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IC - 永昼
我在早年间曾梦想成为一位浪漫主义文学作家。或许是因为母亲经常在幼时同我讲那些小女孩喜欢的幼稚天真的爱情故事；又或许是因为在读书时接触了太多报亭里贩卖的花花绿绿的言情小说和杂志：不论如何，当时的我一心想要写出这世上最动人的爱情，写不受命运所困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而可惜的是，我身边所见的感情却都十分脆弱，我的父亲母亲在我长大后争执不断，最后父亲抛下了母亲离开了家；朋友间的爱恋也让我感到随意与不负责任，往往只是一时的激情所致，像水上的漂萍一般轻微的碰触而又即刻相离；报纸上充斥着各种滑稽的离婚官司，照片上曾经相爱的人相互仇视，闹得鸡飞狗跳。但当时的我固执地认为是我所见的太少，这一座小小的城镇如何能够承担我想象的那样深重而伟大的爱情？自有那样的想法后，我选择与母亲告别，独自一人踏上旅程。我在停停走走地经过很多地方后，终于找到了一个令我满意的旅途终点。这是一座几乎和大陆断开连接的岛屿，四周是奶白的浅滩，碧蓝的海水温柔地包裹着岛身。岛上的建筑随着山势一层层累起，像是纯白的波浪，各色的花开在房屋旁的院落，巨大的树投下阴影，慢慢随着下落的夕阳拂过每一条平坦的石路。我喜欢这座岛屿的景色，但真正让我决定要留下来的，是我当时寄住处的房主的邻居，她叫罗森太太。我第一次拎着行李走过时，就注意到了罗森太太的房子。那是一座青白色的二层楼房，屋外是一个种满花的院子。我不认识那些花，什么颜色的都有，什么形状的都有，从房屋的最高处倾泻而下，盈满了整个院子，风吹动时就会变成一条柔软的河流。罗森太太站在那些花里，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裁刀，她茂密蜷曲的金发在风里扬起，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睛怀着笑意看向我，问我愿不愿意进来尝尝她将要烤好的饼干。那是我与罗森太太的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就让我几乎爱上了她。我无法否认，在充满微风与花香的那个黄昏，我仿佛窥见了神明。我与寄住的屋主签了很长时间的合同，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坚信我必然会在这座岛屿上找到我想要的故事，那个极尽美好、浪漫与温柔的爱情故事。那之后，我很快与罗森太太成为了朋友。罗森太太是那样热情、友善、平和，仿佛这世上所有美好的品德都聚在了她一个人身上似的。即便我并不善于与人攀谈，总是让话题断开，罗森太太也总能挑起话头，并时刻注意着我的情绪。我几乎日日到她家做客，有时是她的邀请，有时是我自己的意愿，罗森太太永远准备着热腾腾的茶水和点心来迎接我。她告诉我，她很喜欢园艺和烹饪，曾去过很多国家学习当地的甜品做法，院子里的花都是她自己一点点养起来的。讲到这里，罗森太太拿起点心架上一块小小的褐色曲奇，向我展示上面烤焦的一些黑色花瓣，告诉我这种花加进面糊里烤熟后会有一种类似苹果一样的香气。她的眼睛闪闪烁烁，仿佛有星星躲在里面，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注视着，我哪里还能听得进她的话呢？当时的我觉得，罗森太太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人，而这样美好的人，做我故事的主人公是最好不过的了。也是在这样的情绪下，我第一次开口询问了罗森太太的感情经历。听到我的问题，罗森太太似乎愣了愣，却又立刻漾开笑容，同我说自己已经嫁做人妇。那位罗森先生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两人的感情十分深厚，在完成学业后就顺理成章结了婚，只是不幸的是，罗森先生几年前去参军了，现在仍旧没有回来。她带我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左侧是一件件有些洗旧了的男士衬衣。她一件一件地讲过来，是什么时候，从哪里买的，罗森先生什么时候穿过，这些看起来几乎一样的衬衣上仿佛也开着各色的花，在语言与记忆里永不凋败。罗森太太说，她第一次送他衬衣时，他穿上时却总说领子上的第一颗扣子系不上，想让她帮忙看看。罗森太太回忆着，微微低着头，身侧窗外的光落进来，照在她的睫毛上，毛茸茸的。她一边嘀咕着一边走过去，认真研究那颗扣子的扣法，当时的光影或许一如现在，美得令人心醉，当罗森太太终于气恼地发现问题抬头的时候，他低头吻住了她——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那天我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屋内，月光很亮很亮，透过窗纱照在我只字未动的本子上。