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
二十三·
踏上河岸,挤进冷冽的风中。
已有几人在此等候,抱着行李,缩成一团。
向前踩踩,松软的土块滚落,发出沉闷的声响。
河岸芜芜,黄土尘尘,偶有杂草几簇,凭借着与岸土深深板结的根部经受着冷朔的冬风。
水面苍茫。
天色入暮,在西缘的山上尚存几缕昏黄。
肃冷的风一阵阵刮过,不住地往人衣服里钻去。河水显出黑沉厚重的底色,拍打着岸,
“哗----”
“哗----”
天黑了下去,他紧了紧衣口,踱了踱步。才站了一会,寒风便将他的脸刮出了粗糙的红。
他注视着山那边的暗光,在将于夜幕融为一体时,他的眼底突然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挣扎着越过光与夜的交界。
一条小船,一位摆渡者。
见到小船,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急切与期盼。
摆渡者立于船尾,支着一根长长的撑杆,缓缓划动着凝稠的河水。
他的动作很慢,船却行得很快,一息一息地在水面上忽灭忽现。
没过几息,尚在远山脚下的渡船就已经缓缓靠上了这边的岸。
人们认出摆着,纷纷精神一振,有的已经向他抱起了拳,
“林叔。”
“林伯好。”
摆渡人拉下蓑衣的帽子,硬茬茬的白发便散在空中。
帽下是一张苍老的面孔,老者的眼睛还很有神,皱纹舒展开,向他们点了点头。
“回来了。”
老者扎好杆,向船内让了让,
“上来吧,很晚了。”
小船吃满了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船舱里点起了小小的火炉,照红了彼此的面孔。
人们本就同出一乡,不过经年的羁旅令人生涩,而在狭小的船厂里很快便寒暄起来,炉火“咝咝”地轻快燃烧。
老者拨起杆,用力蹬了一下,船便离了岸。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老者不在意四季,他与这方天地所差的岁月也早已化作尘埃的分子。
界中的人和他早已论不清辈分,只以年龄为分称他为伯,叔,最大的几个也唤他一声“老哥”。
冷风将暮云扯成散乱的丝絮,暗淡的光芒向山后面远远弱了下去。
浩大的水面延伸到地平线下,小船护着舱中飘忽的炉火,摇晃着,将茫茫的水面和凝重的空气落在后方,急急扎进前方黑沉沉的水面上。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日隐远山岸水阔,船过暮川暗火点。
二十四·
三更。
老者喝着酒,撑着船,远远抛下漆黑的山脉,冷冽的朔风,凝沉的水面。
水面无边一船摇,夹在刺骨的寒风中,划出长长的航道。
夜半的水汽在船沿上凝出层层的霜露,舱中的人早已睡熟,炉中的火也不知何时灭了下去。
广阔的水面渐渐收窄,岸边出现了零星的房屋,同行船一起沉默在黑夜里。
只余撑杆搅动,传来远远的回声。
“哗啦——哗啦——”
又过了一段水路,前方的岸边出现了一座不大的立碑,
“清欢界”。
水面继续收窄,行船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岸边散着的建筑渐渐多了,还能看见远处的田地无声地沉默在黑夜里。
老者将船摇过一个桥洞,把酒壶别回腰上,用竿轻轻敲了几下船缘,
“嗒-嗒-”。
不知谁先爬起,重新点上火炉,一船人便陆续醒了过来。
一人探出头,清冷的河风让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林伯,快到了?”
“嗯。”
那人缩回去,舱里的人得到了消息一下子活跃起来,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不时有人将头弹出,打量着黑沉沉的外界。
“莫急,还有一段呢。”
老者控制住船的晃动,摇摇头,加快了撑船的速度。
不多时,黑夜里亮起一处暗暗光芒,再过去一点,隐隐出现了一个小小港口的轮廓。
老者缓下船,慢慢靠过去,船震了一下,轻轻抵住了岸边。
他把撑杆深深插下,停稳了船,从衣袋里摸出烟袋,又向衣里慢慢摸索着火柴,
“到了。”
里面的人早已准备好,拨开船帘,抱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便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岸。
老者坐在船沿,看着他们,点起一杆长长的烟斗,深深吸了两口,“咚咚”,在船上磕出几点火星。
“多谢林老。”
“嗯,慢走。”
他们一上岸,温暖湿润的空气就扑面而来,让他们长长呼了口气。
港口的吵嚷声点亮了镇上的几处灯火,渐渐的,零星的灯火连成了长龙,远远看见有人迎了过来。
“三爷爷!”
