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一种燃烧” ——秀枝诗歌中的深度构造
文/纪梅

在春节长假轻浅的快乐将人降至神思枯窘之时,我读到了诗人秀枝一些描述病痛的诗歌。在这些诗中,疾病和痛苦扮演了消蚀性和生产性的双重角色:它们所携带的否定性体验(痛苦、虚弱)同时蕴含着积极性的效力和能量:“越是在虚弱的时候,越能卑微地看待这个世界/使得我们,在一定程度上能够重新做人”(《有时疾病是伟大的》)。这种理念令人想到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前者将痛苦视为思想观念之父,后者将痛苦视为“产生意识的惟一原因”。在秀枝的诗里,疾病削弱、侵蚀着肌体的健康,诗人却因药物注入和医疗过程的介入活动而产生某种“神秘”和诗意的幻象,甚至因经受病痛的引领而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疾病走向了自身的反题,它带领诗人,不仅对身体的内在体验,同时对生命、世界、存在、意义等观念产生直觉的认知: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被人往血管里注一次水
散发怪味的药物,掺进我的血液里
向心脏奔涌,向脾胃扩散,向肌肉和筋骨渗透
它们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终将你我不分
它们让干瘪的血管鼓胀起来,随即使疼痛得以缓解
它们和虚弱的肌体一道
缔造着我的气息,精神,思想,欲望……
——《每天往血管里注一次水》
当“散发怪味的药物”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身体的形式和内容便遭遇了改写。如同一个神秘的意志,一个上帝的化身,药物催生了一个新的主体,产生了新的“气息,精神,思想,欲望”……
聚肌胞是什么
聚肌苷酸胞嘧啶核苷酸是什么
Poly I:C 是什么……
我用手指小心翼翼捏着它,一支小小的安瓿瓶
无色,澄明的液体
凡是小的,浓缩的,皆为神秘之物
它要进入我的体内
“十至二十分钟血液浓度即可达到高峰”
“哗——”我似乎听到血管内一阵躁动,沸腾
短瞬的时间,它就侵占、掠夺了我
我随即失去了自己……
——《聚肌胞》
诗人所描述的医疗和输液过程,犹如一出关于阅读和写作的隐喻和象征图式。聚肌胞——据查属于一种干扰素诱导剂——扮演了一种书写角色:病人(诗人)在输液(书写)中消弭,后者重又生产出一个新的病人(诗人)。这不是药液与血液的物理相加,而是“他者”与主体因碰触、相融而产生的化学反应:病人在聚肌胞注入肌体之时被“侵占”、“掠夺”,遭遇“失去”,却也让诗人获得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保全”:
现在,病中的我无力拒绝一支聚肌胞
即便它是有毒的,危险的
很多时候,我躲在生活的喧嚣之外
拒绝一切可疑的事物,不确定的蛊惑
以求保全自我
——《聚肌胞》
当人躺在病床上,时间仿佛停滞了、停顿了(疼痛或许会将停滞期拉得更长),这时“我”得以静静地观察“自我”。当血管内的“躁动”和“沸腾”滑向“生活的喧嚣”,意念或曰观念戏剧性地出场了。很明显,诗人在此刻“以求保全”的“自我”,不属于一名病人的身体形式,而是一个充满主体内涵、意识的哲学观念,一个自我反思的结果。在这场医疗活动中,主体的形象,因“聚肌胞”的注入而显露出意义的内容和底色:对“生活的喧嚣”、“可疑的事物”以及“不确定的蛊惑”的有意识拒斥,以及“保全自我”的理想和意志。在这个意义上,疾病确实上演了一场身体“变革”:
有时疾病是伟大的
如若一场战争,它要摧毁摇摇欲坠的统治
那些陈旧的,腐朽的,冷漠的,混沌的事物
终要变革,而它的挑战和破坏性
足以让原本的生命变得强韧
或易于瓦解,颠覆之后,重建家园……
——《有时疾病是伟大的》
普利兹(Pulizer)奖获得者——文化人类学家贝克尔(Ernest Backer)认为,《荷马史诗》以前人类就有了试图去创造意义的强烈欲望,力图戏剧化自身的存在。“这一论点……回答了人在自身世界之所为这一根本问题,这种行为也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最典型的方面。”作为承载生命和意识的场所和介体,人们对身体的思考产生了最初的形而上学。人们通过思考身体而认识自己和了解世界,并将身体视为宇宙的对应物存在。秀枝有关身体的思考和写作,分明显露出追求意义和形而上学的维度和意图。“有时疾病是伟大的”,这是一种不乏古典主义情致的写作,流溢着浪漫派诗歌的余辉和热度:在忠诚于身体感知的同时,诗人更为关注的是精神的体验和意义的呈现。简言之,秀枝关注的是病痛的深度构造和身体的意义,即如其在《疼痛是一种燃烧》一诗中写到的:
