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玉花》(一)
十万大山蛮荒之地,这里不见人烟,凶兽横行,且常年有瘴气环绕,可如果从高空望去,却会发现让人惊奇的一幕,只见被世人称为绝地的大山深处有一间破落的竹屋,此时竟还有炊烟袅袅升起。
院落中,不过六七岁的孩童双手举着木剑,手臂纹丝不动,额头不时有汗水滴落,不知过了多久,孩童似是终于坚持不住,手臂微微抖了一下。
'咻——'
只见一枚石子自屋内飞出,正中孩童的额头,他闷哼一声,猩红的血液从伤口流出,混着汗水滴落在地上,可他却依旧纹丝不动,举着木剑,直视前方,任由那猩红的鲜血染红半边面庞。
“再加一个时辰!”
屋内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极其可怖,似是九幽之鬼,让人不寒而栗。
不知过了多久,孩童终于放下木剑,不过他并没有休息,而是转身跑向灶台,踩着小木凳,将上面的砂锅端下,之后又熟练的洗菜切肉,不多时,饭菜的香味就着炊烟飘向四方。
“吃饭了,师父。”
院落中早已放上了一张小饭桌,一菜一汤,品相不错,让人食指大动,而孩童这时才想起去处理额头的伤口,他脸上的血液早已干涸,此时正卖力的清洗着。
脚步声自屋内传来,一个人影佝偻身躯着走了出来,这是一名老妪,却看不出具体年岁,因为她的脸上身上布满了毒疮,宛如蟾蜍,让人看了不由心生厌恶之感。
老妪缓缓坐下,此时孩童也已清洗完毕,他来到老妪身边,清了清嗓子,使出浑身力气喊道:“司空怜!猪狗不如,欺师灭祖,鸡鸣狗盗之辈,不当人子!”
孩童的声音极大,回音阵阵,惊起一片飞鸟,而老妪则在一边闭着眼睛仔细倾听,不时微笑,仿佛那是仙乐一般。
足足骂了半个时辰, 老妪才挥手让孩童坐下,示意他可以吃饭了。
孩童先是喝了一大口水,之后便拿起碗筷,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老妪微笑着点了点头,夹起一大块肉放到孩童碗中。
“辛夷,多吃点肉,这样才有力气杀人。”
日升月恒,寒来暑往,当初的孩童已然变成眉清目秀颇为俊俏的少年,此时他正跪在床前用毛巾轻轻擦拭老妪额头上的毒疮。
“差不多了,你是时候入世了。”老妪推开辛夷的手臂,“当年那畜牲司空怜觊觎我慕剑山庄绝学,用尽花言巧语哄骗于我,可笑我那时懵懂,竟真信了他的话!”
老妪语气愤怒,胸口起伏,“他习得苍雪剑法之后便勾结他那青梅竹马的师妹欲加害于我,好在我提前洞悉,倒没有死在那对狗男女之手,却也中了剧毒,变成如今这般鬼样子!这一躲就是二十多年,我恨啊!”
辛夷低头不语,始终默默倾听。
“不过我也不吃亏。” 老妪笑若癫狂,道:“他心爱的师妹也死在我的剑下,他这些年肯定一直在找我,想杀掉我,我就是不如他的意,哈哈哈。”笑了一会她旋即话锋一转,死死的瞪着辛夷,“不过这还没完,你去杀了他!把他的人头带给我,我要用来做夜壶!”
“是,师父。”
老妪叮嘱道:“当年他是大衍宗的首席,以他的天赋如今就算不是宗主,也必定不会默默无闻,想来你找到他定不难,再加上我教你的功法和苍离剑,他必死无疑!”
辛夷没有说话,他将老妪的脸擦干净,随后起身说道:“师父您保重,我很快就回来。”
突然,老妪一把死死的抓住辛夷的手臂,她拿出一枚黑色丹丸,厉声道:“把这个吃了。”
辛夷毫不犹豫接过丹药,一口吞下,老妪狞笑出声,“这是我体内之毒,你若一年之内不回来找我取出丹药,就会变得跟我一样,嘿嘿嘿!”
闻言,辛夷面色不变,他目光温柔的看着老妪,说:“我这条命本就是师父的,您的养育之恩我永世不忘,师父请放心,待我杀了他就回来伺候您。”
看着眼前面色平静的辛夷,老妪愣了一下,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最后却是一挥手,“滚滚滚!快去快回。”
辛夷跪地,磕了三个头,随后背起一旁被层层包裹的苍离剑,走出了房间。
自小生活在十万大山的少年,背负长剑和使命,入尘世,行世间。
一路向南,不知斩杀了多少残暴的凶兽后,辛夷终于看到了第一个人类生活的城市,为了抵御凶兽而修建的高耸城墙足有数十丈高,隐约看到其上无数兵丁来回巡视,辛夷来到城门下,只见是城门关闭,上面的一个兵丁看到辛夷,不由愣了一下。
“你是从北边来的?”士兵对着下方的辛夷高声喊道。
“是。”
士兵不由诧异,这北边是十万大山无人区,可怕的凶兽遍地走,怎会有人从北边入城,这时一旁的老兵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快去开门!此人怕是去山中历练的,这种人我们惹不起!”