两边的人尚在互相观望,不知有人先喊了一声,让人们一个接一个认出了彼此。
来人将半夜远行的清冷抛在脑后,点起热闹的归港,归入温暖的乡里。
三更末时,
晓星未起。
河水沉静,
河岸人忙。
东方初晓。
界中有座小镇,背靠着山脚。几座山峰环绕,在山下围出了一块澄澈的湖泊。山谷潺潺,竹树掩映,水汽蒸腾,形成峰峦间不散的云雾。
清欢吃过早饭,坐在画案前。
她住在山上,院里有几棵花树,在深冬落得秃枝兀自向空中伸展。
太阳升起来了,云还是很厚,笼下浓白的光线。
“小姐,今天已经二十四了。”
粟粒打水回来,忙着忙着,突然想起来,抬头问了一句。
清欢搁下笔,想了一会,轻轻敲了敲笔杆,扒拉下没用完的颜料,又换上一张新纸,蘸上剩下的颜料,信手向纸上涂抹而去。
三树两点细花,四面几座青山。
院中的树开出了淡淡的小花,她放下笔,收拾好画案,坐到树下,拿起几根竹条,几张纱纸。
“时间应该够。”
二十五·
雾云流空。
院中堆满了红色的灯笼,清欢带着粟粒坐到了山谷上方的云雾中,好似雾气染出了一个瞳,睫,眉,发皆白的人儿。
“今天先把灯笼挂了吧。”
“欸?我一个人吗?”
清欢拿起一块花饼,“月旬该回来了。”
她躺回云中,咬了一口,
“嗯。”
粟粒撇撇嘴,从云中跳下,小心翼翼地踩进后院,拿出一个不大的布袋,,一只一只地把满院的灯笼塞进去。
不多时,粟粒将恰恰满上的布袋放在一边,赶出一头老黄牛,找了个平板车套上,往车上一坐试了下感觉,便把袋子扔了上去。
“月旬好慢。”她想着,不知不觉就走了神,坐在平板车上一翘一翘,头在空中一晃一晃。
“天气真好。”
粟粒回过神时,面前贴着一张笑嘻嘻的人脸,饶有趣味地盯着她。
她伸出手,却被对方拉住,反方向地推了一下,平板车顿时失去了平衡,一头栽在地上。
“你终于回来了?现在什么时辰了?你干什么!?”
“什么我终于,明明是你终于醒了,小姐和我都用过午饭了。”
月旬努努嘴,粟粒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清欢已经下了云,正在树下石桌旁做着什么。
“你说小姐今年会做什么呢?”月旬眨眨眼。
“反正我不想再体验两百年前那次。”粟粒想起两百年前小姐觉得没有新意,硬是拉着她们折磨了好几周做了个好复杂的东西,结果最后镇上也没几个人会用。
“你说那次呀,我们做了啥来着?”月旬托着腮。
“.........”
“忘了。”
粟粒摇了摇头,看了看西滑的光晕,
“走吧,先把灯笼挂了,等下还得回来帮小姐呢。”
“那就走咯。”月旬闻言,一翻身,坐到了平板车上,一手抱住袋子,一手拍了拍粟粒的肩膀。
粟粒白她一眼,
“牛在那儿。”
月旬双手一摊,两眼一闭,找了个位子舒服地窝下。
“都一样嘛。”
........
粟粒牵着牛,载着月旬与满院灯笼,向山中走去。
山林鸟惊飞,诸峰日斜晚。
太阳落山的时候,她们就已经回来了。
粟粒把牛放开,让它自去一边吃草,拉过月旬就一头钻进了厨房。
半天晚星,炊烟袅袅。
..............
“嗯,该做什么好呢?”
