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失踪人口

挖机操作员似乎犯了错误,把破拆钻头捅进了一幢还算完好的建筑物内,但发现这一点的现场人员都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钻石城不存在被专业培训过的正经施工队,来清理废墟残骸的所有人,只照着从服务器的某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教程视频和产品说明书,进行了不到一天半时间的自学。他们在正式上阵的时候,不会搞出人命已实属天赋异禀。
因此,现场的人员对那枚捅进了建筑内部的钻头无动于衷,只是缓缓摇着头,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评论着操作员的毛手毛脚。
直到他们看到那枚钻头翻出莲花抓,从它强行“访问”的房间内抓出了一团带着人类肢体的混凝土块儿。
目击者们又用了几秒来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随即纷纷大声叫嚷着冲向正继续出力,用液压传动的抓手将爪中之物继续挤压、研碎的挖机。
挖机的操作员看到了挥舞臂膀朝自己冲来的人,默默摇起了驾驶舱的侧窗,并锁死了舱门。下一刻,电机加力的嗡鸣声猝然加大,挖机摇臂猛地一抖,带着闭合的莲花抓重重砸在了地上,又分别在地面上向左、向右摩擦了四分之一圈。
摇臂的大幅度甩动,将本沉积在地面和残骸缝隙中的灰尘和碎屑全部重新搅了起来。挖机的被升腾而起的烟尘隐没,暂时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同样地,操作员现在同样也失去了几乎全部的视野。驾驶舱外只剩下了充满颗粒感的翻滚的暗黄色。操作员眯缝起眼睛向挡风玻璃凑去,想要看清这层透明的隔断之外的景象。
于是,他立刻见到一枚紧攥的拳头穿过弥漫的尘埃,轰击在玻璃的表面,留下一片蛛网装的裂纹。
一个身材瘦削,衣衫破烂,满身尘土,面无表情的女孩爬上了驾驶舱,对准自己刚刚已砸出形变的玻璃挥出了第二拳。
嘭!
操作员跌回了座位上,手在脸附近不停比划,但始终没能捂在其上,他的面部横七竖八地插了十几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玻璃碎片,其中一枚深深没入了他的眼窝。
“女孩”——PPK对操作员杀猪般的嚎叫毫无反应,它扫了一眼挖机的操作台,从口袋里取出一枚信号接收器,接在了操作台的遥控模块上,随后翻身离去,迅速消失在仍在四散弥漫的尘埃中。
挖机的电机再次发出嗡鸣,带动着摇臂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莲花抓收回,锈迹斑斑的钻头飞速旋转,捅进了自己的驾驶舱中。
操作员被钉在了驾驶舱的后窗,布帛、皮肉和骨骼被扭力撕裂,整个人的形状像被打蛋器搅乱的咖啡拉花般扭曲成一团漩涡状的浑浊色块,不少颜色各异的水分被甩了出来,淋满了驾驶舱内的每一个面。
将方才对PPK下毒手的凶手完全搅拌摇匀后,无人的挖机仍不停止,摇臂鞭子一样无规律地抽打着周边堆积如山的碎石瓦砾。
“停下它!停下它!!”松采沃帮的人终于穿过烟尘来到了近前,又险些被将零件和液压油甩得到处都是的摇臂拍成肉泥,立刻吼叫着发出命令,一齐端起自动步枪,朝着引擎的位置开火。
高速运转的金属零件中钻入了滚烫的弹头,立刻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声,股股黑色的烟雾夹杂着火星从散热格栅中喷出。但一名眼尖的松采沃帮成员突然用余光在被挖机翻了遍的满地狼藉之中,瞥见了一个不好的东西。
一枚九头蛇射出的未爆的飞弹,引信和战斗部朝上,从两块残缺的水泥墙体中伸出。
“快跑!未爆弹!快跑!!”他用更大的嗓门咆哮起来,他的同胞们反应不可谓不快,将枪往背后一甩,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而在他们遁逃而去没过几秒,已几乎支离破碎的摇臂砸在了未爆弹上。
