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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起疑”

    幻把房间门关上之后，脱力一般瘫坐在地上，双腿交叠手腕搭在膝盖上面，仰头往后靠着门口，沉重地叹息一声，看看自己的手掌。

    掌心的沟壑里还淌着子弹耗尽的时候用战斗匕首刺进闹事的仿生人脖子里时沿着血道流进手心里的仿生人血液，已经凝固成血痂。

                 

                 

    幻手指轻轻颤抖着，喝下一杯合成工厂产出的咖啡。

    这类咖啡产品的区别在于原料的含量占比，动物灭绝后全球原生的生物变得稀有起来，纵使在新的星球上也有种植咖啡豆，但远不及土壤肥力优渥的地球，原产南非的可可豆异常珍贵，虽然身居高位，但幻并不喜欢享受那种奢侈感。

    繁杂的事务总让他忍不住来上一杯咖啡，一味苦涩灌入口中发酵形成香醇浓厚的香甜，理智指数会在那一瞬间回复许多。

                         

    现在自己的状态已经是超超超负荷了，感觉喝下咖啡对精力指数的回复好像也没有起到什么大用处了。

                     

    后仰倒在绵软的沙发里，侧过头边上就是无尽的茫茫黑夜，虽然白天和黑夜的轮转时间是相同的，但是，当幻自己深陷在黑夜之中的时候，总会觉得长夜漫漫无绝期。

                     

    市井的烟火混杂着迷蒙的水汽缓缓在夜色里升起时，窗外景色的清晰度也慢慢降低。

    他起身扑回被窝里，脸朝下闷在松软的枕头里，一会就睡着了。

                     

    梦里又是高中时那片热烈如火的夕阳，窗外的色调不断在变化，前桌女孩披散的柔软长发被晚风吹起，飘到幻身前的桌面上，他原本伏在桌子上垫着胳膊，心里无事静静欣赏黄昏的杰作，女孩刚洗过的长头发像是绕到了他心尖上，无意扰乱了少年的心绪。

                     

    少年伸出手去轻轻抓住那一缕飘散的长发，轻轻拽了一下，女孩感知到后慢动作回过头，露出机械的笑容，脸上的白净的皮肤迅速褪去，露出包裹在面皮下的机器电路和钢铁骨架。

                     

    幻惊醒，后背一身冷汗。他感到呼吸困难，因为发觉最近自己的睡眠好像就是这般，梦境正酣时总会梦到自己心爱的事物，或者期待许久的东西，突然变成电路板芯片和钢筋铁块组成的可怖东西。

    他收拾了一番，往肩上甩睡觉要穿的特制睡衣，去浴室冲了个澡，卸掉一身尘灰和极力隐瞒的疲惫。

    这睡衣是妈妈在给他收拾行囊的时候塞进箱子里的，说是穿着睡觉可以安神，不会再有乱七八糟的梦来困扰，遏制了那份难以接受的恐惧。

     妈妈选择留在了资源枯竭几近分崩离析的地球，因为没有突出学术贡献和发明的45岁以上人群都需要经过筛选才能加入“方舟计划”去其他星球以求得生存。

    等于是给很多中老年人宣告下发了命危通知书。

    记得那天晚上知道自己没有入选的结果时，妈妈在客厅沉默了很久很久，宣布今晚的晚饭吃饺子的时候，最后释怀一样加上一句：“世界终究还是你们年轻人的。”然后就开始着手策划自己的行李清单。

                 

                “My mom called wish you a good night  dream on your pillow yeah.
这几天妈妈打电话给我说祝我好梦。”

                 

    得到充分的休息之后（指睡了28个小时胃开始抗议才醒来），幻犹豫着预约了家庭医生，却在见到医生的第一面就被告知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好。

他做好了精神建设后回：“好”。

    梦在出门前担忧而藏着探究的眼神注视着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需要我一起去吗？”

    幻扶着鞋柜穿鞋，听到梦小心翼翼地关心和电视上播报的仿生人和人类矛盾日渐激化而引发的伤亡事故，笑了：“不用，特殊时期你还是不要出门的好，我很快就回来。”

        

    他抬起头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地抬手想要拍拍她的脑袋，像往常安抚某个人的情绪时下意识的动作，眼前的“梦”和记忆里那道熟悉的眉眼重合。

    他突然顿住了手，意识到那个人已经消失了很久，只得不自然地收回手，心里暗自呢喃道：“真像啊。”