二十六·
“啊?原来小姐还没想好吗?”
粟粒抱怨着,扫去院中的积雪,为清欢倒上热茶,拉过凳子坐到清欢身边。
“不知道做什么嘛。”清欢双手捧着茶杯,小小啜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
“小姐明明在偷笑。”
粟粒扭过头,拿了根竹条掸着桌上的雪。
刚坐了一会,就听到“啪——哗啦——”一声。月旬推开门,抱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材料。
“哎,被子别碰到。”
“哦,那个......”
“你说,今年做什么好呢?”
“欸??怎么突然问我,我不知道耶。”
清欢放下杯,盯着杯中摇晃的茶水,突然一扬,泼到了粟粒手中的竹条上,热气化作一阵白雾散去,凝出了一枝雾凇。吓了粟粒一跳。
“小姐你干嘛!?”
“这个怎么样?”清欢从粟粒手中拿过枝条,枝上还挂着闪闪发光的冰晶。
粟粒和月旬对视一眼,二人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
“这次这么快就想出来了!”
“太好了不用受折磨了!”
月旬使了个眼色,
“快同意小姐!”
粟粒瞪了回去,
“怎么说,说什么?”
两人尚在窃喜,那边的清欢已做出了决定。
“就这个吧。”
她拿出一张纸,又抓出一支笔,沾上茶水向纸上抹去。不多时,一棵栩栩如生的雾凇就出现在了纸上。
清欢将纸抬起,纸上就渗了下去,化作一烟飘渺的凇影。
她看了看,很满意,挥手散了水迹,
“把我的画板拿来。”
......
“好吧,我去。”
粟粒向月旬翻了翻白眼,而后者并不看她,转身重新给清欢倒了盏茶。
“快去快回哦——”
..............
日移花影花映画,纸来墨痕墨绕凇。
月出东山。
今天,清欢完成了今年的年里
粟粒与月旬帮忙把画一张张卷好,整整齐齐插到一个上开口的行囊里,又把装灯笼的袋子找来,捏了许多个花坛塞了进去。
“今天你有煮饭吗?”
“呀!忘记了!”
...............
人闲桂花落,月扰炊烟轻。
清欢走出院子,吹着带着凉意的风,吃着饭,坐到山崖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嘴角不自觉露出一点微笑。
“嗯,还差什么呢---”
她想着,眨眨眼,将视角换到河上的摆渡人身上,嘴里念念有词。
“嗯,今年回来的人也很多呢。”
二十七·
今天中午的时候,河上的摆渡人来了。
林伯一边把东西提进屋里,一边说:
“小姐,您吩咐办的年货给您带来了。”
他把东西放下,点了点,又说:
“应该还差几种,这几天回来的人多了,镇上要现做,我过两天给您拿上来。”
“嗯,辛苦你了。”清欢的声音从里屋传出,她一阵翻箱倒柜,找出几个果盘,放了几个在屋里,又放了几个在院里的桌上,嘟囔着,
“平时怎么没见她们收得这么整齐。”
林伯正要离去,看到清欢一个人在这里,又笑着随口问了一句:
“今天怎么不见两位姑娘,平常我来的时候都缠着我,今天倒是不见了。”
“她们去山里了,你回去的时候要是看见记得提醒她们早点回来。”
“好。”
“嗯,过两天记得上了吃饭。”
天气晴朗,照得漫山遍野的树木像穿上了金色的外衣,清欢望向沐浴在阳光下的小镇,换上一个更近的视角,看着人们忙前忙后,仿佛已经嗅到了过年的热闹气氛。
“远伯伯,什么是过年呀?”
“过年啊,就是人们聚到一起见个面呗。”
“那为什么要准备这么多东西呢?”
“因为啊,见一面,不容易啊,一年有的也就这一次了--”
“哦---”
清欢听着飘在空气里的对话,笑了笑,躺到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啊~~---”
“这种天气就是让人慵懒啊---”
快到晚上,粟粒和月旬才念念不舍地回来。
二人的衣兜里塞满了果子,月旬的腰上还缠了几圈鞭炮,两个人手上都提得满满的。
没等清欢开口,月旬就抢着回答,
“我们今天去了镇上呢!”
