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天人五衰》(十一)| 长篇科幻连载

晚上好!
今天更新王克的长篇,《天人五衰》第11话。
【前情提要】
海娜在汪绣雯的影像展上被诱导,前往位于蛋壳城边缘的“边际剧场”寻找抑郁的症结。
在剧场里,海娜遇到二十八岁的“女童”舒意谨,和一群颓败的“演员”。她答应了舒意谨的请求,留下参演舞台剧。
离开时,剧场里的猎犬却向她发出警告——别再回来。

| 王克 | 剪辑师,喜欢躲在静谧的暗夜,透过时间线冒充笨拙的上帝。
天人五衰
十一 杰出代表(二)
全文约4700字,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
午夜,狐疑和猜忌在燃烧,连空气也变得燥热起来。
在海娜歇息倒酒的片刻,众人或暗自思忖,或面面相觑。厨房里传来水烧开的“嘀嘀”提示,更显尖锐。
齐立打破沉寂,说了落座后的第一句话。“这么说来,边际剧场真是个有趣的地方。”
几乎是同一刻、从房间另一角——似乎是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噗的一声——海娜拔起酒瓶的木塞,用力地拍在台子上。她站在酒柜前,拿酒瓶的手定格半空,大半张脸藏在灯照不到的地方。没有人能看见那双明亮双眸间荡起的一丝涟漪。
对齐立的刻薄话语,竹筱和宽彧斜瞄着他予以回应。谁让他对曾蔽日遮天的偶像如此无礼?
齐立倒不在意。海娜的讲述触发了他本能的警惕。他对这种直觉向来很有信心。“刚才你说,往东一直开了好久的车,直到看不见天上的蛋黄——”他故意停顿,锐利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射一圈,“实际上,无论任何天气,任何角落,只要你在蛋壳城里,就总能看见蛋黄的存在,更别说,一旦离开蛋黄的照耀,没有人可以活过半天——这点是我们所有人从记事起,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我这么说,没有异议吧?”
强哥端起刚沏好的红茶,置于唇边,不住地吹气,升腾的白雾恰好遮掩小半张脸——听到齐立的质问,他紧张得像见了光的变异鱼。
李威廉的唇齿间多了根被咬得通红的大拇指。他僵硬地靠着沙发扶手,侧着脸,眼珠子在海娜的背影和齐立自以为是的脸上来回跳跃,喉咙上下嚅动,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指节间咯咯作响。桑桑猫看在眼里,不由地头皮发冷,触电般的刺挠感觉蔓延至脚踝——这是她头一回目睹李威廉如临大敌的模样。尔后,她轻呼一口气,与齐立四目相对。这次齐立没有躲避她的目光。弧线优美的嘴角轻轻上翘,一股莫名的快意在桑桑猫心中激荡开来。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顿悟似的低呼,紧接着是酒杯碰桌的声响,将凝固的空气炸裂。
宽彧绷紧健硕的胸膛,身体向老朋友前倾,“阿立,听故事而已,主人家都没说什么,你干嘛这么较真儿?”
齐立看着宽彧,眼神冷若陌路人。“既然前面几位朋友都掏心置腹地讲了自己的故事——姑且算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他轻描淡写道,“那海娜小姐又凭什么瞎编故事呢?”
话说到这份上,李威廉已将怒意写上眉梢。短发女子啜了口红酒,别有深意地盯着齐立。齐立瞥了她一眼,继续不慌不忙地陈述,“既然海娜小姐是名人,岂不是更应该对大家坦诚?但就她刚说的——我敢肯定,所谓的‘边际剧场’根本就不存在。”
“你——”宽彧涨红了脸,若非一旁的强哥按住青筋暴起的胳膊,恐怕他的拳头早已精确制导命中齐立的脸。今夜,宽彧表现反常,却也合理——在海娜面前,男人的荷尔蒙和表现欲过度旺盛是种常态。
海娜仍躲在昏暗的角落里,迟迟没有出来。厅堂里进行的一幕,正是她大半生的缩影。面对无端攻击或事出有因的危机,总有宽彧那样的人为她挡风挡雨,纷扰间,没有多少人会留意到背后那位迷人、敏感,脆弱得如同受伤小鹿的女人。
身后,争论仍在继续。她缓缓闭上眼睛,人声渐行渐远,耳边又升起响彻夜空的长啸……
黎明时分,夏夜的露珠还挂在灯笼草尖头。当她飞奔而过,一滴滴接连飞溅起来,像扑火的飞蛾那般义无反顾地附着肌肤表面。她浑然不觉,泪眼婆娑地在野地里奔跑着,奔跑着——直到冰凉的刺痛漫过神经,才停下脚步。
颤栗不止的身躯裹在包身连衣裙里,高跟鞋早被遗落荒境,赤裸双足深陷泥潭。
夜空仍一片漆黑。
她不敢回头,却也无力前行。耸动的火光从身后传来,将她的肩膀映得通红,扑哧扑哧,不消一会儿,肌肤燃烧的痛感从肩头迅速涌上耳垂,前额……
一只无形巨手将她擭取,很凉,灼热随之消散。紧绷的神经刚松开,她就被抓着向后抛去——她无声飞翔,飞过燃烧的大街、搏斗的人群,落入柔软的深幽……
不久前,那座尚且完好的小镇酒店。
即将散伙的剧团,是那儿唯一的客人。
这群年轻男女带着醉意,唱着歌、跳着舞,眼神都挺暧昧,动作更是直接——光头的健壮男孩搂着红发女孩的细腰,手早已爬上酥胸;女孩也不示弱,腰部后挺,紧贴男孩,手不安分地摸着着鼓起的地方……
除了在人群中央扭动曼妙身躯的她,双眼闭合,双臂肆意地放置两旁,随音律摇摆。尽管周遭的男孩不论在做什么,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却没有人敢靠近。
音响里传来钟爱的旋律,她情绪愈加高涨,干脆跳到桌子上,吟唱起来——
时间已经到了,
场景已经搭了,
舞台灯也亮了,
大门——打——开——了——
服装已选定了,
嗓门也拉开了,
节奏也配好了,
两手——准——备——了——
男男女女跟着唱道——
拍过去从前!
