一院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深感惶惑,恐难当此任!”林兰生真诚地说。
“林兰生,兰生,真是生逢其时啊。”老院长目光充满了信任,“青藏铁路上马在即,铁一院也准备内迁西安,几代人盼了五十年的大事情,都让你一肩挑了!担子不轻呀!”
“请老院长放心!”林兰生紧紧握着老院长的手,“我当殚精竭虑,不负众望,不辱使命!”
“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年轻人任重道远,一路走好!”新老院长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老院长可要扶上马,送一程啊!”林兰生优雅地说。
“哈哈!”
几天之后,林兰生奉命进京到铁道部开会。休息时,先被领导召进了办公室,口头传达了中央领导的批示,叮嘱他未雨绸缪,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一俟中央批准青藏铁路立项上马,铁道部第一设计院毫无疑问是要当主力,打头阵的。因为那时千军万马就等铁路设计和图纸了。随后,主管基建的蔡庆华副部长又将他找去,面授机宜,凭经验和直觉,青藏铁路启动已进入最后倒计时,要他返回兰州后,立即着手调集精兵强将,组建勘察和设计队伍,秣马厉兵,只要中央一声令下,就踏破昆仑之巅。
可是,仰望昆仑,此时唯有漫天飞雪,林兰生觉得也许只待来年春天了。
11月26日,林兰生踏上西去列车返回兰州。车过长安城,沿当年的丝绸之路逶迤西行,躺在软卧包厢里,手机突然响了,林兰生倚着身子接听,听筒里响起了蔡庆华副部长的声音:“林院长,我现在正式电话通知你,国务院已经正式作出决定修建青藏铁路,最迟明年6月份就要举行开工典礼,回去后马上组织队伍上山,进行路线的勘测和设计。”
“好的!”林兰生从软卧上一跃而起,放下电话,林兰生再也睡不着了。倚窗远眺,旷野里一片极目的枯黄,古老的丝绸之路纷纷与车窗擦身而过,千重浪翻滚地退却,轮轨铿锵,从豪迈的交响中依稀可辨唐蕃古道驼队远逝的铃声,只是很快被激昂的旋律覆盖了。
车过天水,凝视着这片当年曾经下过乡的土地,林兰生的脉管倏地奔突一股血热,心灵之翼掠过黄土地,扶摇直上世界屋脊,飞向一代代铁一院的勘测者铁鞋丈量过的青藏铁路。心突然沉寂下来,那是一场大战揭幕时的暂时寂静。
伫立在窗前,俯视着这片神秘的土地,林兰生一点也不孤独。铁一院的几代勘测大师曾经三上三下青藏线,在生命禁区镌刻了壮烈的诗行,也留下了一笔无法估量的勘测资源和智慧。
智慧不能断裂。第一个念头在林兰生的脑际一掠而过,轰然如大河冰裂,惊涛拍岸。今天从昨天岁月的深处蹒跚而来,老一辈勘测大师的心血,决不能像各拉丹东的长江水一样,默默流逝。自己所熟悉的第一代勘测大师庄心丹、曹汝桢已年近九旬,当顾问显然是顾不动了,只能让他们颐养天年。可是像第二代勘测大师吴自迪等老人身体尚好,应请其出山,担纲专家咨询组长,发挥余热。
跨越莽昆仑,谁能领衔出任青藏铁路的线路总体呢?林兰生昂首问天,也问自己。如今的线路总体已年逾五十,无论身体还是学识,恐难撑起一片青藏铁路的高天,中途换将在所难免。但是谁能在青藏路上横刀立马呢?李金城的名字突然飞掣而入,一脸憨厚的铁一院兰州分院副院长似乎站在眼前来向他报到,未曾开口,便羞涩一笑,口拙无语,却有内秀于胸,1984年从上海铁道学院毕业之后,几乎参与铁一院担当的所有铁路设计,赞坦铁路改造时,他曾担任过线路总体,举重若轻,其吃苦精神和才干,在铁一院的少壮派中堪称一流。青藏铁路线路总体,非他莫属了。正好与当年踏勘的线路总体倒了个个,李金城当青藏铁路的线路总体,而那位老同志调整做他的副手。
