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恍惚的盲点
过几天,安排一架飞机来接我。我要去之前定下的那间烂尾楼住下。我累了,太久的工作让我已经麻木了。嗯,王政羲那边的话,之后再联系。基金会的人员流动相当频繁,不缺我一个的。就算打一辆出租车,再去和他通知,等出租车到来之前,我也就可以走了。
应该是这样的。
我想变数会有很多。我想我已经不是原先的我了。从陷入工作的麻木,到得到爱情的欢愉,从人性的角度上,应该是自然而然,但我或许已经被氐星控制了。在研究明它的异常性质之前,我已经不知不觉朗读出了那段会会让我陷入覆灭的咒语。这样来说,“变数”也是不存在的,因为从一开始,结局就已经定下了。
我可能没办法活着到烂尾楼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选择烂尾楼。从人性角度上,我或许想解放心灵,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从异常角度上,或许那是命运的安排。不,不要换地方了,能逃掉的话,不论如何都能逃掉的;逃不掉的话,不论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我很在意礼河夏。那个和我个头差不多的女人,那个灵魂吸引着我的女人,那个心里还有她妹妹的女人。我知道她没有真的爱我,她爱我时只是傀儡,她爱我时只是为了我给她妹妹的承诺。我知道她们现在面临的困境,我有能给她们的东西。如果我没有,礼河夏不会爱我的。
我好像说了太多了。
对不起,现在的我优柔寡断,和以往任何时候的我都不一样,和表面上任何时候的我都不一样。所以我才那样恐惧,所以我才那样渴望被解脱。
七年前。
卧室从内上锁。上木理香的卧室中,两个女人正在床上窃窃私语。上木理香抚摸着礼河夏的脸,凑近她的脖子,用鼻子轻轻地吐气。她工作太久了,本应为人的情感在空档期内被稀释下去。氐星观测设备的完成把她从一系列的劳务中瞬间拉出,她像掉进了真空……幻影之中,她依稀看见了礼家姐妹那样的相爱,看见礼河夏坚强的面庞,心里升腾强烈的想要被爱的情感,想要取代礼河冬,成为礼河夏爱物的情感。
她以为追求到礼河夏后,两人的情感会逐渐消退,最后上木理香也将回到正轨,成为原来的工作狂魔。但“本以为”是用来修饰事与愿违的想法的——最后上木理香掉进去了,掉进礼河夏的漩涡中。
礼河夏可以爱两个人,但上木理香不能允许。她必须设计杀死礼河冬,将礼河冬伪造成自杀,再霸占礼河夏全部的爱意。可她又那样痛苦地知道,礼河夏还是属于礼河冬的,她自己一人无法想到合适的技巧,也无法完成隐蔽的伪造。她生怕诡计会被礼河夏看穿,原初计划的全部爱意就会从她的未来中流走,而现在所占有的感情,也没办法留下。她害怕。
所以她想到了一个精巧的设计——让礼河夏自己杀死礼河冬。
礼家姐妹出生在生活水准较高的家庭,但这并非因为父母的努力或者祖上的遗产。母亲身无分文,父亲却出身于金融家庭——尽管父亲自己完全没有上进的意志。高中时母亲遇到了父亲。母亲从前从未见过那样富有的同学——身上穿的全是名牌,文具也全是可以被形容成“高科技”的类别,于是向父亲展开了疯狂的追求。
她的媚眼全是从夜店中学来的——高中以前她一直和社会人混,出入网吧和酒店和其他同学去小卖部一样频繁;高中之后她迅速地收敛了,断绝了之前的一切朋友关系,伪造出一副乖女孩的样子。
没有经历过情感场的父亲很快沦陷在她的挑逗中,爱意上升。父亲在高中毕业后很激动地把母亲带到自己家里,向爷爷奶奶大喊着非她不娶。爷爷是有阅历的人——他从小本生意做到连锁店,而后进入股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母亲那样的女人,他一眼能够识破。于是爷爷说,结婚后,不再向父亲提供任何经济支援。
