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愚音:井中世界】第二章 井是社会的缩影,麻木者终将觉醒

Chapter II:覆水更迭
圣经旧约中记录有这样神迹:摩西向海伸杖,耶和华便用大东风,使海水一夜退去,水便分开,海就成了干地。 如果我说,大海有一天竟停止翻涌,浪潮凝滞于半空,你会相信吗?
那天我目睹了这样的神迹:数万赎罪者们松开了正在争夺残肢的手,停止了踩或被踩的厮杀,忘记了一次又一次毫无意义的攀爬。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抬起头,嘴巴微张,不自觉地朝着天空伸出双手,人海,便停止了沸腾,静待悬崖上方那位神明的最后宣言。
黑色液体从高空坠落,渗透赎罪者那早已斑驳不堪的心脏,落雨了。我伸手去摸,指尖凉凉的被染成黑色,散发着不祥的征兆,雨水溢于齿间,那黑色的味道莫名有几分孤独与的凄凉。
那天,天空第一次下起了黑雨,雨点凄凄沥沥地砸在我们满是血污肮脏的面庞上,留下一道道墨渍般的痕迹。黑色雨滴顺着脸颊滑落挂在下巴,随后再滴落于我脚下之人的脸上。从下往上看去,无声黑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四周漆黑的岩壁,冲刷着每一个赎罪者的躯壳。
黑雨渗入眼眸,黑色溢出眼眶,但我忘记了眨眼,因为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即将迎来变革。
霎时,万众狂欢。
暴风雨前的平静并没能持续几秒,未等我和他反应过来,人们突然陷入了极度癫狂,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浪潮推着我们向前,我无处可躲被撞翻了一次又一次,在翻滚中依稀看见远方的黑色崖壁上,原来是神明竟降下了一根绳子。人们发狂般争先恐后地涌向那根麻绳,而顶端的黑影依旧纹丝未动,俯瞰脚下芸芸众生,不紧不慢地等待着什么。
湿滑泥泞的巨坑里,几乎所有人都一拥而上,人们践踏着彼此一遍又一遍滑倒又爬起,不顾一切地冲向绳索,大海为之倾斜,数千万人堆在一起,井内形成了一边高一边低的壮观景象,余下的就只剩下那些被啃光了四肢的不断蠕动的赎罪者或是大脑退化不再思考的麻木者。
肌肉还未萎缩的第一批人已经爬上了绳索,那根比胳膊还要粗的麻绳上沾满了不同人的血手印,高空挂满了黑压压一片蝼蚁。每秒钟都有无数双手触碰到麻绳,也有无数人被上方抱绳攀爬的人踩落,从百米高空随黑雨一同坠落。
触碰到那根麻绳就相当于触碰到了生命线,握住麻绳就等于拥有了逃出巨坑触碰天空的机会。密密麻麻的血手妄图握住那根麻绳但都在急速涌动中与其失之交臂,我只是一个没有姓名的瘦弱女孩,在暴风雨翻涌的海啸中被践踏到头破血流,狠狠撞在岩壁上痛到难以呼吸,上一秒眼睁睁望着只有一两百米距离的那根绳子就在那儿,但中间还隔了上千个人头,下一秒又沉入海中。
就在此时,他顺着手臂摸到了我所在的方向,在一层层被自由冲昏头脑的人下,一点点紧紧抱住了我,我不明所以极力挣扎,但也无济于事。
黑雨还在凄凄沥沥的下着。
正如神明流下了自私的黑血。
暴风雨终究归于平静,人海迎来了从未有过的平缓。

我被他拉出水面,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劫后余生的空气,低头看看自己的满身的伤痕,却发现这些黑血其实大多不是自己的。我望着已经爬不起来的那个男孩,他牵着我的手已经被疯狂拥挤的人们踩断了,不知是出于何种信念或者巧合他依然没有松手。这是我第一次打量他,此时的他全身上下已经被践踏到没有一丝完好的皮肉,我身上的血可能就是他留下的。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抱住我?