我坐在床沿处，回忆着罗森太太满怀深情的讲述，几乎要落下泪来。这不就是我苦苦寻求的爱情吗？是这世间最最美好，最最诚挚，最最动人的爱情吗？是落笔后难以完全勾勒描述，语言难以倾尽诉诸的爱情吗？自那之后，我去罗森太太那里的次数更多了，我向她说明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志愿，希望能听她更多地讲讲自己与罗森先生的感情。也正是在这样的请求后，我得以知道这场爱情的全貌。罗森先生与罗森太太一样，有着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和一头蜷曲的金发，同样热情、友善、平和……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眷侣，没有人觉得他们不般配，没有人怀疑他们不相爱。罗森先生那时每个周末都会带着自己种的花来找罗森太太，喝她为他泡的茶水，做的点心。他特别喜欢甜品，时兴的水果和花卉的点缀会引起他的诗兴，罗森太太回忆道，他常常会对她吟颂一些国外诗人的诗歌，拉着她的手在草坪上跳简单的舞步，她的裙裾扬起，盛满木叶间漏下的阳光，那是她最快乐最快乐的时光。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我好奇地问她，难道你们之间从未有过争吵吗。这样的爱情，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那些我曾所见的荒谬、冷漠、厌恶都不曾掺入半分。罗森太太笑了，告诉我，那些细小的争执于她来讲也是美好的记忆啊。她说，罗森先生去参军时，或许是她与他之间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她多么不希望他离开，但是他怎么会像一个懦夫一样逃避身为国民的责任？可这样的瑕疵又怎么足以毁坏这样一段完美的感情，我看着橱窗里永远摆放整洁的另一套餐具，看着窗外院落里永远不曾撤去的另一张木椅，看着那些即便被衣架撑出深痕却始终洁白的衬衣，看着眼前不断陷入笑意的罗森太太——这已经我所能听到，所能见到，甚至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爱情的样子。那段时间我总是晚睡，每一夜都在不断地整理思绪，文字飞快地填满稿纸，反反复复地修改润色。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日我起床时没有像往常一样见到罗森太太出门购买食材，事实上，那一整天，罗森太太家的门都没有打开过。我很担心，夜晚带着一些屋主做的食物敲响了罗森太太家的门——门打开了，我看到一个完全不同于往日的罗森太太，她那样憔悴、虚弱、疲惫，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仿佛这世界上所有的悲伤都沉甸甸地压在了里面，血丝蔓延开，泪水将睫毛黏连在一起，又很快地落下去。我震惊地说不出话，她看着我，半晌缓缓地露出一个苦笑，她说，他离世了。那一刻，我似乎听到我脑中轰然一声。罗森太太抱住我，食物翻倒泼洒在她的衣裙上。她的哭声那样凄烈，听得我几乎窒息。我的双手颤抖着，根本抱不住她，安慰的话滞在喉咙里，眼泪随着她的哭声一同落下。我已经忘记那天我是如何再回到我的屋子里去了，离别时罗森太太像一具娃娃一样瘫倒在椅子上，手里是一份被泪水打湿到几乎无法辨认的信。怎么会？怎么会呢？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与悲哀，未完的文稿被窗外的风吹动，一页页翻动，仿佛这故事永无尽头。罗森太太很快搬离了这座岛屿。我也在不久后离开，那些文稿被我撒进了海里。我不再想写任何有关爱情的故事了，在一段失意的游行后又兜兜转转回到了故乡的城镇，做了那里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在几年后的一天里，我突然收到一份让我极其诧异的稿件，因为上面写的种种，就是罗森太太的故事。我和那位作家见了面，她看起来比我年轻很多，她说自己文稿里的故事确实是从罗森太太那里听来的。
“编辑小姐您也认识罗森小姐么？那可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姑娘，我正是因为这样想才将这个故事写下来的，很浪漫不是吗？后面两人的分别我没有加上去，毕竟这个故事是虚构的，我不想让人误会罗森小姐……”
“什么？”我猛然打断她。她一愣，忽然又像是猜透了我在惊讶什么。
“这世界上没有罗森先生，编辑小姐，您不知道吗？罗森小姐至今未婚。”
2023.2
Bgm：refrain - Anan Ryok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