粟粒看了看手术的大包小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家太热情了---”
............
明月如洗。镇上灯火明亮,山上人影晃晃。
“欸,小姐~,这东西放哪?”
“帮我把那个拿过来。”
“小姐!你看我穿这件好看吗?今天小白送我的。”
“小白都六十几岁了吧居然还喜欢这种小女孩的东西。”
“小姐——”
...................
二十八·
今天,清欢带着粟粒和月旬洗了房子,晒了被子,包了饺子。
忙活了一天,年又进了一天,镇上已经开始张灯结彩了。
粟粒与月旬倒在床上,随手将包好的饺子“移入”收纳的空间,
“明明小姐用能力的化一下子就搞定了嘛...”月旬趴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
“要是这样,那小姐,大人和我们活了这么久不都得无聊死。”
“也是哦...话说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过两天就回来。”清欢刚好走进来,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哦.....那,明天干什么?”
粟粒算算日子。
“明天二八,后天就过年了,明天.....”
“明天休息。”清欢如是说。
二十九·
今天休息。
话虽如此,清欢还是一大早被吵了起来。
“摔炮.....”清欢喝了口水,看着满院炸开的“噼里啪啦”,又看见角落里堆得高高的各种烟花和满地散着的大地红,和拿着摔炮互炸的月旬与粟粒。
“啊!小姐你起来了!刚才林伯来过了呢!”月旬边大笑着躲着,边大声喊着:“林伯带了好多东西上来呢!”
清欢把水咽下,
“我知道了。”
休息的日子总是无事可干,清欢站在崖前,年前的风还是有些清冷。她看着镇上已经有人家挂出了大红色的春联,人们趁着好天气晒着被子。小孩不用上学,大人不用上工,三五成群地在门口坐着聊天。一座座房子反射着晴朗的日光,仿佛穿上了暖和的新衣。
“天气真好。”
“是啊。”
清欢扭头看去,
“哦,你回来了。”
来者从空中显出身形,转头一笑,
“是啊。”
“镇上又热闹了好多。”
“嗯。”
在院里玩耍的月旬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把手上东西一甩,从院中飞出,
“大人!你终于回来啦!”
“嗯,月旬,好久不见了。”
粟粒抹开满脸被月旬甩得乱七八糟的炮灰,从院中追出来,
“你太激动了...呀!大人回来了!”
粟粒注意到站在清欢身边的人,赶紧整了整衣服,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好久不见,小粟。”
来人向粟粒挥挥手,笑了笑。
粟粒还有点没缓过神,
“嘿嘿...”
“为什么大人你叫她小粟叫我月旬?!”
“因为好听啊。”
.........
中午的时候,清欢画了一枝桂花,把它从画中摘下,拿了一些让粟粒烙成桂花饼,又把剩下的装进酒坛,密封好扔进一个加快了时间流速的空间。太阳尚在西空上边的时候,清欢和来人就坐到山上一棵金黄的银杏下。
二人吹着山间清爽的风,吃着刚烤出来还热着的桂花饼,喝着酒,看着山下吵吵嚷嚷的热闹的小镇,享受着此处的安静。
风吹过,摇晃着山林。
“沙———沙———”
他们并不太说话,两人早已一起跨过无数岁月。对他们而言,像这般还能坐在一起,看同样的风景,就足够安好。
风过山林人自安,林动风摇日光好。
..........
“为什么今天休息还要做事情啊——”
“....”
“那什么是休息呢?怎么样才叫休息呢?为什么要休息呢?”
三十·除夕
昨夜下过雪,天一亮,便能听到镇上传来连续不断的鞭炮声,仿佛催促着人们,让人的心已经飞入过年的喜悦中了。
清欢早早起来,捞下未醒的浓厚雾气,熬了一锅浓稠的糨糊。
她把粟粒与月旬叫醒,让她们扶着梯子,又把还在睡觉的那人拉出来给原子贴上春联。
“贴歪啦!”月旬换了套白绒红缎的上衣,围上厚厚的围巾,充当起了临时的监工,在下面大叫了起来。
“好啦好啦。”梯上的人对她笑笑,将对联扶正。
“这边贴张福吗?”