终于循着异动赶回现场的克里斯,直接被猝然而起,汹涌而来的冲击波掀了出去。他扶着嗡嗡作响的脑袋,顶着劈头盖脸落下的碎渣,强撑着爬起身,一脚深一脚浅地摸向自己刚刚用来囚禁那个女孩的建筑。
可惜,两层的矮楼已消失无踪,巨大的弹坑取而代之,被爆炸翻出的新土仍然湿润,呈现出更深的眼色,缕缕青烟飘起又被风吹散。大坑四周横七竖八地瘫倒着不住发出呻吟的人,他们活了下来,但也去了半条命。但至少还都活着。
克里斯的视线在这些人身上逐一扫过,一遍接着一遍,始终未能发现那个安全区女孩的身影。在确认这冰冷的事实后,他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足足数分钟,而后才重新收回心神,如处理类似事故一般召集调度人手,清理现场、转移伤员。爆炸现场忙成一团,无人注意到,不断发号施令的克里斯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弹坑的边缘。
。 。 。 。 。 。
正走在回家路上的梅尔薇,被猝然想起的爆炸声吓得一缩脖子。
地面的震颤迟了一些才阵阵传来,小巷两侧挂在各户窗子下的被单和衣物开始纷乱地晃动,伴随着作为晾衣绳的钢丝发出并不悦耳的吱呀扭响。
梅尔薇的眉头皱起,加快了脚步,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走。她并不认为那声爆炸有多令人不安,单纯只是不想沾到从两侧楼房震下的尘土。
沉闷的回声继续在头顶萦绕了约莫半分钟,才彻底消失不见,梅尔薇也随之放慢了脚步,一只手揩下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另一只手探入外套内,摸出了记录自己信用点的磁卡。
卡上的包浆和磨损彻底覆盖了它原本的模样,握在手中甚至有些粘连的糟糕触感,梅尔薇有些不适地皱起眉头,飞快地将磁卡塞回原本装它的口袋。今天是结算凭证点数的日子,在每周的这个日子,梅尔薇都会下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在回家的路上反复不断地取出自己的磁卡,盯着它出神,仿佛仅凭肉眼就能看到它的芯片内部存储的那些数据。
爆炸声响彻后,城内重归安静,梅尔薇将行走的速度重新放慢,穿过她每日上工下工已走了无数次的狭窄巷子,又过了将近一刻钟,终于抵达了自己的住处。
女孩费力地推开老旧公寓楼那除把手外没有一处不生锈的铁门,铁门的底部磨过地面上已经成型的扇形划痕,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长音。
梅尔薇不悦地皱起眉头,她恐怕永远都无法适应这种能让人的灵魂产生不适的动静。她带着几分愤怒瞪向铁门上部脱落的合页——那是让门无法正常开闭的罪魁祸首。同一个不能移动也不会讲话的死物僵持了若干分钟,梅尔薇最终只是用力地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转过身去,开始扶着栏杆慢慢地攀上楼梯。
她的房间在这栋旧公寓的第3层,在这栋建筑设计之初,每层楼都只置了左右两户。但原本规整对称的户型布置,被实际搬进这里的住户细碎地分割成了十多个单间,原本的户门被拆除,不少墙壁被打通重砌,整个建筑除了外壳和内部的承重结构没被改动以外,已经同那座刚建成的公寓楼毫无关系。
在战争刚刚结束的几年之间,钻石城随处可见的这些违章搭建为近十万后撤的伤兵、转移的平民、流亡的难民们提供了庇护。但现如今,年久失修的公寓楼已经住不满了。
比如说梅尔薇房间所处的这一层,除她以外的最后一名住户,在一周之前被秃鹫们分三批带去了焚烧场。梅尔薇完全没有闻到住户在最后几天逐渐散发出的刺鼻味道,她的嗅觉和味觉在刚记事时的一次严重的病毒感染中永远丧失了,因而直到收尸人一铲铲将死者从属于他的隔间中取出时,才恍然自己近一周总觉得头昏脑胀食欲不振的缘由。
从那位住户离开后,梅尔薇没有等到任何搬进来的新面孔,那些细碎杂乱的隔间被帮派派来的清理人员一个接着一个搬空,只留下完全看不出本色的肮脏的墙壁和地面。钻石城并没有被迫无家可归露宿街头的人,因而从今往后,这一整层楼应该都将属于她一个人了。
