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刀》丨一个被成人遗忘的真实世界(十二)

十二
霜降那天,数学老师把我和文山、陈佳等几个人叫到办公室,给我们详细讲解参加数学竞赛的注意事项。
我们数学老师是一个像河马一样的男人,生着一张血盆大口,粗大的鼻孔里扎煞着几根倔强的鼻毛。他不光教我们数学,还担任学校的教导处主任,每天上班骑着一辆“大金鹿”,昂首挺胸很有派头。他上课时喜欢跟大家开玩笑,我也喜欢接他的话茬儿,他好像并不讨厌我。
给我们说完数学竞赛的事,河马老师让大家回去准备,只把我一个人单独留下,我心里不禁犯疑。河马老师瞅瞅四下没人,忽然问我一个有点奇怪的问题:“上午你在这儿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其他人进来?”
上午我去他办公室交作业,看见河马老师正拿着油墨滚子给我们印卷子。他立刻把我叫住,给我做了一遍印卷子的示范,让我帮忙把卷子印完,然后拿到班里发下去。他布置完任务就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如实说出几个交作业的同学名字,又说我印完卷子就回教室了,还有谁进来我就不知道了。河马老师眨巴眨巴眼睛,说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从教导处出来,我感到一头雾水,猜不出上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在走廊里遇见孙明辉,听他讲了一个小道消息,这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知道吗,河马老师的钱让人给偷了,韩老师正查着呢……”
我一直觉得孙明辉是一个挺神奇的人。论学习他不是最好的那一类,却一直深得韩老师的信任,纪律委员的位子坐得很稳(我们都说他藏得深),而且总能打听到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论打架他也不是最凶的那一类,严格说来他就没怎么打过架,只靠着一种说话上的气势就树立了自己的威望。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在楼梯口打闹,忽然发现不远处一个四年级小孩指着孙明辉对另一个小孩说,“小心点,这是咱们学校的老大!”我们几个笑成一团,从此大家都对孙明辉以“老大”相称。
据孙明辉说,他老家表哥才是一个真正的老大,整天在学校里打架闹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身边还有好几个女朋友,想跟谁好就跟谁好,老师根本不敢管。他说表哥就是他心中的偶像,也是他未来的奋斗目标,他一定要努力学习,争取早日成为一个无坚不摧的老流氓。他越是这么说,就越显得有见识有魄力,在男生中的威望也就越高,时间一长竟真的生出一点老大的气质来。
相比之下我的处境却有点尴尬,自从和庞勇打架之后,又因为一些口角上的琐事跟同学干了两回,虽然最后都以我的胜利而告终,但总觉得大家并没有对我生出“敬畏之心”,相反各种无端的挑衅却好像多起来,并有扩散到班外的趋势。
有个五年级的小皮孩,长得鬼头鬼脑,不知道为什么盯上我了,每次一碰见就朝我扮个鬼脸,或者骂我一句“大傻冒”,然后扭头就跑,搞得我追也不是,骂也不是,不管怎么回应都觉得跌份儿,心里就像飞进一个苍蝇,别提多膈应了。有时我想,为什么这孩子不去招惹孙明辉,不去招惹史君,偏偏来招惹我?一定是我身上有着某种特质,让那些想出头的人觉得比较好惹。
终于有一次,让我抓住机会,把那孩子堵在一个墙角。我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怒斥道,你再嘴贱我见一次揍一次!那孩子瞪着眼睛瞅着我,想还手却没那胆量。我又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大喝道,滚!那孩子低着头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朝我破口大骂,我操你妈,你个大傻×!然后一溜烟地跑开了。
我又开始羡慕起文山来。他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好孩子,好像天生有种不可捉摸的疏离感。他从不招惹别人,也很少与同学打闹,更不关心那些坏孩子的勾当。他似乎只想着把奥数学好,把班级卫生搞好,把乒乓球打好,把象棋下好……当然我知道,他对女孩也有兴趣,可那种事是不会轻易表露的。所以大家只会把他当成偶像供奉起来,没有谁会去故意挑衅他。虽然我们两个朝夕相处,但在别人眼里,我们可能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偷河马老师钱的贼人很快浮出了水面,原来是那个女魔头史小彤。我在教导处印卷子的时候确实见史小彤来过,她还打开老师的抽屉瞅了两眼,然后大模大样地走了。看来她是等我离开之后又回教导处作的案。虽然我之前对她也过有怀疑,但真查出是她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好像不敢相信我们身边的人也能干出偷窃的事来。
