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池塘
我们村子里有一个池塘,我见过池塘里的一些不明所以的东西。
我们村子人烟稀少,大多数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剩下的只有些老人与小孩。印象中最开始的村子并不这样,年幼时我尚未搬到镇上去,村子里有很多孩子,在找他们玩的路上也总是遇见扛着锄头上山的青壮年,人们的脸上总是笑眯眯,阳光也好,似乎都是微风和煦的日子。
那时候池塘就已经在那了,和村子明亮的样子不同,池塘的水总泛着墨绿色,总是有躯体残破的鱼泛在上面。
听村子里老人说,这个池子很古远,它最早出现在人群记忆中的时候,它还能被称作湖,那时候的湖碧波荡漾(不知道这样的描述是如何保留至现今),湖边有绵延不尽的芦苇,在芦苇包围之中的,才是湖。
湖中鱼产丰富,而且总有一些本地不该有的奇奇怪怪样子的鱼,他们有的鱼嘴奇长,有的身上长满手掌长的触须,有的团成一个球,同时鱼身上长满鱼身。最开始人们恐惧,接着猎奇,甚至有些渔户专门捕捞这些鱼,除了相貌诡异之外,这些鱼的味道都统一的鲜美,一种难以言明与鱼本身毫不相似的鲜美。与其说那是一种味觉,倒不如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愉悦。
和我们聊池塘过去故事的是我一个伙伴的爷爷,说实话,他讲起这些故事的时候总有给我一种难以质疑的真实,因为他太老了,似乎是从那个年代存活至今。他浑身都皱巴巴的,似乎是时光把他的皮肤死死往下坠着,他就这样吊着岁月的重量踟蹰存活,这带来的后果便是他脸部模糊,仿佛皮肉都经已融化。说实话,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模样时甚至觉得他比电视里的僵尸都要恐怖三分。
他无儿无女,只收养了一小男孩,叫鱼福。和他形成鲜明的对比,鱼福长得机灵鲜活,有一双大眼睛,我虽然从小在村子长大,但是对于那些爬树打鸟之类的事情实在是天赋有限。而鱼福七八岁就能爬上高高的榄树,轻巧地摘下树枝最末端的橄榄给我。
有一段时间我和他玩得密,但是我爸妈总不愿意我和他来往。老头和鱼福的家在山脚,离村中最边缘的房子都有数百米的距离,而且他俩几乎从不出现在村子里,只有池塘偶尔开始漫水上来,或者突然死掉很多鱼,才会有村干部忍着不愿,去到他们臭气熏天的家,叫老头帮忙处理一下。
因为实在没人愿意接触那一池绿水,尽管作为村中间的水域,它的味道其实尚可忍受,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尝试下去,每一个人都发自本能地远离它。
吊诡的是,按照那些老人的说法,这还是村子的风水塘,因为人们是仰仗它才在最开始得以生息繁衍。
说来讽刺不是吗,最开始它哺育人们以鱼获,现在却连伸一只脚浸没到水中都不愿意,饶是如此,还是不愿意将它埋葬,持续不知道多少年,让它以风水塘的名义,受人鄙薄地维系成一滩臭水。
总之,在不得不下水的时刻,便只有半强迫地叫那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做这肮脏的事情了。这个老人比我们村子任何人都要老,他对于池塘的问题确实是驾轻就熟,常常是他下到池塘,颤颤巍巍拿着一根棍子,在某个角落忽地捅一下,池水水位就会肉眼可见地下降。另外的主要情况则是池中突然冒出一大片奇形怪状的死鱼,同样肢体残破,但比起平时路过看见的死鱼,似乎多少有些变形。这时的处理也简单,就由老人捞回家就好了。我最开始以为池塘的水都是从村子排污进去的,后来发现并不是;鱼的出现也蹊跷,这个池塘可能同时养活那么多鱼吗?我不认为。
池塘的水与鱼,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奇妙地给人制造出烦恼,又似乎被轻巧地解决。老人从池塘上来后,村干部都会感激一番,然后给老人送一些陈米、放久了的水果,从老人付出的劳动来说,似乎并不算特别不体面的劳动成果。而在那些捞死鱼的情况,鱼直接被老人带回家,说是喂鸡。那也是他们家少有的会燃起烟火的时候,平时他们似乎不起灶,而每一次鱼福给我摘的水果,他自己也从来不尝。听村子里的人说,那根本不是喂鸡,其实是他们自己吃,那几只死气沉沉的鸡不可能把那么多鱼吃得那么干净,当然,一个老人一个小孩把鱼吃干净似乎也不现实。
只是没人细想,这一切都无人在乎罢了。
我和鱼福的友谊并不算存续很长,对于我们友谊的终结,我始终抱有着无限的歉意,因为过错在我,最后却由他接受了惩罚。
那天是小学报名的日子——以那老头的条件当然不可能供养得起鱼福去上学——我从镇上回来,当时已经是临近傍晚了。那天的火烧云很旺,云朵橙红昏郁,风呼呼地刮,感觉要把夜晚都刮过来。爸妈进屋准备做饭,叫我别乱跑,我嘴上应承了,但其实想和鱼福分享今天镇子看到地一切,很多人的车站,很多零食的小卖部,很大的小学,我想让他也能体会我感受到的新奇。
我瞒着爸妈出门的时候,风正刮得紧,我抄这小路跑向他们家,一路上渐渐传来恶臭,乃至我都觉得要昏厥过去了,很奇妙地,似乎有某一种屏障,越过去后,恶臭的味道消失了,我看见他们家粗陋的小院里烧了很大的火,鱼就随便扔在火堆旁,火焰滋烤得鱼冒出奇香,这应该是在村里池塘打捞的吧?想不到那样的死鱼烤了后居然有这样的香气。突然间,我余光瞥见一个扭动着的长条身影,是那老头,他似乎陷入在狂欢之中,像蛇也像鱼,仅仅凭借着身躯在鱼堆里游动,他那皱巴巴的要流出来的脸上,我甚至都能感受到一丝难以遏制的幸福,他只要稍微一扭头,就能叨掉一大块鱼肉,连皮带骨就这样吞进去了!
