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篾匠
篾刀 已然锈迹斑斑 家中的翠竹 再也无人 编织成 箩筐地箕的模样 只留下念想 伴随着思绪飞扬 飞扬在故乡 湛蓝的天空之上 已经记不太清楚,他们夫妻俩是哪一年出生的;也已经记不太清楚,他们夫妻俩是哪一年离去的;还有他俩晚年一直住着的,在我家正对面的那三间老土屋是何时建成又是何时倒塌的;甚至于他俩的音容样貌,在脑海中都有些模糊不清。我想,也许大多数的乡邻都如同我一般,早已将他们渐渐淡忘。尽管他们,曾经生活在这个世间,也曾出现在我们身边好些年…… 前些年春节返家,陪父亲一起拾掇家门口的柴火,都是平日里父亲闲不住时,从后山慢慢捡拾回来的枯树枝儿,久而久之,便也多了起来。村里的老人大多如父亲一般,只要身体硬朗,便也都闲不住,早出晚归的为家庭操劳一生。其实家里屋前屋后台阶上堆码的柴火已经满当当的,有些还是好些年前爷爷在时就留下来的,足够父亲烧上些时日。 日落西山,整个村庄被余晖所笼罩,给碧山泥墙青瓦增添了一抹暖色调。父亲提着略显破旧的柴筐从灶堂里出来,若有所思的说着:“要是义师在,这柴筐修整修整还能用上些时日,可惜现在都没人会弄了哦!”说罢摇了摇头,继续向柴垛走去,动作略显缓慢的往柴筐里装柴火,装满小半筐时,紧接着便提了进去。只见父亲欠下身,将右手擘伸进柴筐的提手,慢慢的提将起来,显得有些吃力,然后又慢慢的踱步进入灶间。每每见些,心中顿时有种莫名的酸楚,觉得父亲真的老了,体力与耐力已太不如前了。 父亲所说的“义师”,便是住我家对门的诗义哥。在我十来岁时,他已年近七十多了,因为辈份相同,我便称他为兄长。在农村,同宗族中人,都讲究按辈份论尊长。有些族亲,因家中辈份走的比较慢,与我年龄相仿的,若排资论辈的话,我都得称对方为爷爷,只是平日里大家互不计较太多,也就没有如此称呼。就如家人当初帮我起名时,因是“诗”字辈,爷爷便在辈份后加个“福”字,可能是希望今后长大了,稍有福气些,仅此而已。以至于后来在外的很长一段时间,不知详情的同事、朋友,总是开玩笑说:“诗福,师傅,好有诗意的名字。”其实真与诗、书搭不上半点边的,只不过是占了辈份的福气罢了。有时想想,因着名儿就占了大家不少便宜,着实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儿。 在村里,诗义哥是为数不多的,手艺数一数二的篾匠。常听老人们说,他没有拜师学艺过,手中的活儿全靠自个平日里琢磨领悟,着实挺历害。印象中,乡邻四里时不时的会托他做些物件,除却农忙,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在编着竹编。后山中的一根根碗口粗细的楠竹,经他灵巧的双手,选材、破竹、去节、破篾等工序,花上个一天半会的功夫,总能编织出一个个精美的箩筐、斗笠、竹筛等来。每每一件物品成形,时常能看到他脸上所露出的满意的神情。我想,对于每一个手艺人来说,每一件作品都是倾注过心血的,就犹如自家的孩子一般,饱含感情。 有时放学或周末里,也总爱去他家捣个乱,捡拾些他不用的余料,学着他的模样,编个小竹笼装蚱蜢,蛐蛐之类;有时也帮他拉拉篾片,把事先破好的宽窄不一的篾片放在一个刀具上,他用竹片压着,我拉着一端,小跑出去,“呼呼呼”篾片便变得非常均匀齐整。也曾因此,获得过些小小的奖赏,一块花生糖或几片小薄饼。后来外出上学了,在家的日子也渐渐变少,不再常见诗义哥编竹编了,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他操起老手艺,兴许是年纪大了,眼力有所不便,体力也有所不支了。也没看他将手艺传授给他人,听家人说,他以前是有带过徒弟的,只是他脾气比较急燥,人家没跟多久,因着脾性不合便走了。