过了片刻,城门露出一条小缝,辛夷缓步而入,那士兵也只是简单的搜查了一番,见并无可疑便恭敬的请辛夷入城,待辛夷走后,他疑惑的自语道:“这身衣裳...怎么这么像前朝的装束。”
辛夷走在宽阔的长街上,他小心的擦掉袖口的灰尘,这件衣服是师父亲手为他缝制的,辛夷视若珍宝,极为珍惜。
街上游人如织,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尽管只是边境城市,但繁荣程度依然让辛夷在心底暗暗惊诧,他从小到大只见过师父一人,如今见满大街都是行人,反倒有些不自在,不过他并没有忘记自己使命,他叫住一名瘦弱青年对着对方抱了抱拳,“这位兄台,请问你知道大衍宗司空怜吗?”
那青年闻言,顿时瞪大眼睛看着辛夷,像是看怪物似的,突然他猛的推开辛夷,“不...不知道!”随后便逃似的跑开了。
看着那青年的背影,辛夷若有所思,若是真不知道他不会如此惊慌才是,其中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缘由,后来他又问了许多人,众人皆是如一开始那青年一般的反应,这也让辛夷觉得也许师父告诉他的是错的。
“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这时一个尖嘴猴腮的少年拉住辛夷,小声说道:“但是,你得付出点代价。”
辛夷就算再不通世故,也知晓这少年是何意,他拿出一枚金币抛给少年,“说吧。”
临走前师父给了他不少钱币,用来在路上的吃穿用度,虽不知价值几何,但想来还是够了。
少年呆呆的看着手中金币,确切的说是金币上的花纹,过了片刻,他心一横,收起金币,拉着辛夷到了一个角落处,然后表情复杂的看着辛夷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胆子够大。”
看着少年的神情,辛夷有些不明所以,少年不待他说话,自顾说道:“他帮助圣皇夺了天下,如今是国师,你不要称呼其名,他会感知到。”
闻言,辛夷顿时明悟,道:“这就是所有人都避而不答的原因?”
少年点头既而小声说道:“他修为超脱,不染因果,称其名讳便是与他沾染上了因果,下场只有死路一条,当年他为了超脱,整个国家所有姓司空之人已全部被他亲手斩杀了。”
听到少年所说,辛夷默然,他隐隐觉得此行没那么简单,师父可能错了。
“我不知你是真愣头青还是什么,想来你找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也是离国后裔,所以我才会告诉你这些,山高水长,后会无期。”说罢,少年转身便走。
少年走后,辛夷在原地默然不语,随后洒脱一笑,因果?国师?
照杀不误!
码头前,辛夷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这如山岳一般的巨物就是船吗?只见他眼前一座楼船漂浮在江面上,船身足有数十丈长,之上阁楼林立,竟比那城墙还要高出几分,人站在船下就如蝼蚁一般。
中年模样的船管事正指挥工人搬运货物,见辛夷走了过来,便一脸笑意的问道:“此行去往国都,公子可是要坐船?”
辛夷点了点头,“多少钱?”
管事笑意更浓,“不多,二十枚金币。”
辛夷二话不说取出二十枚金币,递给管事,船管事双手接过金币,刚看了一眼,脸上笑意瞬间全无,他将金币塞回给辛夷,阴沉着脸,低声说道:“你想找死就自己去,别拉我一起!”
闻言,辛夷一愣有些不明所以,见他的表情,船管事一脸冷笑,“你再不走我可就报官了!”
辛夷正欲理论,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一袋子钱落入船管事的手中,“他的船费我来付了!”
看着眼前瘦小邋遢的小乞丐,船管事又打开钱袋子数了数,然后无奈的说道:“行行,有钱就是爷,二位船上请。”
小乞丐冷哼一声,抓着辛夷的手臂就往船上走去,辛夷沉默的盯着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片刻后,他开口:“那个...”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前方的小乞丐打断,“不用谢,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乾国百姓应尽之义务。”
“我是想说你的手太脏了,我的袖子都黑了。”辛夷正色道。
此时两人已经走上了甲板,小乞丐闻言猛的定住身体,微微颤抖,过了片刻,他猛然转过身,气的用手指不停戳着辛夷的胸口,“我说你这个傻大个,我可是帮了你啊!你竟然还嫌弃我脏???”
辛夷任由对方施为,他微微躬身拜下,“这身衣裳乃是家师亲手缝制,在下非常珍惜,还请......”他从上到下微微打量眼前的小乞丐,脸上脏兮兮的看不出什么,最后他的眼睛落在了小乞丐微微隆起的胸口,郑重又无比确定的说道:“还请姑娘原谅,最后多谢姑娘为在下解围。”
小乞丐捂着自己的胸口,一脸羞愤,可是脸上都被泥灰覆盖,根本瞧不出来,她指着辛夷,“你..你这个登徒子,往哪看呢!”