父亲为了爱情很爽快地答应了。母亲则支支吾吾,她明白爷爷并非好对付的人。年长的人阅历之丰富,不是她这种所谓“混社会”的人可以欺诈的。但父亲热情的眼神,和爷爷锐利目光的审视,让母亲最终不得不向没有金钱的婚姻点头。
一年后,母亲生下双胞胎。姐姐叫礼河夏,妹妹叫礼河冬。
母亲原意在合适的时机离婚,但两姐妹的出生瞬间净化了她的灵魂。真的是一瞬间的事情,她以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被这样洗涤。身为全职母亲,她看着两姐妹在屋内奔跑,玩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是个恶人,是社会上的渣滓。她唯一的救赎就是成为一个优秀的母亲——现在她唯一能够扮演好的角色。
另外一个变了的人是父亲。在双胞胎两岁时,父亲隐隐约约说出想要离婚。母亲没有表达意见,但七天后,她就在父亲的头发中闻到女人香水的气味。父亲说,爷爷表示如果他和那个女人结婚,就会认可他继承遗产。母亲仍然没有表达意见,父亲哭着说:“我是多么废物啊,我是多么废物啊……”
双胞胎三岁时,父亲和那个女人走了,顺理成章地拥有了继承权。
双胞胎高三时,爷爷因为高血压倒在了卧室里。几个兄弟姐妹哭丧了一个上午,各自领着爷爷在经济上遗留的财物回来了。父亲觉得对当年的母亲颇有愧疚,和现在的妻子商量后,独身前往母亲——前妻——的居所,准备支援堕入底层含辛茹苦的母亲。
一个小小的决定有时候能够改变太多事情,父亲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的愧疚他的忏悔,开启了礼家姐妹此后颠簸的人生。那条if线穿过邻家小孩的死亡,穿过入殓师的职业,穿过入职基金会的人生,穿过之后的两起密室,穿过……
父亲抵达母亲的居所时,邻家小孩和礼家姐妹在楼上做游戏。看见久违的父亲,礼河夏并没有一点情感。但当父亲说出自己打算把一半的遗产用来接济礼家时,礼河夏心动了。
父亲的死本应该是很久以后,那时候礼家姐妹也应该各自步入职场良久。那样遥远的未来,礼河夏不可能去等待。
于是她布了局。
礼河冬负责捉迷藏中“捉”的一方,礼河夏和邻家小孩负责躲。礼河夏附在小孩耳边,耳语说:“楼下有辆大车,你躲在车前盖里面,就不会被发现咯。”
小孩咯咯笑着跑了下去。礼河夏冲到窗前,注视着小孩钻入车前盖,再回到客厅,和等候礼河夏回复多时的父亲亲口说:“不,出去兜风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不去。”
父亲叹息着,没想到自己在客厅等了那么久,等到这样的回答。他叫起母亲,领着她下了楼。开车,发动,上路,朝着高速一路前行。发动机紧紧地夹住小孩的衣服,高温则慢慢地煮死一条生命。
同时,也让汽车最终在高速上当场爆炸。父亲母亲双双死亡。
监控中能看到的,只有小孩自己钻入了车前盖。事后对警察的口供也是当时在玩捉迷藏,没想到小孩自己躲进了那里。这个说法并没有太多的问题,监控中也没有任何有疑点的证据。没有疑点,没有直接证据,很可能当年的警察甚至没往这个方向想,就走了。邻家的父母痛苦了很久,之后邻家母亲似乎上吊了,父亲也发了疯。但这些无所谓了,礼河夏顺利地继承了父亲一半的财产,带着妹妹连夜跑路。
最初三人的家庭变成了两人,这对她们是一件好事。母亲并没有成功履行自己想要做“好的母亲”的意愿,成天以忏悔和痛苦的姿态面对女儿,精神衰弱,情绪波动极为明显。礼河冬被母亲强烈的情感波动和偏执的态度深深地影响,甚至在高三车祸前不久,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说话能力。礼河夏说,生者身处世上,互相影响,彼此延展开命运的线索,如红线又如蛛网,密密匝匝,所有人都联系着。人只有成为死者,才能结束在现世织网。死去的人永远是真正纯粹的人。
车祸事件后,礼河冬变得不爱说话的时间里,礼河夏一直想引导她重新如往日一样多言。礼河夏说,都是母亲不好,本来的妹妹是那么喜欢说话,那么喜欢聊天。礼河冬说,没事的姐姐,不说话也好。礼河夏说,不是的……有些人不说话是基于正确的选择,但你的沉默只会让母亲的影子一直存在心中,挥散不去,最后越积越重。