疼痛是一种燃烧
在身体上升起熊熊烈焰
随风席卷,发出噼啪之声
它将要焚毁原有的肌肤,血脉,甚至骨骼
它制造破裂,坍塌,覆盖,埋葬
它会猝然莅临,又会夺门而去
陈旧的一切顷刻间化为灰烬
-
而我如此安详
一场大火之后,世界或许面目全非
爱情或许颠沛流离
——《疼痛是一种燃烧》
“疼痛是一种燃烧”:再次显现出秀枝将身体体验作为精神炼金术的意愿和实践。诗人对燃烧的材料(“肌肤,血脉,甚至骨骼”)及结果(“陈旧的一切顷刻间化为灰烬”)的描述,更像是一种有意识的铺陈,以使燃烧的烈焰蔓延至观念和哲思范畴的“世界”与“爱情”:“世界或许面目全非/爱情或许颠沛流离”……相对于“大火”而言,空间的观念化——世界,以及充满精神属性并不乏浪漫情致的“爱情”,与“疼痛”这场“大火”之间与其说存在着什么紧密的物理性联想或语言性关联,毋宁说源于三者在内涵和意义深度构造层面存在着遥远的互相映照:它们共有一团精神意义的“火焰”——一种令“我”“如此安详”的力量——照耀着生活的“晦暗和明亮”:
我需要守住牙痛,焦虑和虚度的光阴
需要按捺风声,火焰和汩汩的暗流
反复检验以往晦暗和明亮的部分
——《水逆》
牙痛、焦虑、虚度的光阴;风声、火焰、汩汩的暗流……如此种种“晦暗和明亮”的经验,属于主体的身体感知和内心体验,也是经验世界和精神生活的若干面向。在身体、自然和世界这些对应物之间,诗人通过燃烧意义的火焰将三者收拢在了一起。
除了对脆弱而平庸的肉身进行诗化的开发和精神的采撷,秀枝诗歌的深度构造还体现在对自然的人格化和神化上:
秋风,请不要拍打流浪人单薄的衣衫
不要在孤独者的窗前歌唱
请给急躁的额头一缕冰凉
给焦虑的心一支安眠曲
请帮迷途者擦亮双眼
请为绝望的灵魂带去梦中的消息……
最后,秋风啊
请你再加足马力
来侵入我的骨头
我陈年的骨头,寒冷的骨头,坚硬的骨头……
——《秋风瑟》
秋风在此如同神恩降临:不仅可以“给急躁的额头一缕冰凉”,“给焦虑的心一支安眠曲”,还能“帮迷途者擦亮双眼”以及“为绝望的灵魂带去梦中的消息”……对秋风的人格化和神化,以及数个祈使句的连续使用,使《秋风瑟》有着宗教般的旋律和音质,以及慰藉和关怀的力量。
及至末尾诗人吁请秋风“侵入我的骨头”,再次出现了他物与主体“你我不分”的融合。这种融合加深了秋风的单薄与孤立,也使“我的骨头”愈显萧瑟和消瘦。在秀枝的多数诗歌中,我们都能窥见自然与人彼此同一、相互抱紧团结的踪迹。譬如“骨头”这一肉身感强烈的隐喻还出现在另一首诗中:
深秋的树站立在大地上
风一下子就能穿透
-
深秋的树摇摇晃晃
再也无叶可落
-
深秋的树灰暗,消瘦
擎不住一片阳光,一滴泪水,和爱人的心
-
深秋的树像金属一样凉
抱紧自己的骨头
——《深秋的树》
在这首诗中,“风”与“深秋的树”均被人格化了。一棵树是立于世间的一根骨头,构成了现代社会单个原子人孤立存在的象征。这种表达,既忠实于语言“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这种最原始的的隐喻策略,同时也道出了人与自然最原初的联结途径:同一化。“词语最初原本隐隐地指示着两种基本存在:人和自然。而且这是一种凝缩或移位于一体的存在。”批评家耿占春在《隐喻》中写道,“自然的人格化就是神化,因而语言就是以人格化的方式为自然命名,语言即为诸神命名。”在语言的命名和隐喻中,“我们可以领悟到原始的宇宙宗教感、神话意识和诗性思维的肇始。”就存在的角度来说,诗化现实、赋予世界万物和自身生存状况以意义,寻求一种整体性的眼光和认知能力,是人类生存的基本需求。现代社会盛行的数字化思维、计算理性、劳动分工等,令自然和物丧失了精神魅力,失去了贡献“宇宙宗教感、神话意识和诗性思维”的神性地位,也对人们的语言命名活动和生存方式、思维观念带来了巨大影响。在现代社会,用席勒的话说,“国家与教会、法律与习俗都分裂开来,享受与劳动脱节、手段与目的脱节、努力和报酬脱节。永远束缚在整体中一个孤零零的断片上,人也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断片了。”不论是出于诗歌这种语言艺术的独特性,还是源于诗人创造性、戏剧性地认识、解释自身存在的精神需求,诗人都不愿轻易放弃对自然的人格化和诗化解释。当消瘦、晦暗的“深秋的树”根植在充满灰暗、消散、冷寂、孤独的现代性荒原之上,诗人的秋风仍旧可以吹拂心灵与意识的原野,如同一千年那样,而疾病也可以是“伟大”的……置身“孤零零的断片”上,诗人通过语言构筑自然与人的同一性,寻求世界的整体性,发明意义的火焰,锻炼爱的能力……或许也是秀枝思考和写作的起点。在思索《一首诗能够活多久》时,她写道:
一首诗能够活多久?