冻土队队长仍由楼文虎担任,虽说也有工农兵大学生背景,但是一线经验丰富,关键是配合他的副手,张昭脱颖而出,自然成了林兰生最中意的人选,他是中科院冻土研究所的研究生,学术底蕴丰沛,刚到而立之年,生逢其时。这样凡是上山的队伍的领导班子里,都有一个年轻的少壮派,一旦老同志身体顶不住,他们便可以挺身而出,笑傲大荒原。
“通知资料科,马上将青藏线历次勘测的资料入院!”在火车上下达第一道命令后,林兰生躺在卧铺上舒了一口气,眼睛投向列车的终点站兰州,旋即又陷入一种莫名的两难痛楚之中。铁一院万余人之众,冗员实在太多,漫漫五十载一路走来,人们似乎早已习惯在一种惯性体制下生存,野外与家里、干好与干坏,都拿一样的钱,生存的压力很小。这种局面必须彻底改变,才能轻装上青藏铁路,林兰生将拳头重重地擂在了软卧之上,他必须背水一战,不给自己留下退路。
踏上兰州城,疾步匆匆走进铁一院,长长的走廊上掠过一阵清风,也给这座老院刮起一股海啸般的飓风。数日之后,打下林兰生烙印和主政风格的举措出台了,对中层以下干部进行民主测评,竞聘上岗,免了6个副处长,劝退了6个副处级干部,诫勉谈话了6名副处级干部,18名混事的处级干部第一次觉得前途岌岌可危。但是在岗的干部职工收入却平均增加了900~1000元,最多的到了2000元。
院办主任朱旭这几天心情越来越沉重,一脸的怅然挥之不去。林兰生当处长时,刚从北京交大毕业的朱旭便被选去当秘书,跟院长多年了,他一直被林兰生的才干和魄力所倾倒,然而,院长位置尚未坐热,队伍还未上山,就实施如此峻急的改革,会伤及林院长的事业和他本人。
朱旭脸上的阴霾似乎早被林兰生窥透了。下班的时间早已经过了,林兰生还在伏案工作,刚好朱旭来请示问题,谈完后,他刚想转身离去。林兰生站了起来:“朱主任别走,我早看出来你有话要说!”
朱旭欲言又止。
“当初做秘书时,我不就交代你有什么问题及时提醒我呀!”林兰生诚恳地笑着说。
“那时你是处长,现在却是大院长了。”朱旭的话里多少有点情绪。
“别给我绕弯子。当院长的林兰生和当处长的林兰生,并没有任何改变。”林兰生格外真诚。
“当然有改变!起码脾气大了。”朱旭笑道。
“好了,别给我弯弯绕,打擦边球了。我想听真话。”林兰生依然灿烂地笑道。
“好,那我也不妨直说!”朱旭多少有点激动,“这样下去,会把人得罪完的!”
“不得已而为之!”林兰生怆然道,“你以为我愿这么干吗,下岗的职工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但是如果我不得罪人,把青藏铁路的事办砸了,那我林兰生就是罪人,就会愧对中央,愧对西藏和全国人民。”
“院长,我懂了!”朱旭默默地点头。
朱旭走出去了。林兰生坐在办公桌前,摊开一摞摞已经褪色的勘探资料,西藏的山地风拂去了岁月的尘埃,一个世纪的皇皇铁路大梦清晰地浮现:革命先行者孙中山,东方巨人毛泽东遥望昆仑,欲将铁路修到达旺,公路修到阿里,修过喜马拉雅的世纪梦想和昆仑身影在视野中巍然屹立;还有那个在青藏高原叱咤风云的慕生忠将军,带着铁一院的几代总师踏遍黄河青山,冷山寒雪,留下了一曲惊天动地的浩歌。
摘自《青藏铁路》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