“小姐!这里也要贴吗?”
“嗯!”
“这边这边!粟粒你和大人好慢啊!”
...............
清欢摆好果盘,收拾了一下院子,打理了一下要带的东西,便看见三人已贴好了春联,还挂起了鞭炮。
“红衣红联红炮,白雾白雪白.....白.....”月旬看着换上红妆的院子,张开双手,“噗”的一声一个大字形倒到厚厚的雪里。
“白天。”粟粒走过来,不失时机地接了进去。
“我知道!我接的上----”月旬遭到抢白,抓起一把雪向粟粒扔了过去。
粟粒一侧身,躲过了雪球,也加入了反击。
雪球纷飞。
“瑞雪兆丰年啊。”
清欢白去一眼,“你也来。”
那人笑笑,“那我就先下去了,晚上和你们回合。”
“好。”
日走西空。
到了下午,到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更响了,镇上时不时传来人们高声的问好声,空气中弥漫着急切的热闹气息,仿佛在作着开场前的预热。
天慢慢黑了下去,镇上的人家陆续亮起来灯火。
清欢换上一件新的衣袍,将长长的白发在下端简单扎起,向院里喊了一声:
“带好东西,要走啦——!”
“知道啦!”
粟粒还在做着最后的清点,月旬早已急不可耐,在一旁跳来跳去。
“小姐的画,花坛,要送人的桂花饼,大人的酒,鞭炮,给小白的信........”
“哎!月旬!过来帮忙啊!”
“哎呀小姐不是给你那袋子开了个空间全塞进去不就好啦!”
“不行!你不能偷懒!”
月旬撇撇嘴,接过粟粒手中的几个袋子,又提上一盏灯笼,催促着,
“走啦走啦~”
大雪纷飞,将苍茫的山林覆上厚厚的白色。
天色昏沉,寒风瑟瑟,山道上漫山遍野的灯笼尽数燃起,放出温暖的红光。
群山苍茫。远处山下的小镇的鞭炮声愈加热烈,走在山路上就能看见远远的半边天空不时被染上火红的光芒。
三人走下山时,那人已经在镇口等着了。天完全黑了下去,镇上的灯火连成长龙,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人们门上贴着崭新的大红春联,门前铺着层层的爆竹留下的碎碎红衣。家家户户都热闹着,开着大门,一家人围成一圈吃着年夜饭。人们放下平日里的操劳,尽情享受着节日的欢乐。
“呀!小姐和大人来了!”
清欢四人一进镇子,就被门里的人认了出来,一下子,家家户户的人都探出头来,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问好声。
“小姐和大人今年可好?呀!姑娘们也更漂亮了!”
“小姐好!大人也好!姑娘们新年好啊哈哈哈!”
“阿年!快出来给大人和小姐们问好!”
“啊?!哦,哦!祝大人和小姐们新年快乐!”
“小姐吃了吗?还没吃吧?来来来,到我家来吃点!”
“是啊,小姐好久没下来了,我家今晚煮得好丰盛呢,进来吃点吧!”
“小姐今天这一身好漂亮!两位姑娘也是!欸?大人呢?大人今年没来吗?”
“他不善于这种场面,估计先去谁家玩了吧。”
“哦....”
问好声将清欢几人围得水泄不通,应接不暇,
.........
“....为什么小姐叫小姐,大人叫大人呢?他们明明差不多大啊?”
“傻孩子,小姐和大人是不会老的。我们本来都是叫的大人,不过呀,小姐觉得叫小姐好听,就让我们改了。”
“那大人呢?”
“大人不喜欢少爷什么的称呼,就没让改呗。大人和小姐真的是很好的人呢,当初我们家祖辈逃难到这,多亏了他们的收留才活了下来呢。”
“哦!.....”
............
