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斌面馆
要开一家百年老店不容易,有的从一百年前就已经在开了,有的却刚刚开始。 阿文从面馆里走出来,走到街上转身注视着崭新的招牌,他试图以一种食客的目光来打量自己的面馆,它和自己一样,是那么年轻,唯一不同的是它明天才会正式出生,而自己已经生出来二十八年了。 “阿文……文……”一个稚嫩的声音出现在近旁,是一个小女孩,她的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成年女人的手里,另一只手抓着一只粉色的风车,没有风,风车也停滞了。阿文转身又看向那对母女,小女孩大概是刚从幼儿园放学路过此地,她们微笑着和他一起站在路边。女人耐心地等待着女孩顺利读出招牌上的四个大字,阿文也同样地耐心。 “摸衣按……”女人俯身蹲下来和女孩轻语。 “面!”女孩叫了出来,手里的风车因晃动转动了几下。 “哥屋俺……” “馆!”女孩连起来重新读了一遍,“阿——文——面——馆。” “明天开业,欢迎品尝!”阿文脱口而出,像在进行一次彩排,心明显跳出了声音来。女人连声应好,小女孩学着女人的样子也说好。女孩手里的粉色风车一点一点转动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远……他忽然想到,等到小女孩大学毕业他的面馆还在的话,那也不赖。 他舒了口气,又重新走回店里。他看见桌上摆好了一碗面,正冒着热气,筷勺躺在碗底旁的餐布上,便问在后厨忙活的陈师傅这次用的是几号笋干,说着把一挑面送进嘴里。面是好面,可笋干还是不尽如人意。阿文之所以对笋干如此上心,皆因当地人对笋干肉丝面的热爱,吃了一辈子的笋干,好赖唇齿一瞬就决定了。阿文放下筷子,嘱咐陈师傅明天还是用1号笋干,其它的退货。陈师傅正忙着清点食材,听见此话心中一下生出许多顾虑,陈师傅走到前厅冲着阿文伸出一只巴掌:“阿文,1号笋干的量只够做50碗的,想多卖几碗可就不够了。”“1号笋干也用不了太久,还是要找到好笋干才行。”阿文冲着陈师傅忧虑的脸笑了笑,以此感谢他善意的提醒。阿文不懂做面,可还是选择开了一家面馆,照他的理想来说,他喜欢看着各种各样的人在他店里吃面,看别人吃饱以后满足地走出面馆。关于面馆,他对外只说为了赚钱,但实际上对他来说赚别人的快乐要比赚钱更重要。 阿文正望着碗中的笋干出神。一阵摩托车的声音在门口停息了,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阿文感受到随着老人一同进门的是一阵岁月的风霜。阿文起身迎接,老人摘下草帽便落座于近门的一个位置上。 “一碗笋干肉丝面。”老人的声音却比身体更加疲惫。 阿文走到老人近旁,想说的话一股脑地又咽了回去,点头示意了一下,转头喊了一声“陈师傅,笋干肉丝面一碗!”,话音刚落,陈师傅从后厨探出一只胖乎乎的脑袋来,上面长着一张诧异的脸,见店里来了客人才又立刻收回了脑袋去,随之传来一阵起火架锅的动静来。老人吃面的时候动作缓慢,阿文坐在稍远的角落里注视着老人的一举一动,就像个观察学家,如果有这种称谓的话便可以这样称呼他,不过阿文给人的感觉更像一个侦探,用目光收集一切蛛丝马迹但又谨慎地不被任何人发现他的心思。 老人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币和一把零钱,算好了面钱搁在桌上就起身往外走。阿文像一匹饿狼似的冲到老人的座位上,只为了第一时间看见那碗面的景象,对阿文来说,那一碗面的景象实在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这辈子是不会忘记了。阿文脑子一片空白,他感到了羞辱但又无处可以发泄,他没有因羞辱而产生愤怒,愤怒出现在这里是不合时宜的。摩托车启动的声音把阿文拉回了现实,他才意识到老人还没有离开,他走出店门以极为虔诚的口气叫住了老人。 “您好!我能问您个问题吗?”阿文的嗓音已经有些颤抖了,“为什么您的碗里只剩下了……笋干?”阿文一问出口就后悔了,自认为问了一个白痴式的问题,这全是不甘心造成的后果。 老人坐在三轮摩托车上,两只手已经搭在两只握把上,他起先以为是自己把面钱算错了,听见眼前这个年轻人如是问自己,他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就像满脸面条一样:“面是好面,汤是好汤,可这笋干不如我的……” 阿文把老人请回店里,听着老人给他介绍自己种的竹笋,一说起笋干来老人滔滔不绝两眼放光。陈师傅从后厨走出来,他看见阿文听得入神,就倚在墙边跟着听了几句,他始终谨慎地分析眼前这个老头的真实意图。终于,老人说出了自己今天的遭遇,他本是来给城里的面馆送笋干的,可是一直合作的几家面馆就像串通好了一样,让老人降低价格不然就不要了,老人一气之下就不再合作了。 “您的笋干我要了!”阿文又一冲动,却也来不及后悔了,“您说个价钱。” 老人伸出了一个巴掌。陈师傅见状立刻跳出来:“阿文,合着他就不是来吃面的。这个价,比市场价贵了快一倍了!” 阿文一时也犯了些难,新店起步,经济的压力自然不小,竟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老人看出阿文的心思,便朝外指着自己的三轮摩托车笑道:“一分价钱一分货,先看看值不值再说吧!”