不,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做到这种地步,只觉得这人愚蠢而又可笑,不耐烦的奋力甩手想要挣脱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但眼泪却控制不住地从眼眶里溢出,在被血染黑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道混浊痕迹。
那瞬间,井中世界萌生出了历史上未曾有过的,全新的人,全新的归类:
在后来的井中世界历史中,我们被称为缔结者。
那标志着,人与人的关系不再是单纯的竞争厮杀,踩与被踩。人类可以,有可能,有可能性,为了别人而做出行动,而不是单纯由欲望驱动的傀儡。缔结者的标志就是手牵着手,这样,就不那么容易被人潮拥挤给冲散了。人与人之间是有联系的,我们不再有且仅有一种“过客”的关系。仅仅只是这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小变化,整个井中世界都会在接下来的几百个千年里发生巨大更迭,而非永远同一副自相残杀无规则浪涌的景象,数千年来止步不前。
随着眼泪洗去了血渍,记忆中,很多灰色的名词被重新赋予了意义,找回了它们原本的色彩,比如“语言”“合作”“秩序”等等,这些东西在上一个世代是绝无可能的。
即便这个世界不存在声音,即便我们从始至终未曾有过一句言语,但我于那一刻忽然明白了过去无数个白昼里,我们被埋在人下,他一直不放手向我传达的讯息。于是我也握紧了他的手,回应了他一直在人海中寻找的含义:这里的人们从不会想到“主动付出”,而他想做第一个不求回报者,用自己的行动向外界传达信号。
数百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够做出回应的人,但先前除了我之外的所有麻木者都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这让我想起了我刚来到这个地方时也曾经试图抱住别人试图达成某种沟通,但被反咬到血肉模糊。从相遇到信息的第一次成功传达,就像汪洋大海中的正确的两粒沙碰撞到了一起,就像无机物排列组合在雷电轰击中诞生了最初的有机物,让最原始的生命成为一种可能。
人与人构成了初步的联系,于是井中世界便有了光。即便大多数人只是在相互利用。
越来越多思考者牵起了手,构成了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集体,通过这样的方式增加整体的重量与稳定性,在人们争先恐后往上爬翻涌的浪潮里便能够站稳脚跟,分食别人时也会占据绝对优势。这么简单的做法,为何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者想到过呢?或许不是没有人想过,而是缺乏了声音在不断地运动中难以沟通。
应运而生的,语言被重新被视为可能。人和野兽的区别在于思考,在于沟通,在于人脑拥有抽象归纳的能力,而非单纯反映当前的事物。即便在井中世界这很难实现,但肢体语言,甚至是手语,还是在集体这一概念出现的基础上缓慢发展,就像聋哑人在黑暗中磕磕绊绊试着建立一种共同的交流方式,哪怕这需要花掉上百年。
我和那个男孩一直拽着彼此手腕,两双手就如古树的根紧紧缠绕融为一体,原本麻木的我重新找到了自身存在的意义。百年来他都未曾放手,无论饥饿还是疾病,无论浪潮将我们冲往何方,原初的缔结永远不会改变。他经常会向我传达一些意义不明的深奥问题,比如为什么这个世界是“井”的意象?为什么人与人的关系以“吃人”为代表?踩与被踩又意味着什么?他似乎对井外的世界毫无渴望,即便神明又一次降临也无动于衷。
在这觉醒的百年里越来越多人成为缔结者,在手语系统初步成型后,缔结者中也逐渐演化出了各种更细致的分支,当人们构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团体,有了共同的信仰,一种历史的必然势不可挡,缔结者之间的关系很快就不再是完全平等,支配者出现了。
沟通体系成熟的速度大大超乎了我的想象,思来想去,唯一的解释是因为井中世界的人从一开始就有共同的记忆概念:比如头顶上方的那片白色叫做“天空”而不是别的什么词语,这种与生俱来的统一性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是那些从没有见过的东西人们构也能建起了共同的概念:比如沙与潮,星与月。
很久以后,我才一点点从别人那里得知了那天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被称为“被提日”(The Rapture Day),因为众赎罪者亲眼目睹了有一个攀爬者成功顺着绳索抵达九百米高的悬崖顶峰,消失在了白光里,再也没有回来,此乃被提,是指没有经过肉体的死亡,直接被神提走进入永生。
