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想世界】《观海楼》03
03
虞慈醒了,还是在那颗大树之下。
他是被疼醒的。
疼的他还没睁开眼睛就捂住了自己的心窝。
那里,真的好痛。
死了?还是活着?他自己也不敢确定。
睁开眼睛,他看见了落日余晖下的树林,看见了熟睡的力和鸟,看见了在树上攀爬的虫子,看见了跳来跳去的猴子……他低头看向胸口,虽然很痛,但是没有窟窿。
真实,虚幻?亦或间于两者?
一次又一次醒来,他发现自己渐渐分清不了真实与虚幻。
但有一个事实,他清晰地感受到了。
活着,自己还活着。
“我还活着……”虞慈喃喃地道。
他的目光转向力和鸟,攥着剑的手时松时紧。
疯狂是理智消失后的必然结果。
在虞慈自我挣扎,摇摆不定时,力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从他的目光之中,虞慈读出了困惑、不解。
“饿了?”力小心翼翼地开口,脸上闪过一丝忏愧:“我睡得太久了。”
他站了起来,在虞慈的注视之下渐渐远去,消失在了树影之间。
虞慈瘫倒下去,满背的凉汗。鸟的呼噜声传到他的耳边,他直勾勾地盯着被丢在不远处的剑,直至力的回来。
虞慈看见力轻微上扬的嘴角,和他怀里用树叶裹着的一堆野果。
“吃吧,这些都没毒的,可能味道不太好。”
虞慈一句话不说,抢来了一个红颜色的果子便一口咬了下去。
随着肚子的不断填满,他的理智也逐渐上升。
“又是一个噩梦吗?”
噩梦与噩梦之间截然不同……那算不上噩梦,可这个却货真价实。
实,真实,栩栩如生。
不会是偶然。
他倏然想起了蛇口里吐出来的人话:你为什么没有死?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怎么了?冷了吗您。”鸟醒了之后就默默在观察虞慈。
“没有。”这张脸让虞慈下意识反感,他知道这不对。
鸟点了点头,刚睡醒的他有一些没有活力。他盯着手里的小绿果子,做了良久的心理建设后才开始下口,啧,果然很酸呐。
力吃果子很干脆,一口一个,但他只吃了四个小的就不再吃了。
虞慈吃了很多,真的吃了很多。突然道:“我们走吧。”
力站起来,觉得有些眩晕。他习以为常地爬上树,站在高处找到方向后,才开始走。去哪里,怎么去,他心里有数。虞慈不问,他也不说,他觉得只有带虞慈活下去才不辜负这份信任。
“走吧。”他拍了拍手,照常言简意赅。
几人顺着河流的方向走了没多远儿,天便黑了,夜里看不见,只能找地方休息。野外非常的危险,尤其是夜晚。寒冷不说,猖獗凶悍的野兽也够几人喝上一壶的。但在他们要找个山洞起火的时候,却看见了一颗参天大的槐树。
槐树枝繁叶茂,好似手擎着月亮一般高耸,在粗大的树干中间藏有一个细狭的洞穴,洞口半人大小。往里窥去,黑暗无边无际。力弯腰进去,出来后面露喜色,说这洞内空间大约有一个房间,其中还弥漫着一股异香,十分的暖和。
有这等好地方,谁还愿意去野外受罪?
三人当即进了树洞里,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响起了呼噜,倒是睡的香甜。
但若他们升起篝火,便会看见在这洞穴的最深处,有一座泥塑的神像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十年,百年,千年,没人知道神像在这里存在了多久。十人、百人、千人,神像亦不知道有多少人有意还是无意间的到来——在默然中祂等待,在等待中祂漠然。
风声大作,歌谣从远方不断地靠近。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大槐树屹立不动,许许多多的黑点却向他靠拢。当歌声渐渐停息,风声,脚步声,野兽的嚎叫声也随之寂灭。没有火光,只有月光,没人能在这里看得见对方。是的,只有人方能歌唱,而野兽只会嚎叫,所以这些出现在槐树下的是人。
“人,哪来的人?”
树洞里的三人被歌声吵醒了,同时也被这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人群给吓到了。
这是要干什么?
力和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忧虑。
“追兵?”
虞慈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剑。
但下一刹那,那如同原始乐章的喘息声、呻吟声便覆盖住了三人的耳朵
三人目瞪口呆,各自的反应不同——
鸟兴奋的冲到洞口,意欲看见那巫山云雨的场面。可惜的是,他拥有夜盲症,在没有任何光亮的情况下,他看什么都是黑黢黢的一片。
力则是用双手捂住耳朵,大抵还是很困,又往里挪了挪闭上了眼睛。
而虞慈,则默不作声地笑了起来。
总是做梦,噩梦之后是春梦,春梦之后呢?大抵还是噩梦。
“有人来了,他们知道这里有洞穴。“鸟低声地惊叫道。
“往里去。”力道。
鸟自是不用提醒,一个翻身滚了几圈便逃开了洞口。虞慈没决定好逃是不逃,反正是梦。但听到濒临的脚步声,他还是没好意思留在原地,便用手撑着地往后匍匐,没爬了多远,他的手便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
难道是到边界了?没爬多远啊?