拍爱恨交缠!
拍重重恩怨!
悲欢离合戏一场——
短不过一瞬,
长不过永远——
什么天上人间?
歌声刚落,门外一声巨响。他们不以为然,继续作乐。很快,爆炸声接连传来,一次比一次震撼,直至将玻璃窗统统震碎。年轻人更加兴奋。他们高举酒杯,紧紧相拥接吻,嚷着含混不清的话语,绽放出殉道式的狂笑。
她清醒了。
一切无比真实,却又木然得如同置景雕塑。她走向待在角落里的高良——那个与她走得最近、却总是暧昧不清的秀气男孩。明明没有喝醉,她却走得一步深、一步浅,摇摇欲坠。
高良贴心地迎上来,扶着她。这会儿他显得比平日高大,手掌彷如烈日下的木椅靠背。她拽着高良的胳膊,话未出口,高良已经察觉她的恐慌。他们之间就是如此默契。
如果说她是一部精彩的电影,那么高良则是透彻入心的影评。
别害怕,那一刻会很美好的,高良说。他有一双小狗的眼睛,此时更显柔软。
她嚷了起来,他们说的是真的!那些送灵人真的暴动了!
高良冷笑道,那是一群傻X,暴动又能怎样?时候一到,谁不还得老老实实去死?
她急得流下眼泪,至少不是现在!快跟我走——
走?咱们能走到哪里去?
先离开这里再说!
娜,我们离二十三岁还有几年?与其在孤独和被遗忘的生日死去,何不在今晚,带着美好的记忆,和爱你的人一起结束?
说罢,高良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眼神从未如此炽烈,不由争辩。
她摇摇头,带着哭腔说,你有没有想过,二十三岁,或三十岁,都不应该是我们的终点——你和我,其实可以有活下去的选择——
太荒谬了!谁跟你说这些的?
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难道你不想和我一直演下去?
高良眼中的热渐渐式微。死去的窗框外传来一片厮杀,枪声、砍刀剁肉声、哭声、呻吟声,此起彼伏。
高良咬咬牙,狠狠地吻了她一口,在她唇上留下咬痕。亲爱的,快跑吧!说罢,他拉着她跑向侧门,将她一把推了出去。
她来不及体会伤心或惋惜,就被卷进恐慌的漩涡。路上,横七竖八地横陈着包浆的人形琥珀。她勉力维持镇静,弓着腰,贴着路旁的建筑疾行。在繁杂的叫喊中,高跟鞋的声响尤为刺耳。走了没多远,她停下,将鞋跟掰断。断掉的鞋跟滚进血泊,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有些人,戴着头盔、穿着一样的藏蓝色制服,硬直地躺在地上,没有呈现包浆,就那么睁着眼、淌着血。她只能低下头,拉住野马似的目光,向主干道外的野地跑去。
然而,一个披着黑袍、戴银灰色面具的送灵人还是发现了她。站住!他喝道。
她本能地加快脚步,但这厮身高腿长,迈了几步就拦在她跟前,举起了手中的梯形装置。这东西黑幽幽的,前端三只三角形的小孔滋滋地闪着银光,刺鼻的酸臭味直往外冒。
霎时间,她全身僵直,无法动弹——
这家伙倒也不客气,用巴掌大的金属底托朝她的脸上就是一抡——让你跑,妈的!
她何曾遭过这种罪?
整个人趴在地上,先是癫痫似的抽搐,然后猛烈地干咳几声,泪水、血水和牙齿碎末溅落一地。送灵人抓着长发将她拽起,她踉跄着后退两步,瘦弱的背脊重重地撞上残墙。面具底下,残暴猥亵的目光咄咄逼人。她簌簌发抖,血迹斑斑的双臂无力地拢着躯体。送灵人整张脸凑到她面前,冰冷的铁面几乎触及鼻尖。她的心剧烈跳动,几欲爆裂——然后,他发声了——
海娜小姐?