就在紧随其后的第二名攀爬者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顶峰的平地之时,绳索毫无征兆地崩断了,除了第二位攀爬者外,其余上千名还挂着的攀爬者被地心引力拉扯被拖回了万丈深渊。
井中世界历史上的第一位支配者诞生了,他便是被提日的第二位攀爬者,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见过井外世界并回来的人,对于心向自由的赎罪者们而言他就有了绝对的话语权。他被称为最接近神明的人,距离天堂最近的人。只有他能够揭晓井外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蜉蝣们或许一辈子也无法脱离苦海,但蜉蝣也想知道苦海之外到底是什么,来填满那被欲望折磨得空虚的心灵。
他告诉众人,井外世界的美丽让他泪流满面,而至于具体的细节真相,他只会告诉最忠诚的缔结者。在除人外什么也没有的井中世界,掌握信息就等同于拥有了力量。
支配者许诺,只要众人臣服于他,神明就一定会再次回来。只要加入他们的缔结者团体奉献自己,就能够距离天堂更进一步。而他顺势自诩为神明的第一信使,他的话语传递着神明的旨意。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的麻木者往往对此深信不疑,纷纷加入其中,缔结关系还能够保证饥饿问题得到解决,对于麻木者而言何乐不为呢,只需要付出小小的代价。
支配者的脚下,大海不再翻涌,人潮不再流动。他的信徒对其俯首称臣,按照他的旨意纷纷跪倒在地露出后背拼接在一起,构成了相对稳定人皮地板。他坐在这个坑的最高处,井中世界没有家具,除了人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就坐在他的活体王座之上,不再需要整日与人海抗争。随着信徒越来越多,冲击者们见到这群缔结者都要让路,没有人敢忤逆神的意思,异类擅自闯入这群缔结者的领地,就是送上门的血肉。
可能第一位支配者自己也没有想过,天空会再次下起凄凄沥沥的黑雨,真
正的神明那么快就回来了。悬崖上的神再度放下一根绳子,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场景再次上演。但奇怪的是,绳子每次都会崩断,它每次似乎只会带走一个人,至于“被提者”是谁,和信仰是否虔诚毫无关系。
第一位支配者的统治没能持续多久,他的谎言不攻自破,被一名潜伏着的狂信者推下了人椅王座,坠入底下等待已久饥肠辘辘的狂信者之中,他们带着被欺骗的仇恨一拥而上完全淹没了他,待到散去之时,就连骨头也没有剩下,井中世界唯一一位窥见世界之外的支配者就此消失,但他的毁灭不是支配者的落幕,而是支配者社会的开始,有人可以坐着别人,有人只能跪着被踩,不公平之中,“利益”一词也重新拾起了它的色彩,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一般等价物,已经不能动的人,或是他们的躯体一部分:牙齿,脊骨,是这个井中世界最常见的货币。
一个又一个支配者从人堆中逆流站起,成为麻木之人的领头羊。不同的势力集体形成并带来各种不同的信仰与理念,当不同缔结者团体的观念发生冲突,两波浪潮会疯狂地碰撞在一起,待倒退去之时,只留遍地残骸。拾荒者便会像食腐的秃鹫一样,挖掘人身上遗留下的一般等价物。
神明随那黑雨每降临一次,就有上万人在浪潮的厮杀与争夺绳索中失去他们的四肢,越来越多人被迫卷入支配,失去了他们的牙齿,而我和他在这样的社会中毫无反抗之力,为了生存,不得不向支配者献上自己全部的牙齿。我们两人千百年来始终没有加入别的缔结者中,自然还是处于井中世界的最底层。我时常举头凝望天空发愣,人们贪婪的手中攥着一把又一把牙齿,好像渐渐忘记了逃出巨坑才是我们原本的目的。饮血的支配者似乎逐渐满足他们现在的生活,他们学会了享受当下,畸形地爱上了别人受苦的感觉,至于初心是什么早已忘掉。
我感觉什么都变了,但又什么都没有改变。苦痛依然遍布于井中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覆水更迭,缔结者并没有如愿带来光明,反而照出了人心深不见底的黑暗。

终有一日,我厌倦了血肉的味道,厌倦了踩与被踩,厌倦了那从一开始就只是海市蜃楼的虚妄,神明最近降临于此的频率越来越低了,数千万赎罪者的人坑里,它每次只会提走最先登顶的一人。哪怕就这样再过百年,再过千年,我依旧只是井底之蛙,绝无可能得到救赎。
我想放弃了,想要独自一人消失,但他依旧不肯放手。
“沙。”他向我传达。
“什么?”