不过,梅尔薇还是更喜欢呆在自己的隔间中。
她如往常一般讲身上的装备解下,将早晨未吃完的食物重新加热,捧着碗和一本外壳接缝绑着工业胶布的墨水屏电纸书,钻进了自己铺在地上的床铺中。
那东西是几个月前被她从车间的液压粉碎机下抢救出的,险些搭上两根手指。这已坏了一多半的电子设备中没存什么像样的书,只有一套中间缺了几本的来自日本的漫画,主角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睛、少了一条胳膊,背着一把巨剑的男人。梅尔薇自然不可能看得懂日语,她只是看着那些图画自己想象着故事,就这样将这个没有开头和结局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读了许多遍。
一般而言,这便是梅尔薇一天之内的最后一项活动,阅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太阳落山,直到困意让她无意识地垂下端着书的手,合上沉重的眼皮。
但今日,就在梅尔薇刚刚将盖在身上的毯子捂热时,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于楼下猝然响起,吓得少女一个激灵。
她对那动静再熟悉不过,那是自己今天刚刚品鉴过的,公寓铁门底部拖地发出的噪音。
少女只一愣,随即猛然从地铺上弹了起来。
她是这栋楼最后的住户。进来的人是谁?
下一刻,一把土质的手枪已经被梅尔薇握在了手中,她慢慢地从床铺上爬起身,蹑手蹑脚地向门帘的方向靠过去。
刺耳的摩擦声再次传来了,闯入者十分懂礼貌地关上了刚刚打开的大门。
梅尔薇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在这声摩擦声中开始颤抖起来。她当然会感到害怕,手中沉重的金属工业制品并不能带给她多少安全感,她曾经是集训时打靶成绩最差的孩子,而成绩差意味着时常吃不到饭,因此营养不良后,她就更不可能握稳任何武器了。
在楼层内回荡的回声渐渐止歇了,没有脚踏在地面上和楼梯上的响动传来,梅尔薇定在了门帘前,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采取行动。
少女和门帘外那个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人陷入了某种僵持,她知道这种僵持迟早会被打破,但不知道在多久之后。
时间并未加入僵持的双方,仍然兀自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梅尔薇用力地咽下了五六口唾液,直到嘴里再难榨出一滴水分。她仍然没有在门响之后听到任何的声音,但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内耗下去了。无论如何,都应该出去确认以下自己担心的事情究竟有没有发生。
一念及此,梅尔薇伏低身子,握着枪的手收到胸前,另一只手慢慢伸出,将门帘向旁边轻轻拨开。
“别害怕。”
一只手从梅尔薇的背后伸出,将她的小臂轻轻按下。又有另一只手慢慢抚上梅尔薇探进扳机护圈的指头,将它挑了出来。
“你这样会走火的。”
梅尔薇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僵直了,但又在下一瞬间像注压过大的液压杆失去了所有支撑作用,身体软软地倒在了说话的那位的怀里。
那个侵入了公寓的东西,不知何时已整个儿贴在了她的后背上。
PPK动作轻柔地将少女平放回她的铺位上,将枪从少女的手中取下别在自己的腰间,这才开始仔细打量起这个被自己吓晕过去的孩子。但它只看了一眼,眸中即闪过一抹惊讶,随后是一阵欣喜。
这时,谭瀚林的声音从指挥频道中传了出来。
「PPK,直升机已经抵达“沈阳”,但你不在那儿,你上哪儿去了?」
“沈阳”是谭瀚林为本次行动的紧急撤离点取的代号。
“稍安勿躁,大善人,”人形慢条斯理道,随即开始解下身上本就已经破烂不堪的衣物,“我有一个新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