现在想想,真可惜了一门好手艺。 除了竹编手艺好,诗义哥还好喝几口,也喜欢打大字牌(农村早些年流行的一种塑料牌,现基本被麻将取而代之了)。时常能在通往村里小店的路上遇见他,要么提着空酒瓶出去;要么略带着酒气,走路有些踉跄的回家,我想,那时他大抵是喝高了些。他一喝高,有个特点,就是话多。拖着舌头说话,倘若遇着熟人,拉着人吱吱吾吾说半天,语无伦次的。不过大多数的时候,没有醉的这么深,也没见着他喝高了去打牌。大字牌,也只有老人们闲着无聊时,三三五五的邀起,四人一桌,玩个一元两元的,一天下来,手气背时,三五十的输羸,借以打发时光。诗义哥尽管喜打,好像也是输多羸少,相比其他玩法一场输羸成千上万的,倒也无伤大雅。 早些年,手机网络还未兴起,乡下农忙之后,也没太多其他的玩法,无非看个电视、打打牌、喝喝酒之类。倘若在闲余,籍此放松下疲累的身心,倒也不失为一种颇为理想的调剂方式。只是渐渐的,小玩变大赌,小喝变贪杯,甚至喝劣酒,渐而背离了娱乐身心的初衷。曾听言,卖酒人清早空担子出门,傍晚空担子回家,此言指的是卖酒之人随身带着药粉,中途用清水一勾兑,便成“香醇美酒”,沿途叫卖,因价格便宜,又酒劲十足,一时甚得乡邻所喜。久而久之,好酒之人渐渐上瘾,也有人因此中毒不浅,伤及神智,也有人因年早逝。这些都是我回乡所听之言,没有亲见,或许有些许夸张成分。虽如此,我想定事出有因,无风亦不起浪吧。每每经过酒店饭馆之类,看到一桌桌的食客把酒言欢,觥筹交错的,我想,酒也一定有他非同一般的魅力。只是自己不喜酒,也无法品得出个中滋味,体会到其所蕰含的魅力。美酒虽好莫贪杯,又有何不可?世间万物,大凡适合而止,便也相得益彰。 诗义哥的老伴,是一个极为普通的、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个子不高,清瘦的脸庞,被岁月的风霜在上面刻满了一道一道的深痕,显得有些苍老,我们平素都喜欢叫她桂兰嫂。每次遇到叫她,都会见她露出掉了门牙的嘴笑着,不太说话。他们有一个女儿,嫁在一个叫花山的地方,只有逢年过节时带着孩子偶尔的回来下,看望年迈的双亲。她是很少出远门的,一生的大多数光景,都在村中度过。听说她走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十来里外的女儿家。大多数时间,都是老俩口伺弄些土地,种种庄稼,以维系晚年生计。或在灶堂、或在门槛边,总能看到她虚弱的身影。每当落阳的余晖映照在土屋边上时,她也总是静默着,不喜言语,也许她在等候着黄昏褪去,深夜的来临。我想那时,她的心应该是平静的,无所欲求,也不言过往,就如门前那汪塘水一般。身边有多少人,似她一般,最终的隐没在时光的深处,渐渐消散在人们的记忆中。 三间土屋,几件旧家俱,是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老俩口守着老屋,很少有人走往。偶尔会有外来的货郎路过,在他家借宿一两日,也只是短暂的停留, 我至今尚还记得,桂兰嫂子弥留人世时最后的画面。 厮人已去,很多古老而实用的老手艺,或因制作工艺的繁复、枯燥;或因经济效益的低下,渐渐的失去传承,面临着消失殆尽的窘境。就犹如农村长久以来所延续着的运作体系一般,因着老一辈人的慢慢老去,离开,在年轻人身上也面临着难以为继的境况。在太多数人以经济效益为重的当下,也少有人会在意祖祖辈辈所坚守着的,延续着的运作体系的珍贵。也许若干年后,一切都不复存在了,这将是多么让人痛惜的事情…… 只是一切都如年久失修的土屋一样,若没人打理了,在风侵雨浊中,迟早会是墙塌瓦碎的命运。 最终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