这件事韩老师处理得公开公正,大概因为被偷的人是教导处主任,被偷的钱是学校的材料费,而且数额巨大(超过一百元)。追回赃款之后,韩老师让史小彤在班会上做了检讨,并上报给校领导。第二天课间操的时候,校长亲自登台讲话,向全校通报了对史小彤的处分决定。我们还是第一次听说“处分”这种事,都觉得挺新鲜,最后得知只给了她一个“警告”,还说她“认错态度较好”,顿时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再瞅瞅队伍里的一脸无所谓表情的史小彤,没人相信她会真的在乎这个。
解散之后,史小彤走到我跟前,冷冷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不解地问,你知道什么?她冷笑一声,走开了。我大概能猜到,她是怀疑我向老师告得密。我真不明白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史小彤是史君的堂姐,比我们大一岁。上四年级的时候,她去滑旱冰被人撞翻,导致小腿骨折,在家里休学半年,因此降了一级来到我们班。那时她还算一个比较规矩的女孩,而且语文成绩不错,韩老师常在班上朗读她的作文。可是自从五年级以后,她的个子一下长得比所有男生都高,而且粗壮有力,性格也变得愈发嚣张。
她最大的爱好就是跟男生“闹着玩”,经常在课间一边尖叫一边追着几个男生满教室乱窜。谁要被她逮住可就惨了,她会用她粗壮的胳膊一把将其抱住,然后又亲又啃,毫不在意周围人惊诧的目光。有时她还会突然给男生来个“猴子偷桃”,被她摸到的孩子无不惊恐色变,她却像一个得胜的将军似的开怀大笑。后来她“闹着玩”的花样不断翻新,譬如随便拿起一个同学的文具盒,使劲扔到空中,然后看着文具盒摔在水泥地上,文具散落一地,随之哈哈大笑。被闹的同学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地蹲下身子将文具一点一点捡起来。有时她会一把抢过同学的书包,欢笑着跑到走廊阳台上,把书包从三楼直接抛到楼下,里面的书被甩得漫天散落,书包的主人只能一脸狼狈地跑下楼去捡东西。再后来她的“闹着玩”变成了人身攻击,会在人家背后冷不丁地掐一下,或者薅人家几根头发,或者在人家凳子上放个图钉,搞得班里人心惶惶,谁见她都要躲得远远的。
孙明辉对史小彤的嚣张行为表现出一贯的淡定,经常一边抱着胳膊看她胡闹,一边略带不屑地对我说:“她这是认识几个初中的孩子,跟他们学坏了。”
我有点庆幸,她欺负的人大多是些性子比较软的,暂时还没惹到我头上。如果她要真要无故掐我一下,或者在我屁股下面放个图钉,我还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不过自从她受到学校处分之后,我隐约觉得她针对我的味道越来越浓了。每次她想找茬的时候,我都摆出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架势,笑着一忍再忍,尽量把事情糊弄过去,不料她丝毫没有放我一马的意思。
那天中午放学,我们走过一片建筑废墟,史小彤忽然脑筋一热,和我们几个男生玩起丢石头的游戏。她弯腰从地上捡起几块砖头瓦片,一边欢呼一边便朝我们身上乱扔乱砸,吓得我们四散奔逃。她见砸不中我们,就从地上抱起一块足有一二十斤的水泥疙瘩,摇摇晃晃地朝我们走过来。等其他人都躲开之后,我才发现她是直奔我而来的,但为时已晚,我们两个已经近在咫尺。她笑着猛地将那块水泥朝我胸口推过来,我连忙侧身向后一跃,身子躲开了,右腿却被那水泥狠狠地砸了一下。
我捂着腿蹲在地上,心想这腿是不是要废了?文山和孙明辉连忙过来扶我,史君也跑过来问我怎么样,没事吧。我额头上满是汗珠,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抬头看看史小彤,她已经没事人似的沿着河边向南走了。
缓了好一会儿,我终于能走路了,一瘸一拐的,看来骨头没有大碍。我推开扶着我的人,一步一步朝着史小彤的方向追。这时她已经过了铁道,继续沿河向南走。她不住在七田村,她父母已经离婚了,她和她妈住在洪家楼。
“你这是想干嘛?找她家长去吗?她家中午可没人……”史君一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不停地向我发问,我闭着嘴什么也不答。虽然史小彤是他堂姐,但我一直觉得他俩不是一路人,玩不到一块儿去,谁愿意跟那女魔头一块玩?可他的追问还是让我烦躁不安——还找她家长?老子有病啊?真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
翻过铁路,已经远远看见史小彤的背影了,她走得不快,并不像开溜的样子。我的腿好像没这么疼了,不禁加快了脚步,文山、孙明辉一帮人跟在后面。我感觉一腔怒火在我身体里燃烧,手上脚上充满了血气,我清楚的意识到,这场架已经非打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