我一步一步走近,脸上都慢慢感受到炙热了,同时用眼光搜索着鱼福的身影,我发现他蹲在一旁,埋头啃着鱼。我刚想叫他,脚下突然弹过来一条炙烤过的鱼。我直直地盯着它,直到遏制不住地跪在地上吃了一口。
接着我就失去了意识。
在那之后,我脑海里就多了很多诡谲可怖的画面。
闪耀着美丽花纹的蟒蛇将人从岸边拉下,在水中将人绞断吞吃。
巨大的猿猴潜到游泳的小孩子脚下,两手搭上去,迅速拽下,叼着孩子的脖子游走。
两只硕大的鲸鱼就躺在村里的池塘,痛苦地挣扎,池塘里的水快要干了,他们在泥巴上,尾鳍拍打,溅起泥泞,随之而来的是随着泥水被掀起四散并直击心脏深处的恐惧。
在那件事很久后,我才恢复了神智,这么说,事件后我第一次尝试思索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时候。离我那次昏厥已经过去一个月,这期间我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全靠家人灌米汤吊着一口气。听说我爸妈后来纠结了半个村子的人堵在老头的家门口骂了几天,那以后鱼福就被困在他们的房子里,没有被放出来。
我也被带到镇子生活,偶尔回村子,也不曾想去看望鱼福一眼。
很久后我才知道,是鱼福把我背回家的,而他却因为我,失去了自由。
我在镇上学习,生活,逐渐把小时候的事情忘却得七七八八,只有偶尔的,梦里出现巨蟒,猿猴,鲸鱼,才会令我记起当初发生过的事情,并且随着我逐渐长大,这样的梦越来越频繁。于是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心有愧疚,这些梦魇才会持续地困扰着我?
于是我高二的暑假,我特地回了村子,借口出去走走,打算去看一看鱼福如何了。去他们家的路似乎久无人过,已完全没有道路的迹象。我必须得拿着棍子打压半人高的草丛,艰难地靠模糊记忆,找出他们家的位置。
当我终于又看见那座破败的小屋时,心神为之惊颤。庭院上已经长满了和外面一样高的杂草,泥瓦房上也铺满了枯枝落叶,说实话,我很怀疑这里是否还有人居住。正当我犹豫着是否要离开,从屋子传来的轻微的呻吟声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声音绵长又让人想呕吐,似乎里面蕴藏着死去的鱼群的腥臭。我拨开身前的杂草,尽可能地不发出动静地靠近房子。以前房子那种恶臭味道似乎减轻了许多,直到靠到窗前才闻到那种记忆中令人不安的味道,我压下窗前长到遮住我试线的长草,擦了擦布满泥尘的玻璃,然后看见了我此生无法忘记的,常常让我在梦中惊厥而醒的场景——昏暗的房间内似乎已经久无人居住了,床上桌面上都是潮湿的破布,原本应该呆在桌面上的水壶之类的物件,都已经倒在地上,突然,啪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倒,我低下头看,一个诡异至极的头颅正张着不可思议宽度的嘴巴要吞吃掉一个人的头!被吞吃的是鱼福,此时的他面目苍白眼睛无神地睁着,那另一个已经毫无长相可言面目成为皱巴巴一团的人,不就是他爷爷吗!
我尖叫着拍了一下窗口,疯狂逃命,我回到家跟我爸妈讲解一切,但是他们并不相信,也并不在意;我告诉村干部,但是村干部置若罔闻,只当是我小时候被吓到还没好全。我只好报警,说村子里出现了命案。我呆在村口,直到看见蓝白警车出现在我视线,我领着他们去到房子,一开门,一种无法言喻的恶臭把我们都推开了,我们再进去,发现老头已经死去,而鱼福一息尚存。
鱼福后来被送去了医院,住了一个月后就回来了。并且坚持要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后来我时不时会去探望他,帮助他修缮一下房子,清理杂草。但是鱼福回来后话语不多,并且似乎不是很乐意看见我。但我觉得我是需要赎罪的,并不在意他的冷漠。
直到有一天,我想给他带去两个新的水壶,远远地看见他的院子里生了火,一切似乎有些似曾相识。靠近后,看见他正蹲着吃着什么东西。
“鱼福?”
他听见声音顿了顿,转过身,手里捧着被连皮带骨啃掉一大口的鱼,咧着嘴对我笑:
“要吃鱼吗?”
我丢下水壶,没命地跑着。
他的脸,融化了。
之后我再也没去找过他,也没怎么听说过他的消息。
池塘似乎很久都没有漫出水,鱼似乎也死得不多。
再后来要搞村容建设,池塘被推平,听说邪了门了,埋了远远超过肉眼可见鱼塘容积的泥土,才把它填住,明明这池水连那老头的小腿都没全没上,现在在上面改了小广场,村民都喜欢在上面歇息闲聊。
某一年的夏天,暴雨,山泥倾泻,鱼福的房子被埋了,人们去救援,把房子都掏出来了,都没看见鱼福,生死不明,只有在原房屋的地面上,被察觉到有一层隐隐约约的粘液,没人知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