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部小说没有意义,我的人生就没有意义。”| 村上春树《奇鸟行状录》【林少华

“如果这部小说没有意义,我的人生就没有意义。”| 村上春树《奇鸟行状录》【林少华】
哔哩哔哩的朋友,大家好,我是林少华。
今天终于鼓起勇气,讲一下村上春树的《奇鸟行状录》。村上十四部长篇里边,最有名最畅销的当然是《挪威的森林》,而最有分量最伟大的则是《奇鸟行状录》。日文书名“ねじまき鸟クロニクル”,直译为“拧发条鸟编年史”。日文原著为上中下厚厚三大本,译成中文,版面字数也有五六十万字。全书由“贼喜鹊篇”、“预言鸟篇”、“捕鸟人篇”三大部分构成,真正的鸿篇巨著。我用了半年时间才翻译出来,而现在要用半刻时间讲出来,说实话,即使我这个到处忽悠,到处摇唇鼓舌的老教书匠也感到压力山大。
一、暴力的传承
小说以纵横两条线推进。横线是现实线,主线是男主人公“我”寻找突然下落不明的妻子。寻找过程中遭遇种种怪事和层层阻碍,其最大的阻碍来自妻子的兄长绵谷升,此人擅长使用无形的暴力。纵线是历史线。主线是1939年春夏之交发生在中蒙边境诺门罕的诺门罕战役。日本关东军投入六万兵力,结果在苏军机械化部队摧枯拉朽的反击下一败涂地。
纵横两条线交叉指向一个靶心——暴力。引用村上之语:“暴力,就是打开日本的钥匙。”尤其令人惊异和深思的是,历史上的暴力并未得到彻底清算,而具体化为现实中的人物绵谷升,而且他更有欺骗性和时代性。绵谷升是看上去文质彬彬、风流倜傥且著述颇丰的大学教授、国会议员,有形的暴力因之变成无形的暴力,村上以隐喻形式巧妙地暗示出二者之间的关联性,也就是“暴力的传承”。
二、村上文学创作的分水岭
《奇鸟行状录》是村上文学创作的主要分水岭。
《奇鸟行状录》之前的十五年,村上大体像是城市的隐居者。“以文学形式就日常生活的细节做出了不可思议的描述,准确地把握了现代社会中的孤独感和不确定性。”进而把孤独、寂寞、无奈、疏离、郁闷、纠结等一般视为负面情绪的无数微茫情绪化为纸上审美。而从《奇鸟行状录》开始,村上自觉地把笔锋伸向日本历史的黑暗部位、伸向当代社会的隐秘病灶,发掘和批判国家暴力性、集体暴力性的源头及其表现形式。
这部长篇在艺术上也很成功。时间跨越半个世纪,空间远至蒙古沙漠和西伯利亚冰雪荒漠。舞台辽阔,气势恢宏,波谲云诡,险象环生。
1995年获“读卖(新闻)奖”。获奖评语说:“若干小故事即使收入《一千零一夜》亦不逊色,堪称奇才之作。这里有通过睿智而洗涤的独特笔调带来的不安、忧伤、残忍与温情。村上春树给我们的文学以新的梦境。”就连一向对村上持批评态度的大江健三郎也竖起大拇指,称赞村上正在严肃探索其内心深处的主题。在日本海外,哈弗教授杰·鲁宾,这位把《奇鸟行状录》翻译成英文的日本文学专家也对这部小说情有独钟。他说:“(《奇鸟行状录》)很明显是村上创作的转折点,也许是创作生涯最伟大作品。”村上本人甚至说:“如果这部小说没有意义,我的人生就没有意义。”
总之,《奇鸟行状录》是众所公认的村上巅峰之作。我敢保证看完绝对可以让你三天五天都缓不过劲来。
三、“看见你,我就不由得想起这个故事!”
好了,哎呀,不说这些抽象的了,举个例子具体欣赏一下吧。
我特别欣赏第二部第三章里边的这样一段:
“知道下流岛上下流猴的故事吗?”我问绵谷升。
绵谷升兴味索然地摇头说“不知道”。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下流岛。没有岛名,不配有岛名,是个形状非常下流的下流岛,岛上长着树形下流的椰子树,树上结着味道下流的椰子果。那里住着下流猴,喜欢吃味道下流的椰子果,然后拉出下流屎。屎掉在地上滋养下流土,土里长出的下流椰子树于是更下流。如此循环不止。”我喝掉剩的咖啡。
“看见你,我就不由想起这个下流岛故事。”我对绵谷升说,“我想表达的是以下意思:某种下流因子,某种沉淀物,某种阴暗东西,以其自身的能量以其自身的循环迅速繁殖下去。而一旦通过某个点,便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纵令当事人本身。"
我继续说下去:“听着,我完全清楚你实际是怎样一个人物……清楚你那张对着电视对着公众的滑溜溜的假面具下面是什么货色,知道个中秘密。久美子知道,我也知道。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将假面具撕开,让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也许要花些时间,但我可以做到。我这人或许一文不值,可至少不是沙囊,而是个活人,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点你最好牢记别忘!”
喏,行文铿锵有力,一剑封喉,且翻空出奇,妙趣横生。
对了,一次给研究生上课当中,我居然以此为例,不怀好意地教唆男生。我说:“假如世界上总有一个人跟你过不去,你就跟他讲这个故事。当他正听得兴味盎然或满脸诧异的时候 ,你就指着对方鼻子重复一句:‘看见你,我就不由得想起这个故事。’保你语惊四座、一战称雄。”乖乖,瞧我这个导师有多坏。
今天就讲到这了。不好意思,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