清欢几人在镇上逛了一圈,和所有人家打过招呼后,原先包里的东西少了一点,却又多了许许多多人们送的年货。
逛完后,清欢带着两人又折了回去,熟门熟路地寻到一座小院前,推开被风吹得半掩的门,便看见里面的人正围在一起吃着火锅。
“啊,欢小姐来了,来来,快给小姐让座。”
这家中最老的一位老人,躺在躺椅上,精神头还很好,正逗着孙子,看见清欢进来便招呼起家人上前招待。
清欢跨过门槛,走进被人们挤得狭小的院子,踩着地上厚厚的爆竹衣,向老人点了点头。
“阿昱。”
她从粟粒手中的袋子里取出花坛,又抽出一卷画,拿出几块桂花饼。
“哟,让我看看,今年小姐又给我带了什么来了?”
“一棵树苗。”
清欢放下花坛,把画纸在花坛上方一抖,一棵凌凌的雾凇就立在花坛中了。
“好,好。”
老人转了转身,坐起来,拍拍让出来的躺椅部分,
“看来你今年过得也不错,来,坐这。”
“嗯。”清欢提着桂花饼走到老人身边,放下饼,牵住老人的手,慢慢地坐下来。
“你爱吃的,你怎么样?”
“哈哈,托小姐的福.....”
“好好说话。”
“哈哈,哪里,我十五岁就认识你啦,今年我都九十二啦。”
“嗯。”
..........
“小欢啊,”
“嗯?”
“好几十年啦,你年年都来,今年也能看见你,我很开心。”
“我也是。”
“小欢啊,刚才大人来过了,他之前告诉过我这里是你的一个梦,是吗?”
“嗯,当年他与我合力把这个梦摘出,塑造成这里。我年年扩张它,这些年又有些外面的人定居进来,现在都这么大了。”
“那你呢,你觉得这里是虚假的吗?”
“哈哈,我都在这住了一辈子啦,哪来什么假不假的。”
“嗯。”
..........
“小欢啊,...”
“不急,今天过年,我多陪陪你。”
“不是,我是想问问你,你前几年送的那个东西,怎么用啊?”
..............
缤纷的烟花在空中连着花海,点亮着大年三十晚上的夜空。风中弥漫着浓浓的炮仗烟雾,“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
清欢告别阿昱后,又去拜访了几座人家。
人们沉浸在大年夜的喜悦中,在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中大声喊着,发泄着一年来的辛劳。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酉时后,镇上的人仍在享受着大年夜的热闹,清欢几人却已经走上了回去的山道。
山林瑟瑟,大雪纷飞。走在山道上,仍能听见镇上传来的远远的鞭炮声,粟粒点着包裹,
“小姐的画今年还剩下几张,.........今年小归,阿川,李伯还有几个都走了.......剩下的也不知道还能再见几次......”
一向活泼的月旬此刻也沉默起来,提着路上的雪,一言不发。
山路绕绕,山林晃晃,山风静静。
过年,所谓辞旧。
清欢几人回到了院子里。今夜的雪着实是大,出去几个时辰,院门便被埋了小半截。
拨开厚厚的积雪,进入院中。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安安静静。留下满地的鞭炮碎屑埋没在雪地里。
清欢说:
“过年了。”
粟粒赶紧点起灯,把包放下,把饭煮上。
清欢站在空空的院子里,拿起没送出去的画卷,
说:
“过年了。”
大雪纷飞。
“知道啦!饺子在蒸啦小姐!”
雪覆上山林,不复往日的旧影。
————
年夜饭上桌的时候,粟粒已将院中的积雪扫去,换上红红的桌布。
喝得半醉的林伯红着脸将将赶到,边述说着他的船如何被冻在河里,又如何偶遇旧友经过,又“碰巧”喝了几杯。
那人抱来一坛酒,揭开封,满院桂花香。
那人给清欢倒上,举举杯,
“来,喝。”
清欢与他碰碰杯,说,
“好。”
清欢看着眼前的众人,
说:
“这样很好。”
一饮而尽。
她摸着杯子,又好像抚摸着那些未送出的画,又好像抚摸着什么。
她说:
“新年快乐。”
——————————
.......................
经年岁去芳菲替,
衡阳雁去无留意。
孔川不舍旧梦远。
莫道长久不可得,
人间至道是清欢。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