不待辛夷解释,她又摆了摆手,“算了算了,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在山里躲避战乱的离国百姓的后代吧?”她怜悯的看着辛夷,道:“战争早在二十年前就结束了,你刚刚拿的是离国的金币,那个船家不想多事,否则早就把你交给衙门了。”
原来如此,辛夷心中了然,这也解释了之前那个少年为什么会帮助自己。
“我叫小灯笼,你叫什么?”小乞丐问道。
“我叫辛夷。”
“傻大个,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我是个孤儿,是师父收养了我,我叫辛夷。”
“傻大个,你真可怜。”
“......”
此时甲板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旅客,甲板极为宽敞,一点也不显得拥挤,众人看到衣衫褴褛,邋邋遢遢的小灯笼时,都自觉的退后远离,有的还带着嫌弃与厌恶之色,而小灯笼却毫不在意,她拉着辛夷来到了甲板的边缘,只见辽阔的江水波涛汹涌,宛如一条巨龙,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
这时,船上传来钟声,洪亮而悠长,接着,船身一阵抖动,竟然脱离了江水,缓缓升空,被带起的江水宛如瀑布般又砸落到水中,而码头上的工人对此仿佛司空见惯,依然有条不紊的搬运着货物。
巨大的楼船缓缓前行,犹如一座移动的小山,看着越来越远的江面,辛夷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惊的说不出话来,小灯笼很满意此时辛夷的表情,她得意的说道:“这是乾国天工阁的技艺,名为玄磁之力,以前从这里乘水船到国都需要大半年的时间,如今只需一个月。”她撇了一眼辛夷背后包裹的很严实的剑,道:“你去国都也是为了给国师当弟子吧?”
“算是吧。”辛夷含糊其辞,随后又问道:“能跟我说一下国师吗?”
“嗯...这就说来话长了。”小灯笼思索了一会说道:“离国自古就是天下最强大的国家,只有离国的统治者才能自称为帝,其他小国只能称王,而国师原本是离国大衍宗的天骄,后来离国的皇帝昏庸无能,重用奸臣导致百姓民不聊生,国力衰败,他便跟随逐渐崛起的乾王覆灭了离国,然后又帮助乾王吞并了一个又一个国家,实现了前无古人的大一统,天下归于乾,乾王自封圣皇,大衍宗改名乾教,封为国教,教主就是国师。”
“他很强吗?”
小灯笼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辛夷,道:“乾国三柱国之一,覆灭离国首功的存在能不强吗?当年离国六大势力尽皆覆灭在他的手上,连最强的慕剑山庄也没有撑过一个月。”
慕剑山庄?辛夷心中一动,这是师父当年所在的宗门,当年司空怜先是骗走了苍雪剑法,而后又亲手覆灭了慕剑山庄吗?
感叹了一番,小灯笼踮着脚,拍了拍辛夷的肩膀,顿时一个黑色的手印出现在他的肩膀上,“你要是真能拜入国师门下,那真是祖坟都要冒青烟了。”
辛夷没有说话,而是看着前方的水平线,默然不语,自己真的能杀死这等存在吗?师父固然教了自己克制飞雪剑法的法门,可司空怜会允许这种破绽出现吗?虽然思绪万千,但辛夷并没有退缩的打算,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反正这条命是师父给的。
小灯笼见辛夷发呆,也没有去打扰他,而是趴在护栏上,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江水,眼中闪过莫名的光彩,过了许久,她像是对辛夷,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此江名为'接天'北起十万大山,流入何方却谁也不知道,所以自古就有传说,九天玉带落凡尘,碧落孤影自飘零,有人说它的终点是支撑起这片天地的建木,所以自古以来无数人杰带着敬畏之心,去追寻它的终极,也许找到它的终点,就会明白一些事情吧,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无一人归来。”
被少女的话所吸引,辛夷也看着滚滚江水,怔怔出神。
小灯笼眼中露出浓浓的向往之色,纤细的小手握紧护栏,“大乾号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连自家江水流入何方都不知道,所以二十年前,三柱国之一的裴舞阳奉圣皇之命去追寻接天的终点,由裴舞阳带队,水船五万艘,玄磁船一千艘,士兵二十万,还有各地的世家大阀,江湖豪杰,整整三十多万人!”
她激动看着辛夷的眼睛,眼神中满是兴奋之色,道:“你能想象的到吗?那是多么的壮观,三十万人的船队,绵延百里,就像一个水上城池!”说罢,她眼中的兴奋之色渐渐褪去,复杂的看着远方,“可就是这样一个几乎耗费了乾国一半国力的船队,二十年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
“我将来一定会组建一支船队,去追寻裴柱国步伐,找到这个世界的终极。”小灯笼坚定的说道。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辛夷正色道。
盯着辛夷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小灯笼才有些不可思议的说道:“你竟然真是这么想的,以前从未有人觉得我会做到,他们表面看起来认同我,可是背后都在嘲笑我,只有你是真的觉得我会成功。”
“因为,我们都在追寻着自己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