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二十五）
三天，如小庄预计的，事情不少，但都还顺利，也算是平静无波。
这三天里，浅山吉终于洗清了蓄意伤害南铁高级官员的嫌疑，小庄也大度地表示“一切只是意外，不追究责任”。当他捧着被叶冲打折的手走出军政厅大门的时候，感动得泪流满面，天知道这几天他过的是什么日子，简直是暗无天日；还有那个叫宫本的，连唬带蒙地居然想让他做出“林小庄身上本就有伤，而且是故意撞到自己刀口上的”这样的伪证，听听他说得这是人话吗？他怎么知道林小庄之前有没有受伤、是不是故意的？他只知道林小庄冲进来的时候健步如飞，踹他的时候力量强劲，至于后面的乌龙事件是怎么发生的，他醉得稀里糊涂，什么也不知道啊。再想想那凶神恶煞的叶少佐，他也只敢说自己知道的。那个宫本还说林小庄只是清泉家一个不受宠的养子，叫他不用怕？开玩笑，就算是养子那也是清泉家的，就算养父不宠，有个受宠的弟弟宠着，他也一样得罪不起！
所以最后事件的真相就是：
小庄凌晨睡醒要喝茶，于是侍候他的姑娘去端茶给他，但迷迷糊糊走错了房间，且不慎摔到将茶水洒在了浅山吉身上。浅山吉惊醒暴怒，打了那姑娘，小庄赶来英雄救美，不慎受伤。一切就是一个完美的意外，毫无破绽。
——宫本气得掀了桌子。
叶冲拿起一根浅山吉送来赔礼的金条掂了掂，然后看着那一小箱子价值不菲的黄金，不禁疑惑。
“这浅山吉还挺有钱，”小庄感叹道，“他说他是干什么的来着？卖酒的？”
“对，家里有个小酒厂，产量并不大，酒的质量也一般。”叶冲答道。
“核实过他家的财收状况吗？”小庄又问道。
冲：“当然，依据他那小酒厂的收入，怕是支撑不了他三天两头去菊井找姑娘的开销，何况还一下送来这么多黄金。”
叶冲略一思忖，顿时明白了其中关节，他与小庄极有默契地相视一笑，满眼的算计。
浅山吉的表面收入与他的消费水平并不相符，他肯定背地里还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非法生意，至于是毒品还是军火抑或是别的什么违禁品，就有待调查了。虽然小庄说了不追究他伤了自己的责任，但对这种到处欺压中国百姓的人，他们可没那么大度。
“这事儿让南铁去做吧，生意上的事，他们更专业。”小庄说道。
这事儿军政厅本就不好插手，叶冲欣然同意。
三天假期已过，第四天的下午，叶冲迈着轻松的步伐回到马场。他今天把运输船的结构图交给了池诚，当面交的，还直接指出了动力系统的位置，就差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了。池诚看他的眼神终于不一样了，看着内心明显掀起了轩然大波的池少爷，叶冲真是心情好极了。然而进来看到小庄坐在院子里悠哉地吃着点心喝着茶，他的愉快指数不禁有所下降。
“你不应该床上躺着吗？在这儿干什么？”他诘问道。
小庄：“我都躺了三天了，躺得我头晕脑胀的，你让我出来透透气不行吗？”
冲：“哥，咱讲点理行吗？你头晕那是因为贫血，不是躺的。”
“可是今天天气这么好，在屋里躺着太浪费了，再说我好多了，”小庄一边说，一边拉他坐到旁边的椅子里，“冲哥，我叫你哥行不行？你就陪我坐会儿。”
叶冲无奈，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就一会儿啊，15分钟。”
小庄：“15分钟也太短了，半小时。”
“得寸进尺。”叶冲横了他一眼，默许了。
叶冲一边喝着茶，正想跟小庄说点些什么，就来个不速之客，——小庄的助理秘书，中村幸子。她年纪不到30岁，很年轻，精明又干练，能干到让小庄不得不防。
叶冲起初以为她是来探望自己的上司，走近了却发现她手里抱着厚厚的一摞公文，叶冲挑了下眉，似戏谑似嘲讽地说道：“这才几天啊，你们就带着工作找上门了？还有点人性没有啊？”
中村幸子看看叶冲又看看小庄，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是我叫中村小姐来的，有些重要文件需要及时处理。”小庄笑容和煦地解释道。
叶冲略有疑惑地看着他：“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敬业呢？”