礼河夏找到的方法,就是“尸语”。
针线,缝补。入殓师面对那样残缺而受伤的尸体,根据自己的意愿将它化妆成具有美学价值的物件。礼河夏认为,在活人身上找不到的纯粹,唯有在尸体身上才能找到。所以她决定和尸体对话,用自己修长的手指,在缝线的穿插声中,听见针线和皮肤摩擦的声音,听见尸体生前不曾吐露的真言。
礼河冬迷上了这门语言。姐妹独处时,总会互相用这门无声的语言,凭借手指在对方手心的滑动,互相交流。
诗是任何语言中将音律美感发挥到极致的文学形式。同样的,在手心上写诗的话,指尖的触感也会自带着韵律,而“尸语”也会变得异常美妙。在一个情难自矜的深夜,礼河夏在礼河冬手心写下这样一句:
“礼河冬,你愿意为我写一首诗吗?”
礼河冬微笑着,用“尸语”给予回应:“为了你,一百首诗我也愿意写。”
但她的语言天赋终究不好,没日没夜作出的诗句,她自己都不满意,也不愿意说给她最心爱的姐姐。礼河夏说她愿意等,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在死前能够“感受”到那样一首,便可以了。
上木理香当然知道礼家姐妹的关系异乎寻常,单靠她自己是不可能让礼河夏亲手杀死礼河冬的。但是“氐星故事”中是没有人名的,卑微的生命体以方位和关系来描述,不论正在观星的是礼河冬,还是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对“氐星故事”的实施产生影响。
上木理香选择了王政羲。她恳求礼河夏杀死王政羲,并说会在某某时间让王政羲进入观测室,这时只要礼河夏说出特定的“氐星故事”就可以了。当然,她需要一个谎言,声称“杀死王政羲”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而一旦完成,就可以给礼家姐妹经济支持。父亲的遗产和礼河夏的工资的总和耐不住日积月累的损耗,礼河夏不忍心妹妹吃苦,如果面前有这样一个计谋,她肯定会去做。
当然,那个时间点实际上在场的是礼河冬。大家一贯认为只有上木理香和王政羲有权限进入观测室。当礼河夏利用尸语杀死礼河冬时,上木理香因为扮演尸体,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礼河夏自己也会被误导为是王政羲把礼河冬当作挡箭牌,让她杀死王政羲的诅咒最终杀死了礼河冬,从而为了复仇设计杀死王政羲。
反正也早就看王政羲不顺眼了。上木理香笑了笑,藏起了自己批准礼河冬维修观测室设备的文件。
“可是,那样的尸体怎么可能是伪装的?!”古城月崩溃地喊。烂尾楼的角落中,杂草轻轻地摇曳,清风吹过砖头,捎上几分不怀好意。明明七年前所有人都看见上木理香被烧毁的尸体,怎么现在她的尸体再度出现在烂尾楼中?!没听说过她有双胞胎,那也就是七年前上木理香的尸体是假的?!是模型假人吗?不可能,那样的假人根本不可能……
原田平川轻松地跳到他身边。因为信息量过大,古城月跑到角落中企图得到心静,原田平川和工作人员们谈了一下,跟到他边上。此时此刻,古城月内心的拼图彻底碎了,口中喃喃念叨着:“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拼图碎了,重新拼好就行了。”原田平川笑了笑,拍着古城月的背,“联系烂尾楼的凶杀案,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当年处于我们心理盲区的装置——”
礼河夏问:“那你怎么伪装成尸体呢?”
上木理香笑着说:“你忘了吗?你停尸间的‘复原器’有基地内所有人的体表三维信息。只要选中我的信息,让‘复原器’制造我的外皮,并在火中适当灼烧。之后我穿上被灼烧的人皮,就能模拟出我在内间被活活烧死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