        

    精神质检医生告诉他，人的梦境往往反映着自己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呵，我一个天天和不要命的笨铁块打架战斗的人类，也会怕这种东西么？”

    

    医生沉吟了一会，又补充了一句：“也很有一种可能，你，或者说是全人类，潜意识里最怕的是被不可抗的东西替代，自己所处的境地和本身拥有的记忆和情感，被另一种甚至不能称为人类的东西替代。”

    

    幻想起昨晚匆忙做的那个梦，现在这个世界早就已经没有了校园,学习知识只需要到什么年纪就植入一个年龄段的芯片。

    人类学习基因的占比决定了学习能力的增长性质,只有真正走过那个年代老一辈的人们还会偶尔在电视上像看玄幻片一样，看着那些场景,心中翻涌着某种莫名的熟悉感，那一份对学生时代的惦念和怀想。

                     

    固化的思想和觉悟性让这个世界的人类变得千篇一律，也是控制政事的一种手段。

                     

    这就是五十年前人类幻想的未来，一切都靠大量机械和芯片智能操纵，规划清晰容错率极低的未来。

        

    前人拼力摒弃的野蛮与文明孕育的科技在相互缠绕共生，飞速成长，也不知道是越来越接近原始还是依然在走向进步。

                     

    对于人类的发展，似乎在渐渐变得目的模糊不清，偏激得不求归路……

        

    幻在归途中和全息投影的小人日常斗嘴，升到城市中空时，眯起眼睛望了望窗外，夜色准备再次升起，蔓延到城市高楼的灯红酒绿里戛然而止。

    

    把车停在天台自动入库之后幻回到家，迎接他的是神情小心翼翼的梦，他回想起那天晚上超负荷执行完任务之后回家，她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幻心里咯噔一下，该不是她看到了什么？

    

    幻像往常一样脱下风衣，尽管幻强调过很多次他和她不是服务者和被服务者的关系，这个编号为271744的仿生机器人梦依然会在他回家的时候走到玄关处为他服务。

          

    梦正要接下他手中的风衣，幻的手掌不动声色地绕到她脖颈后方的供源电路，轻轻一掐，梦就昏了过去，被幻稳稳接在臂弯里。

    

    作为她的监管“人类”，幻同时拥有她的记忆查看和删除权限，幻接入她的记忆电路里看到了一些她不该看到的，哂笑道:“我也想过要不要跟你坦白的，但是想想现在还不是时候，有些东西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眼前弹出一个404弹窗:“暂不支持删除，请稍后重试。”

    “果然，记忆消除这一块还是让047来操作比较适合。”

    

    一个神经通话拨过去，茄很快就接起了电话:“幻？007？”

    

    幻丝毫没有客套寒暄的意思，语速极快地下达任务通知:“047，紧急任务，评级2级，坐标已发到你收件箱，速来。”

    

    茄点了一下眉梢，收件箱里跳出来的坐标位置显示正是幻的居住地，他没有过多迟疑:“是，队长。”

    

    茄抵达之后极其严肃地向幻咨询了当下可了解的情况，知道幻此番用意仅仅只是要删除那个片段的记忆不让这个陷入短暂昏迷的仿生人再对他们的身份存疑，这个思索了一会，突然皱着眉抛出一大串问题:

    “007，你是否有调查过她的来历？是否对其进行了危险程度评估？是否认定其不会对你的隐藏身份造成威胁？随便捡一个仿生人回来当保姆，这一点也不符合你的严谨作风。”

    茄口中的007也是幻，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小队成员只称呼代号，幻沉吟片刻:

    “我当然都有做，想必你在干扰她的记忆的时候也看到了相关的片段，我确实大意了，且不能确定她的大脑是不是有记忆隐藏区，越是麻烦越是带不确定性的东西就越应该摆在眼前盯着不是吗？你懂我意思吧兄弟？”

    茄代号047，知道幻为什么能坐上这个小队队长的职位，执行任务时总习惯做出铤而走险的选择，喜欢走风险高效率也高的路线。

    要求队友力求稳重保全肉体完整，自己却总是去执行最深重的部分，但最后总能扭转战局是他的特色，也是谁都无法模仿的作战风格。

    

    茄叹了口气，知道他对待原则问题的严格，也知道他习惯揽下麻烦的执拗，如果现在要他舍弃，肯定又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占上风，毕竟……