“你。沙。”
“我?什么?”
“名字。”
他笨拙地用另一只手向我吃力的传达信息:
“我的名字,叫‘潮’。”
“从今以后,我就叫你‘沙’,可以吗?”
“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把自己比作大海里随波逐流的一粒沙。”
“……随便你吧,反正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名字,可以把人与人区分开来,这很重要,当人不再只是一个象征的符号,不再是货币,不再是彼此相互利用的工具,井中世界将会迎来下一次变革的千年。”
对此,我表示不屑一顾,而他悄悄凑上来,向我传达这样的信息。
“沙。”
“其实潮来自井外边的世界。”
蝴蝶扑棱着翅膀,扇动微弱的气流。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麻袋之下,他澄净的不光不像是在开玩笑。
“沙,潮抵达过井外世界,但在数千万年孤身一人的徘徊后,潮最终还是跳回了井底。外面的世界不属于我,而我也不属于这个井中世界,井中世界不是唯一的,在这深渊之外,还存在着无数的井,无数的人同我们这里的几千万人一样不断向上爬。”
“有一天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井的外面是一个看似广阔的世界,但在那个世界之外,是否依然存在着一个更高维的世界?就像人的欲望一样,永无止境。当你认识到你所见的世界只是冰山一角,对自由的渴望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逃出巨坑并获得自由的人里,有的人成了无畏者,他们至今还在无限诞生的灰白世界里的寻找真相,寻觅那不存在的除开黑白之外的第三种原色。而我只是一位普通的逃避者,在离开巨井窥见庞大真相的一角后心生畏惧,回归无知。”
“所以答应潮,不要放弃自己,也不要再去攀爬,做那毫无意义的事情了,好吗?”
“神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潮只想保持这样就好,求你了。”他握着我的手,如是说道。
“不,不可能,你见过井外的世界?怎么证明?”
“这口井还处于最为原始的支配者时代,潮曾见过无数的井,有的处于独裁时代,有的处于宗教时代,有的试图完成奉献时代。潮虽然一颗牙齿也没有,但潮拥有更先进的社会意识,思想就是人类最强大的财富。”
“如何证明?很简单。潮经历过这个时代,所以我知道如何将井中世界的思想进入下一个时代,就像百年前潮所做的一样。潮必须等待,因为量变才能引起质变,否则只会被当成异端。而现在,被压迫的思想是时候得以解放。”
他的脑海中,有太多我还无法理解的词语,对于我而言那些词还是灰色的,但对潮而言,他已经点亮的那些词的含义。
“沙愿意相信潮吗?”
我以无声的沉默回答了他的愿望。
语毕,男孩把手放在我的颈边,摘下了那头上数千年未摘下的麻袋。而在此之前,无论狂信者的思维多么跳脱,思考者的幻想多么离奇,支配者的权利多么强大。但数千万人在数千万年间从未有一人想过要摘下自己的面罩。
睁开双眼看清了世界,神说要有光,于是世界便有了光。
我们互相摘下了彼此的血麻袋,面具掉落的那一刻,原始社会千万年的演化,“自我”于压抑黑暗的井底萌生,“人格”赋予了人们与众不同的色彩。
现实中的蝴蝶扑朔翅膀,在遥远的彼岸卷起一场风暴。
“觉醒者”从深渊里诞生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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