他正困惑之际,他所触碰之物骤然间泛起了淡淡光辉。
是神像。
泥塑的神是人的模样,并没有面目。
神自天生,形由人定——祂隆起的肚子,高耸的胸部展露着凡人对祂美好的诉求。
联系起树洞外的情形,虞慈已经有了一个猜想——恐怕这群体媾和的场面是对这个神灵的祭祀,祈求的无外乎子嗣而已。
相当的原始,可也足够的疯狂。
神像所发出的光很淡,但虞慈却发现力和鸟根本没有发现祂的异常,眼睛都连瞥都没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也来不及虞慈多想。
虞慈察觉到了脚步声的变换,闯入的乡人俨然已经进入了洞穴。他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不被发现。但脚步声并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响,这让虞慈觉得有些紧张。听脚步声,可以判断出是两个人,一个重一些一个浅一些,但他们没有说话,保持着缄默。
“难不成是哑巴?”
答案无从得知,但随着脚步声的接近虞慈发现身后的神像愈来愈亮,来者的身形也愈加清晰——是两个未着寸缕的妇女,看不清相貌,身形却和神像一般凹凸有致。
诡异的是,她们就停在虞慈的身前,既不惊讶洞中有人,也不感到羞涩,仿佛像带有目的一般施展诱惑。虞慈生来十余年从未见过这等情形,一时间难免的口干舌燥,呼吸急促。
他有一种冲动,即是上前将这两女子占为己有,在她们身上任意驰骋。这种莫名的情绪,既是源于本能,也来源于一直以来积攒的挫败感——国破家亡,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像是一只野狗一般狼狈而逃,他实在是受够了。
可……
疯狂真的是这世间惟一的真实吗?尽管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疯狂。
他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可现在……还不行。
他要复仇,如果在这里放纵下去,只会一蹶不振,只会成为这疯狂世界的一员。
“滚开。”通红的脸,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羞耻。
虞慈一把推开女人试图伸来的手,借着神像之光,他发现力和鸟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微皱眉头,他颇感头疼地朝洞外走去。当欲望消退,他的大脑短暂的清醒了,诡异的树洞下意识的不愿意多待。
但当他爬出洞口之后,他却发现外面的景象和他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没有夜盲症的他,可以借着月光隐约地看见黑暗中的存在。
这群祭祀神灵的乡人们,一动不动的站在槐树之下,像是一颗颗小的槐树,什么声音也没有,同这硕大的槐树一般保持缄默。
虞慈手心的汗水已经浸湿包裹剑柄的黑布,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的腿犹如巨鼎一般沉重,哪怕只是抬起来都很难做到。
就在这时,一阵游荡已久的狂风突然席卷而来,将槐树的枝叶吹得的沙沙作响,仿佛是厉鬼的低吼一般震耳欲聋。
同此一起响起的还有乡人们的声音:
“你为什么没有死?”
“你为什么没有死?”
“你为什么没有死?”
…………
声音很齐整,像是出自一人之口,挑不出任何一丝的杂音,只是这怎么可能?又是怎么做到的?虞慈想不通。
面对这翻滚而来的巨浪,虞慈的心神都被慑住。恍惚之际,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绑了起来,由一群人抬着摆在了一个石台上。
“你们要干什么?你究竟是谁?”
虞慈的怒吼没人回答,他只看见了一双双疯狂而又贪婪的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这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
勒进血肉里的绳子似乎也将他最后的理智吞噬。
乡人们冷漠地看着台上的他,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乡人们开始手舞足蹈起来,用着特殊的语调唱起了歌谣,最后嘈杂的声音汇聚成了虞慈可以听得懂的三个字——高禖神。
紧接着又是伟大、怜悯、慈悲、祭品、子嗣等字眼。
这一刻,虞慈总算明白了自己在他们的眼里变成了什么。
祭品,对这个名曰高禖的神灵的祭品。
“亲父、亲母,慈无能,慈将死矣。”
声音是那么的绝望,悲哀,犹如黄鸟。
虞慈突然看见了幼时的景象,温馨,快乐,但很短暂。
随后是少年,鲜衣怒马,不知世事,但也很短暂。
而还来不及长大,就无情的被告知国破家亡——一切的一切都为命运所左右,不容他置喙分毫。
他恨这可悲而短暂的一生,恨这被安排好的命运,恨自己的弱小与无知。
可又能怎样?一个强大的国家都能转眼间崩塌,那么该如何定义强大?他迷茫间丧失了动力,他困惑的想得到答案——这个世界真的有一种方法能让人变得强大?让人跳出原本属于他的命运?如果有,该有多好。
他难过地闭上了眼睛,心头又痛了起来。
疯狂充斥耳边,可他再也听不见了。
何尝不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