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21
一进办公室,宫铁心就招呼井然随意坐,并给他倒了杯茶。
井然环顾四周,整个办公室里面一左一右,各放着一张办公桌,上面分别放着桌牌,一个是“院长:宫铁心”,另一个是“副院长:沈巍”。标着“沈巍”的那张桌子的背后有一个门,应该就是他说的休息间。
宫铁心喝了一口自己手里的茶,然后放下茶杯,言简意骇的问道:“他现在不来我这住,是住你那?”
那原来是在你那住?井然沉默了一秒,面不改色地应着:“嗯。”
宫铁心继续问:“你俩现在是什么关系?朋友?恋人?”
……井然的脸色开始有点不好了,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和审问似的,这人是在觊觎他的宝贝吗?
“不要嫌我问得唐突,我只是不太放心。”许是看到井然的脸色有些不好,宫铁心放缓语气,“我结了婚的,有个妻子叫梁蓉。不知道沈巍有没有和你提起过。”
“梁医生现在是你妻子?”井然听闻对方有了妻子,让他松了一口气,之前戒备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只是怎么都也没想到会是梁蓉。这是和自己前男友的好朋友结婚么?三个人处一起,这关系不尴尬吗?
“你认识蓉儿?沈巍和你提过?你还知道哪些?”可能是查觉到自己的鲁莽,宫铁心不好意思的解释着:“我这人说话比较直,你别介意,主要是他身边除了我们几个以外,没有亲人也没有其它朋友。忽然多了个你,我总得帮他把把关吧,我得知道你会把他推向哪一边。”宫铁心收回放在井然身上的目光,伸手点了支烟,深吸了一口:“说说看,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井然想起昨晚沈巍曾经说过整个事件和手术宫铁心都清楚,甚至有参与,于是便隐晦的回了句:“心、眼、疤。”若不是知晓宫铁心知道这事,他可能连这点都不会提,毕竟巍巍的隐私,他不想泄露给别人。
听闻井然的回答,宫铁心倒是十分意外,手中的烟都忘了吸,只空留着燃成灰:“半个月前他还说没跟你提,怎么这么快就和盘托出了?看来你在他心里地位不一样啊。你呢?怎么想?选哪一边?”
“什么选哪一边?”井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发现吗?”宫铁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么不留心吗?还是自己说得不够明白?
“沈巍说你是沈夜喜欢的人。那你是选'沈夜'还是选'沈巍'?”眼前的人五官生得精致,线条立体、睫毛浓密,从一个医美院长的眼光来看,长得是真的很不错。只是这样有吸引力的一个人放在不能碰的“沈巍”身边,不知道能留多长时间?他会不会去选择更热情的“沈夜”?这人的出现是福还是祸?
所以说沈巍的状态真的有问题?是他不自知,还是没有对自己说实话?
井然试着试探性的再加一句:“他说催眠已经解开了,他现在能自知,没事的。”
“解开个屁!”宫铁心气得将烟屁股摁到烟灰缸里,一句不符合身份的粗话爆了出来。“开心是解了,但没完全解开。这小子从心底就不想让'沈巍'活着。这么多年,我用医院、用项目吊着他,要不是他放心不下这些,估计早就活成'沈夜'了。现在多了个'沈夜'喜欢的你,我不能看着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形成的平衡被打破。你得告诉我,你选哪个?他以什么身份跟你在一起?'沈夜'还是'沈巍'?”
这个问题如果放在昨天,他还真不好回答,但在今天,他已能坚定的告诉宫铁心:“我向他表白,他答应了。我想和他携手共过一生。而且由始至终,我要的只有一个'沈巍'。”
听到这个回答,宫铁心长长的舒了口气。他再次伸手握住井然的手:“太好了!同志呀!”这次的握手真诚而有力,是走心了。
“那以后就拜托你了,沈巍那小子尽管看上去很热心地帮扶别人,但其实清冷得很。能真正走进他心里让他挂念的人,自我和梁蓉结婚后,就只剩一个沈夜。他总是清醒惯了,又谨慎太过,与人交际都是进退有度,滴水不漏,像个圆一般不露棱角,若他不愿,便没人能打开他的壳,深入他的心。沈夜走后,他活得越发通透,像个神,像个圣,但就是不像个人。
他不留财,不要名,不惜命。要不是因为他不是军人,他早就去做战地医生了。无欲无求,大爱者何偿不是个无情人?我总怕他哪天就这样去了,他是无憾,可我心里不舒坦。”可能是没有什么人能说这段话,宫铁心难过的没有一丝作伪,红着眼圈又点上了一支烟。“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我总不能让自己过得不好,来让他不安心,这不是我的性格。现在有了你,请多往他心里去,让他知道你在意'沈巍',也让'沈巍'在意你。让他在这世间还有个抓手,还有一样他想求的东西,或许'沈巍'就能留下来了。就算没有那把吉他,他也能知道自己是'沈巍'。”
“那把吉他?叫'阿夜'的那把吉他?”