“你现在知道也不晚，”小庄依然笑着，然后指示道：“去帮中村小姐把东西放书房去。”
“我？”叶冲指着自己鼻子问道。
“不然呢？难道要我去？”小庄看看自己被吊在胸前依然动弹不得的胳膊，又看看叶冲，“你绅士一点儿，这么重的东西怎么好让一位女士自己拿？”
叶冲只得认命地起身，朝中村幸子伸出手。
中村幸子却有些迟疑。
小庄笑笑说道：“你对叶少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知道的可比咱们多多了，看不上咱们这点小秘密。”
中村点头称是，恭敬地把东西交给叶冲。
看着叶冲离去，小庄拿了个新杯子倒了杯茶，对中村幸子说道：“坐下喝杯茶，休息一会儿。”
他笑容极温柔，如春风拂面，眉眼间尽是魅力。即便中村幸子理智如斯，心头也不由得小鹿乱撞了几下。
她应声入座，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问道：“您身体还好吗？”
小庄点点头：“还好，有叶少佐照顾，恢复得很快。”
“你们兄弟感情真好。”中村幸子感叹道。
小庄闻言沉默了两秒，然后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说道：“既然有幸成为兄弟，自然是应该和睦相处。”
中村略微怔愣了一下，小庄就已经把话题岔开，开始询问他不在的这几天里的人和事，中村只得一一作答，来不及去细想小庄那笑容里的含义。
过去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中村正有些生疑，往返书房与庭院绝对不需要这么久。这时叶冲回来，还端来一些水果，“路过厨房，切了点水果过来，中村小姐也一起吃点儿？”
中村委婉拒绝，只小口地喝着茶，耐心等待着。小庄也没让她等太久，随意吃了两块就放下手里的叉子，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
叶冲看着他那略迟缓的动作，无动于衷地坐着继续喝茶吃水果，嘴上倒是关心了一句：“你小心点儿。”
小庄回以一个仅仅浮于浅表的微笑。
中村看得又是一愣，这两人看似亲密实则相互敷衍的态度，莫非她平日里听到的那些兄友弟恭其实都是假象？
叶冲坐在一楼客厅，手里捧着本书，却心不在焉。那两个人进了书房快两小时了，真的有那么多事需要谈吗？小庄现在不宜操劳好不好。他还不能上去赶人，那女人有极大可能是清泉安排的眼线，他还得做出与小庄面合心不合的样子，这样万一某一天东窗事发，他们其中一人身份暴露，或许还能保全另一人。
叶冲烦躁地把书扔到一边，突然楼上传来一阵高跟鞋发出的脚步声，他立刻把书捡回来，做出一副轻松悠闲的样子。
“叶少佐。”中村幸子抱着那摞已经被小庄处理好的文件，客客气气地跟他打招呼。
“中村小姐这是要走了？”叶冲态度虽不冷不热，但也不失礼貌，并主动将其送到门口。
看着南铁的司机载着她走远，叶冲对着她离去的方向做了个鬼脸，然后便回去找小庄了。
小庄还在书房，坐在椅子里，右手按在肩膀的伤处，若有所思。
“小庄，”叶冲见他脸色不是很好，不禁担心问道，“怎么了？伤口疼吗？”
小庄摇了摇头，移开自己的右手，愤然说道：“那些文件你都看了吧？陶宗博果然还活着，我真是白挨一枪。”
“这你不是早就猜到了？还不想接受现实吗？”叶冲调侃道。
小庄委屈：“我这不是仍抱着一丝幻想希望我猜错了么。”
“你放心，这个仇必须报，这一枪我早晚让他还回来。”叶冲信誓旦旦地安抚道。
小庄笑笑，然后叹了口气，“真是没有一个好消息，从送来的财务报表看，香港的经济也是越来越差，通货膨胀愈发严重，民生越来越难……”
叶冲心道：这还用看报表吗？出去走一圈就知道了，现在的物价比一年前涨了快五倍了。
“我这儿倒是有个好消息，”叶冲说道，“那天掩护你和薛萍撤离的队伍，是隶属港九大队的。”
“港九？”小庄吃了一惊，那晚的行动，除了军统，他只透露给了兴和会，现在港九大队也出现的话，说明……“兴和会里有咱们的同志？”
叶冲微笑着点了下头，“虽然不能确定是谁，但是有自己人在不远处的感觉真是不错，以后只要把事情透露给兴和会，就能得到帮助，至少我们不再孤立无援了。”