什么?她的回应气若游丝。
哎呀我的妈呀!真的是你——我可是你的超级影迷!
送灵人一边兴奋地跺脚,一边摘下面具。他轻轻拭去她发梢和肩头的尘土,又为她指了条小路,说,那边没有我们的人,穿过巷子尽头的墙洞,再走过野地,就能看见公路了。
尽管惊魂未定,但她的眼中已然找回一点儿往日神采。她冲他点点头,竟使他瞬间眼噙热泪。
他坐在地上喃喃呓语道,很抱歉,今晚让你担惊受怕的——我也不想对你们做那些残暴的事儿,但那就是你们存在的意义呀——我不干,别人也会干——
她听得不明就里,刚松开的拳头又捏紧了。
赶紧走吧,海娜小姐,活下去,才能演下去——
说话间,路的尽头响起枪声,眼前软弱的送灵人抖动几下,就缓缓地向后倒去。紧接着,不远的转角迸发冲天火球,向她汹涌袭来——
她回到泥泞中。
说那是泥泞,并不确切——脚下泥地早已化作沼泽,深没及腰。她无处可逃,只能细细感受此刻——尖锐的警报持续响起,爆炸和燃烧的炙热席卷夜空,送灵人的厮杀仍在持续……
送灵人并非仅有的威胁。草丛深处咔嚓作响,异物作祟,听得她毛骨悚然,却无计可施——终于,它们现身了——轿车般大的蟑螂,卡车般长的蜈蚣,还有说不上名字、无眼无毛、从全身仅有的孔洞伸出锯齿的蠕虫,朝她缓缓爬来……
尖叫卡在喉咙,沼泽里的身躯早已化作琥珀,下沉得越来越快……
直到,曙光初现……
日出的过程很短,也很快——光线刺入眼睑,恐怖之物迅速四散,温热感觉覆盖全身……
其实日已过半。夕照下的边际剧场像只金黄色的宝盒,孤独地蹲在地平线尽头,半掩的大门沉静地召唤着前来解开秘密的好奇之人。
从如幻如真的梦境出来,海娜浑身僵硬酸痛,连扭脖子都无比费力。她照了照镜子,轻叹口气,下车走向剧场大门。
镂空天窗下的格子明暗分明。舒意谨在走道中央候着,身旁是黑色猎犬。两只小身影就像棋盘上的黑白子,一颗在暗部,咧嘴微笑,一颗在亮处,呜咽不停。
海娜蹲下身,和舒意谨来了个拥抱。她又看向猎犬,轻拍毛茸茸的额头。猎犬没有理她,只是趴在原地,低下头,自顾自舔舐后腿上新鲜的鞭痕。
幕布后,支离破碎的身体列成一排。海娜走近他们。那些苍白脸庞上的漠然眼睛里不约而同地展露相似的敌意。她理解这样的反应,但还是感到浑身不自在。
直到她发现队列末位的两人。
她走到老朋友面前,没有说话,捂着嘴,泪珠在明眸里直打转。
不知过了多少日夜——自送灵人的暴动之夜,她与他们仓促离别;如今再聚首,光头男孩的健硕肌肉已化作嶙峋瘦骨,红发女孩也是头发枯黄,芳容不再。他们毫不见外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脸庞、脖子、双手,眼中充满艳羡。
忽然间,红发女孩狠狠地推开海娜,用力跺脚,背过身蹲下,抱着头,撕心裂肺地嚎啕。光头男孩也蹲下,扶着她的肩膀,不住地低声安慰。海娜心疼地走近,却招来光头男孩凌厉的目光驱赶。一时间,气氛无比尴尬。
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他们时日无多了。
海娜转过头,声音的主人正一步一顿地走来——是前日台上的纤瘦女子。此时,这人的嗓音格外低沉,让海娜似曾相识。
终于,他站在海娜面前,平静地说,他们早就把你忘了,海娜。说完,他拨开遮挡脸部的长发,将自己彻底坦露在旧爱面前,尽管这时候的他,是那么的落魄不堪。
海娜的眼泪流下,将他紧紧抱住。
高良,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没有动,双臂像朽木似的垂落身侧,目光在海娜和舒意谨之间游离不定。最后,他缓缓离开了海娜的臂弯,转身消失在幕布之后。
他们都快三十岁了,又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偶尔神志不清也是难免,舒意谨说。
这样的状态,持续很久了?海娜幽幽地问。
舒意谨点点头说,别难过啦,开心点儿,毕竟你们又在一起了嘛!说罢,她将双手插进牛仔裤兜,小脚趾头随着某个节奏交替击打地面,越打越快,哒哒的脆响在剧场里回荡,跳到兴奋节点,她原地转了两圈,才双脚并拢跃起,用一个重拍结束了即兴的踢踏舞。
喜欢吗?
海娜拨开额前的头发,露出淡淡的苦笑。
舒意谨得意地笑道,那你准备一下,今晚的彩排,你就是女主角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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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电影《不期而遇》截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