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奶奶的朋友
我家住在三层。按照开发商的设计图看,这栋楼只有三层高,我家应该是最高层,可是开发商并没有按照图纸来,他们又在我们头顶上加盖了一层,上面的那层墙体直接压在楼板上而不是承重墙上,这直接导致我们的屋顶裂缝,一到雨天,屋子里就到处漏水,墙面上的白灰都被冲成了大花脸。
奶奶住的屋子漏水尤其严重,一到雨天,奶奶的床边就会出现一张水帘,把她和窗户隔开。不过奶奶并没有对屋子漏水这件事表现出太多的介意,也从没说过要搬去别的地方,我想这一方面是由于奶奶性格脾气都好,总想着少给孩子添麻烦,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家对门住着奶奶的朋友。
我家对面有住着一位我们县城的书法家,他的毛笔字写的极好,虽然我不怎么看得懂,但我父亲说确实是极好的。这位书法家每到年底就会去街边摆摊卖对子,听说收入很不错,他们家的对子也都是他写的,而我家的对子,也是他写的。
书法家的母亲就是我奶奶的朋友,她比奶奶年长几岁,但是身体要更硬朗些,每次她两要下楼时总是对门老太太先下半层,然后扶着栏杆等奶奶下去。奶奶拄着拐杖,下楼很慢,等她把这半层楼走完了,老太太才开始接着下。
我们两家都在三楼,两位老人要下楼得这样走走停停循环四段,但隔壁老太太从来不会催我奶奶,她总是站在下面,笑眯眯地看着我奶奶一步一步往下探脚。
她两能去的地方不多,也不远。在我印象里她两出去最远的地方是距离我们小区四五百米的一个小广场,那个广场算是我们这新开超市的配套设施,每天都会有很多摊贩来这里做生意。有些卖家为了吸引顾客,会吹起一个巨大的充气城堡,小孩子们总会被黏在上面不肯下来,而我奶奶和老太太就站在旁边,看着这些小孩子上蹿下跳。
更多的时候她两不会走那么远,她两在一起呆的最久的地方是我们小区的大门口,两个人往往能在这里的小板凳上坐一整天,有认识的人回来了就会跟她两打招呼。
“吃了没。”
“吃了。”
老太太总会送些小礼物给我奶奶,像是自家做的饺子,乡下拿来的蔬菜什么的,还有她书法家儿子写的对联。所以我家每年的对子总是和别家不同,他们都是街上买的五块或十块一副的工业制品,而我家贴的则是书法家的艺术品。
我奶奶也经常送些小东西给老太太,那些东西都是别人来看我奶奶带的礼物,她自己舍不得吃,老拿着塞给我和弟弟,也常拿着送给对面老太太。
她两的友情给我的感觉和小学生差不多。就像两个小孩子,跟大人玩不到一起,自己既没有办法赚钱,又没办法跑出去很远,最多的娱乐活动就是逛街,就连她两相互赠送的小礼品也是像小学生那样从自己家里带出来的些小物件。仔细想想,老人确实和小孩子有不少共同点,他们都很难在主流融入主流社会的运作,不同的是小孩子总归有一天会进入社会,而老人却只能越来越远。
二零一八年夏天一个炎热的晚上,我正在厨房削土豆皮,忽然感到有些晕乎,抬头一看厨房天花板上挂着的灯泡晃得厉害,我就知道是地震了。
“快跑!”妈妈率先反应过来,于是我两便飞也似的往出跑,出门时我想起来奶奶还在后面,就打算回头找,但父亲只叫我赶快走,奶奶的事情他管。
等我跑到楼下院子里,地震已经过去,院子里也早已站满了跑出来躲避灾难的邻居。我大致瞄了一眼,只有我父亲和对面的书法家还和两位老人没下楼。我觉得两个儿子应该会背着两位母亲跑出来,但事实上父亲和书法家很快就出来了,而我并没有看见奶奶和对门老太太的影子。
大家都知道还有两个老人没下来,大家也都知道大家清楚这件事,但谁也没有提起。
又过了很久很久,楼梯口才出现了一个人影,是对面老太太。她走到楼梯口后并没有着急出来,而是对着楼梯上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说话。黑夜里,她苍老的嘴巴卖力得一张一合,她从没这么着急得喊过话,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我大概看出她应该是在催促我奶奶。而我奶奶还在半层楼那里,使劲往下探脚。
终于,我奶奶也下来了,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往我们这边走来。两个儿子上去迎接,把各自的母亲接回自己家的小团体。两个老人没有说话,也丝毫没有怪罪刚才我们两家抛弃他们各自逃命的无情。两个儿子也没有解释,毕竟情况就是这样,大家都明白。
地震过后,我们两家依旧各自正常地生活,两位老人也依旧会一起出去溜达,一起去寻些便宜的蔬菜带回来。地震似乎什么也没改变,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被捅破的勉强糊着,没破的却更坚固了。
这年冬天,父亲以天气寒冷为理由,不让奶奶出门。倒不是怕奶奶冻着,主要是对门老太太没熬过去,提前走了。父亲怕奶奶伤心,不敢告诉她,就编个理由不让她出门,奶奶也不闹腾,每天安静地呆在家里,该吃吃该喝喝。
等到除夕夜,奶奶忽然问起我来:“咱门儿上对子贴没。”
“贴了,我早上就贴出去了。”
“哪来的对子。”
“外面买的。”
“哦,那好,那好,贴了就好。”
第二天一早,按照惯例是要吃饺子的,可等我们煮好饺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奶奶。她屋里也没有,厕所也没有,客厅也没有。
“这大过年的,难不成出去了?”
我穿戴整齐出去寻找,却发现奶奶就站在防盗门外面,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对门家贴出来的对联。
那边黄纸黑子如此写道:
泪雨涤尘洗天路
悲声惊世动人间
典范长存
“这大冷天,站这儿干啥呢。”
“看对子,这字写的好啊。”
“回家吃饺子了。”
“好。”
奶奶有些不舍地把门轻轻闭了起来,似乎有些不舍,又似乎她的动作总是这样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