“是那把。开心说叫锚定物,用来提醒他是'沈巍'而不是'沈夜'的特殊物品。当年解除催眠时,因为解除不完全,他整个人都是混乱的,没日没夜的分不清自己是谁。后来我们实在没办法,只有把沈夜的骨灰盒放他到手里,一遍遍的给他看沈夜抢救失败宣布死亡的视频,才慢慢把他拉回来。要不是他个性坚强,换个人可能早就崩溃,撑不下去。
后来他把沈夜的骨灰全做成生命晶石,嵌在那把吉他上,那把吉他就是沈夜的骨灰盒。还有一颗被他制成项链一直带在身上,他就是靠每天抱着、摸着沈夜的尸骨来提醒自己:活着的是'沈巍'。
看着他,我就觉得苦。要是可以,你劝劝他,回来吧,不要再逃,事情总是要面对的。在哪儿都不会缺需要帮助的人,一个医学博士,去山区教学,这不是浪费资源吗?而且一个人跑那远,我见不到他,我这心,就放不下。”
听着宫铁心絮絮述说,短短的交谈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井然有些喘不过气,他逼着自己做了个深呼吸。他仿佛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在满是血与泪的混乱中,抱着弟弟的骨灰,一次又一次看着视频,经历着生与死的诀别转身。
喉咙发痛,眼底也酸。
但不应是这样,他看到的沈巍不是这样的。
他的脑中又浮现当年在医院时沈巍和他说的话:“世界只有一个,可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样,因为我们只会看到自己注意到的那个世界。”
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只是自己注意的那世界,这是真实,但不是全面的事实。
他沉默了一会,他能在过往中清晰感到沈巍不是这样的。他站起来,走近宫铁心:“不是这样的,他不是在逃避,也不是无情人。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没有放弃医学,他有在学内科。在双林村,他有帮村民看病,大病小病他都看,内科外科他都理。超过他能力范围的,就做紧急处理,为病人争取更多的时间。
他不是不惜命,他只是不惧死。他比谁都清楚生命的珍贵,他不会就这样毫无价值的死去,只要活着,他就会努力去做他能做的。
他温暖、对谁都捧着一颗真心,我看到的沈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纯粹、温暖。他不是因为虚礼而拒人与外,他不清冷,他只是觉得很多话不需要说出来。若不是出于对生活的热爱,他又何必给住院部的每个病人送花?一个只是执礼以拒世间的人,没必要做这些没意义的事。
我是喜欢他做医生,但做老师的他笑容一样纯真,我也很喜欢。我不会去左右他的决定,他的路,他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但你放心,我会陪着他,他不会再一个人孤孤单单。
他选的路若不好走,我可以帮他清除障碍,我想做那个陪他行走,为他撑伞的人,而不是拦他脚步的人。"
宫铁心着急的追问着:"那若是他不愿在你的伞下呢?”
“那我便陪他淋雨,慢慢同行,就算大雨滂沱又何妨,一笑置之便可。”许是和沈巍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井然只觉得心底也有一股豪情生起。“比起你说他需要靠每天抱着、摸着弟弟的尸骨来提醒自己:还活着,我更愿意相信,那是他在和弟弟聊天,在与沈夜分享他的喜忧,在提醒自己还未完成的责任。我不会将吉他从他手中拿走,但我可以用小提琴陪他,陪他一起和弟弟说说话。生命里重要的人是真的存在过,为什么一定要否认?想在一起就在一起,我陪着他就行。”
“好!希望你真的能做到。可他让你碰他吗?若他一直不让你碰他,你也会陪他一辈子?”
“什么意思?”
“当年蓉儿与他分手就是因为他不能接受别人的触碰,拉个手都勉强,想近一步就更难。若不是蓉儿与他分手后于酒醉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清楚,我没问过他。只是当年袪疤换皮时,他整个后背、两条手臂都是各种陈年旧伤。连医美都是因为他说有时医美也可以给人新生,我才开的。听警方说他的出身有可能不是很好,好像和黑区有关。就算这样,你也能陪他一辈子吗?”
“我能。”只要看到他衷心的笑,就够了。像昨晚那样守着,就比以前多少夜的被浪翻滚更心满意足。“而且他会主动拉我的手,我们会相拥,我不觉得他是在害怕什么,更多的应该只是习不习惯,愿不愿意。”
人这一生,有爱、有恨、有生、有死,无论过往如何,在天地间都是平等的,都行走于此。但只要走下去,人生总会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当初他迷茫的时候,那看着前方长路的青年告诉过他:西西弗斯可能决定不了他推石的命运,但他可以选择如何去推,选择在沿途看到什么。
那人说:“如果一个人推着生活的石头,推得很累,那多个人陪陪是不是会不一样?你若喜欢我看到,我就多和你说说,你也和我说说你看到。说不定哪天,我们的世界就相见了呢?”
当年你陪过我,现在换我来陪你,当我们的世界相见时,便我们完整拥有彼此之际。
对此,我一直坚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