    “是因为她跟她很像吗？”

    听起来很无厘头的一句话，让幻的神经“彭”地绷紧，接着沉默，没接话。

    

    茄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了下去:“哥几个都发现了，只是没敢说。因为……”

    因为你这种不要命的状态就是在那个人消失之后开始的，高考备考是这样，执行任务也是这样。

    大家都知道她的消失和你妈妈的鼓励相互制衡，让你看起来活得积极，实际内心却消极。

    

    茄没说下去，他说不出口，幻在这个星球上孤身一人，他在这个星球上亲近的也就只有这几个过命的兄弟了，总要有点精神寄托。

    

    “你权衡利弊吧兄弟。出了事儿组织上要怪下来的话，哥几个都愿意一块担责。”

    

    幻听完苦笑一声，处理任务时雷厉风行不留情面的自己，也耽溺于情爱吗？居然冒险到这个程度，还可能牵连到身边的兄弟们。

    

    幻看着躺在自己大腿上还处于昏迷状态的梦，茄在她后脖颈的端口接入了记忆读取设备，开始着手记忆消除工作。

    女孩丝毫不动弹，记忆消除的过程安静又迅速，在读取进度条的时候却意外弹出一个显示过载的弹窗：

    “遇到部分无法解读的记忆电波，是否选择深度编译？”

    

    茄没有太在意，因为有时候被消除记忆的对象对该片段的应激程度过大，读取设备会接收到一些紊乱的脑电波，茄偏头点击“跳过”，处理系统显示

    “删除成功。”

    茄再次检查了一遍，没有疏漏，后开始写入一些代码：“帮你设置一个清醒之后的动作指令，不然她无故昏迷后醒来对现实的衔接会很突兀，很容易被发现被消除了记忆。”

    幻坐在沙发上看着边上的茄快速操作，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被突然站起身的茄擒住后颈往下摁，说的话严谨一丝不苟，像交代医嘱的医生：

    “还有，后续还需要你试探一下那段记忆还是否完全清除，记忆消除做不到100％的成功率，但是我百分之90%已经算便宜你了，以后这种事别老上报成任务了，回去又要写报告，真的很烦。”

    幻总算是笑了出来，沉重的负罪感消除了一些，又开始调侃：

    “茄哥发话一定行！”

    茄回收完工具，幻送出门回来之后，梦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晚餐了，但是像麻醉之后的后遗症一样，她肢体虽然可以自由活动了，但是大脑还没开始运转。

    幻就这样靠在门边，看着她目光呆滞地扯下手腕上的发圈咬在嘴里，把一头黑色瀑布般的长发挽起来，扎紧，转身走到厨房戴上围裙，洗手做饭。

    

    幻不受控制地想起多年前高二的体育课下课，那个突然从自己生命中消失的叫“孟晗”的女孩也是这样，在闹哄哄吵嚷嚷的教室里把头发扎成高马尾。

    白净纤细的打起他来毫不手软的手腕，出汗浸湿的碎发粘着脖子，额头细密的汗珠汇成一股沿着太阳穴淌下，从清瘦的下颌滴进规整扣起两粒纽扣的校服领子里。

        下一堂课的老师大跨步走进教室，班里的同学一边嘟囔着“怎么又提前那么早。”边用卷子轻轻扇着风，抱怨着头顶呼呼旋转但没多大用处的风扇，她从抽屉里抽出课本。

                     

    等到幻从回忆里的那副光景里回过神来， 窗外的城市颜色已经非常鲜艳了，他自嘲地想：“孟晗，我以为我们结婚之后也会是这样的生活，但是几十年过去了，人类的寿命越来越长，我的年龄仍在增长，但皮相不会有大程度的衰老。”

    她在哪呢？在地球的角落里跟能源耗尽的太阳和资源枯竭的地球一起消陨了么？在银河系里漂浮的尘埃和碎片又和这个星球相隔多少光年呢？在地球上的记忆又可以留存多久呢？”

    

    “真矫情啊幻，这一点不像你。”

    

    他转身关上门，关门的声音不大，震得梦一个激灵。

    梦的大脑区域已经完全活跃起来，她就像短暂发呆失神了一样，停顿了一秒，然后着手继续做自己手中的事情。

    幻给茄发送了一条信息：

        

        “观察结果显示没有应激反应，记忆消除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