譬如它携带我体内的雪花
轻舞之后,是否会飘散,沉没
譬如夜晚我发丝上月亮的清辉
是否能持续到天明
我手心里的温度,一旦张开
是否会遗失,不复再来
我梦中的灯盏能否不泯灭
一直将广漠的荒凉和黑暗照耀
我血液里汹涌的动荡和暖流
有朝一日是否会变得僵硬,冷漠
而我心底里的爱——
它,它们
是否能穿越这凡世的风尘和烟火
始终纯真如初?
——《一首诗能够活多久》
超越时间和必死性构成了人们的原始焦虑,也是人们思想和写作最原始的出发点。“飘散”、“沉没”、“遗失”、“泯灭”、“僵硬”、“冷漠”……这一系列动词散发着死亡黑手紧密敲门的恐怖气氛。诗人对“一首诗能够活多久”的追问,所寻思的正是时间和存在的限度问题。对必死性的畏惧和恐惧,令人渴望获得某个“上帝”的安慰和救赎。那点燃黑夜的光亮如若不是宗教信仰的灯盏,或许便是燃烧着真理和意义感的火焰了。对雪花、月光、秋风、树木等等“司空见惯的事物”怀着如敬慕上帝一般的热情和热爱,诗人为世界复魅,赋予其美、精神性和宗教性的光辉——
我每天司空见惯的事物
一条路,一座桥,一片湖水,一些植物,一栋栋楼房……
-
春天吐绿,夏季淋雨,秋时风萧瑟,冬来迎飘雪……
如司空见惯的四季周而复始
-
而它们——
总有一些是与我一道的
被流逝的时光的碎片击中
措手不及或波澜不惊
陈旧,哑默,逆来顺受
却不能不,对这个世界仍然怀着
一份热爱
——《我每天司空见惯的事物》
诗人的热情和爱,不仅是予“司空见惯的事物”以尊重,予“流逝的时光”以珍视,她还要“以自然界的呼吸为呼吸”,并与万物“一同生息”:
以自然界的呼吸为呼吸
吐故纳新,夜伏昼出
我与草木,与鸟兽,与风霜雪雨
及形形色色之人,一同生息
与万物共有相似的命运
——《呼吸》
维塞尔在论述浪漫派诗人时曾写道:“通过把事物转变为精神之歌,转变为精神自身,诗歌语言从渎神的控制中拯救了精神,因而它的神圣的,通达人性的。……浪漫派的神通能力的最终载体,并非是诗化的语言,而是上帝开示诗化语言时的呼吸。浪漫派诗人并不希望停留在事物经验的界限里;……他们力图把经验世界转换为一首诗,一个梦。”(维塞尔:《马克思与浪漫派的反讽》,陈开华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7页。)通过建立与自然的同一性,以及对万物的人格化和神化,诗人的感情超越了私人领域和个人经验的拘限,从而升华为一种公共的、神圣的情感。通过与草木、鸟兽、风霜雪雨、形形色色之人等事物建立一种“神通”的、“你我不分”的关系,进而发掘宇宙和人性的秘密、诗意、精神性,构成了秀枝诗歌抒情特性的动力和根源。
批评家耿占春曾说过,人们恐惧的不是苦难,而是苦难的无意义。面对自然的被祛魅,生活的碎片化,病痛的持续侵袭,如果没有意义的开解,主体极易沦为一堆脆弱、无能、易腐、且已斑驳生锈的零件。躺在世界这张巨大的病床上,诗人惟有依赖意义的火焰点亮和温暖肉身的消瘦和晦暗,照亮和转换“焦虑和虚度的光阴”。
此文原载《作家》2017年第5期
纪梅,1986年生于河南杞县。文学博士。有文章发表于《新诗评论》《作家》《江南诗》《世界文学》等刊,著有《情绪的启示》。曾获第二届西部文学奖·评论奖。现执教于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