阿文刚要起身便被陈师傅的一只手按在座位上,自己跑去验货,他势必要击垮这个老头的自信。 “值了!阿文!”陈师傅的声音因欣喜而颤抖着。 笋干肉丝面成了阿文面馆的金字招牌,到了饭点店里的食客络绎不绝,每天可卖出二三百碗。阿文和陈师傅每晚关店盘盈时分都笑得合不拢嘴,照这样下去,迟早会发家致富的。阿文心里清楚,这多半都是陈师傅的功劳,他的手工面可以称得上是一绝,陈师傅虽然年轻,但是凭着一手做面的手艺至少可以去更高档的餐厅工作,收入也会更高,机缘巧合之下两人竟凑到了一起也实在是一种奇迹。 平时两人打烊后很快就各自回家了,很少闲聊什么。一晚,阿文打听起陈师傅的经历来。 “陈师傅,你的面做的那么好,有什么诀窍没?”阿文尽量用不会被误会为要“偷师”的语气。陈师傅笑着说:“其实没什么,用好面,掌握好做面的时间就成了。”俩人开了一瓶啤酒,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对着喝着聊着。陈师傅去过许多餐厅,经历可谓丰富,收入也不低,可唯独做面的时候身不由己,老板总想着控制成本,让他往好面里掺一半劣质的面粉,虽说一般的食客也不会察觉,可是陈师傅自己就过不去心里的坎儿,收入再高也买不到做面时那种问心无愧的快乐。有几次陈师傅坚持不掺劣面扔掉隔夜的面条,这无疑是在割老板身上的肉,矛盾产生只有离开,他辗转各大餐厅都没能留下来,情况都是一样的。阿文听了陈师傅的一番肺腑之言后,感觉上和这个人更加亲近了,他甚至觉得陈师傅有点像现在的自己。“我也只认识你这么一个老板,不干涉做面的任何事。”陈师傅近乎感慨地说。阿文听了有些高兴又带着些心酸。 一个礼拜了,眼看着舒老头的笋干还没送来,店里面临缺货的窘境。陈师傅把最后一碗笋干肉丝面交付给食客后就问阿文接下去该怎么办,阿文这一个礼拜打了不知多少电话,可就是无人接听,当初早知道就把舒老头的地址也留下了,可是现在束手无策。店里进来两位食客,点名要笋干肉丝面,阿文陪着歉意说卖光了。不一会儿,阿文写好了一块招牌,上面一行字:本店笋干缺货,暂时不卖笋干肉丝面,其他面正常。阿文往外走时被陈师傅拦下,他建议去附近的店里买现成的笋干回来救急,同时阿文点着头表示清楚了自己执意这样做的后果:店里起码一半的营业额会流失。 “如果我说让你用次一点的面粉做面,这样可以多赚点,你会做吗?”阿文年纪轻轻却说出了一番语重心长的意味,这种话换做别人也许听不明白,可是陈师傅立刻心领神会。接下去的几天,店里的食客确实减少了许多。连续几天的缺货,有的食客多问了一句才知道缺货的原因,知道原因的食客们大有为老板感动之意,一连几天都组织起来到店里吃别的面。阿文和陈师傅打烊后一算营业额,反而越来越多起来。阿文感慨着和陈师傅说了好一会话,当初停卖的决定是对的,不然太对不起食客们了。 终于,缺货的第五天,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骑着三轮摩托车停在了店门前。阿文看见了那辆摩托车就像看见了一位老朋友,不免有些热泪盈眶之感。小伙子是来送笋干的,阿文见状担心起舒老头来。“舒大叔怎么没亲自来?”阿文一边帮忙往车下搬运笋干,一边问出来。 年轻人道出实情:“真是不好意思,我爸五天前在山上摔了一跤,骨折了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昨天突然想到送货的事情,就让我今天一早给送来。”说话时,年轻人流露出一阵自责之意,被阿文察觉到了。 笋干搬到店里,算好了钱,年轻人站在车边犹豫着不肯离去,似乎有话要说,阿文默契地站在一边等着他吐露心声。 “老板!过了今年我爸就六十了,做儿子的想让他清闲下来享享福,可是他说闲下来人就废了,他不愿意。我爸他守着老家的后山种了半辈子的笋,产量不高,虽说卖得高了点但是收益也就那么回事,我们倒不图他赚多少钱,只盼着让他能轻松点。我说给山上多用点农药化肥,这样就不用他操太多病虫害的心,这样产量也能提高,他也犯不上隔三差五去除草施肥了,他说半辈子就这么种过来了……”年轻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说着,“前几天,下着大雨,又跑到山上照顾笋去了,脚下一滑把腿摔断了……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生意了!” 摩托车远去的声音早已消失,阿文还痴痴地站在原地,他突然地想哭几声出来,他竟觉得自己很像这个顽固的老头…… 食客们又开始络绎不绝。 一天早上,开门前阿文早已在店门外等候,陈师傅远远走过来满脸疑惑,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站在街边的阿文。 阿文等陈师傅走近了就指示着看招牌,“阿文面馆”已经变成了“阿斌面馆”。 “这……这怎么回事?”陈师傅一脸惊讶,“咱家招牌被偷了?” “陈武师傅,你跟我太像了。”阿文说话时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这面馆,少不了志同道合的人!” 阿文说话时的口气就像站在一家百年老店前一样沉稳自豪。 (存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