“这倒确实是个好消息。”小庄说道，“还有件事儿，关于宫本抓走的那位教授的，因为看起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中村只是口头汇报了一下。”
“那位教授，有什么特别吗？”叶冲问道，宫本抓捕了那位教授之后就没有下文了，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叶冲曾猜测他或许像千万无辜民众一样已经遇害了，但既然小庄提起了这个人，看来他的确是有些特殊之处。
庄：“那位余仲平教授，履历平平无奇，发表过一些先进思想的文章，但也没有激起多大水花。唯一值得注目的地方，就是他与徐叔是校友。”
“与徐叔有关？莫非与徐叔是朋友？宫本以为他知道一些什么？”叶冲问道。
“也许吧。”众所周知秋蝉是檀香一手发展和提拔的，现在出现了一个可能与檀香熟识的人，宫本很可能认为他有利用价值。小庄不禁有些担忧，日寇折磨人的手段，他可是太了解了，这余教授不过一介书生，若是熬不过酷刑真的说出什么对叶冲不利的话……
“你别担心，”察觉到小庄的忧虑，叶冲说道，“徐叔一贯谨慎，——除了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他不会向别人透露咱们的身份，咱们每次去见他都是单独见面，没有别人在场，余教授不可能有直接证据指证咱们。”
说完，叶冲又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如果宫本觉得他有利用价值，他说不定还活着，被藏起来了……”
小庄看着叶冲不由得笑了笑，他这是又想救人了，他一贯是侠义心肠，能帮忙必然不会坐视不管，否则16年前他就不会在街上救下自己了。不过要救余教授，还有很多事情要解决，首先得知道他在哪儿、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么，有没有屈服于日本人……
小庄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累了，回房睡觉去，叶冲不傻，这些事让他自己去考虑好了。
…… ……
小庄迷迷蒙蒙地好像听见叶冲在叫他？书房大门在他眼前从模糊逐渐变清晰，小庄赫然发现自己下半截身子横在地上，上半截靠在叶冲怀里。
“这是……怎么了？”他带着“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茫然，发出了来自灵魂的疑问。
“你问我怎么了？”叶冲冷冷地反问。
他目光从上向下睨着小庄，蕴含其中的怒气让小庄的小心脏不自觉地哆嗦了两下。他那不甚清醒的脑子开始不甚灵光地运转起来，他依稀记得自己是想回房间睡觉去的，然后走到书房门口，然后……然后就……
叶冲看着一脸心虚的小庄，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正寻思着怎么能帮余教授一把，一抬眼就看见小庄直挺挺地往后倒，要不是他手快把人接住了，他不得后脑勺着地把自己摔个半傻不捏？
“我……”小庄正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忽觉身下一空，叶冲竟一手兜腋下一手兜膝盖把他给抱了起来。
“冲，你别……”小庄急道，但突如其来的超重感让他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同时他听见叶冲说：“何樱，让开！”
何樱？Oh，No！他难堪地扭过脸，像只鸵鸟一样看不到听不到就当事情没发生。
何樱侧身让路，巴不得把自己贴到墙里，看着叶冲抱着小庄大步流星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她不禁两眼放光：哇哦！叶冲真的是太帅了，男友力爆棚！小庄哥那副柔弱又羞涩的样子也好好看，——画面太美了有木有啊？
叶冲带起的一阵凉风吹上何樱的面庞，让她瞬间清醒了一点，她突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自己的男朋友，男友力十足地抱着个比自己还好看的男人，这这这……，？？？
个中滋味何樱还没琢磨明白，就听见叶冲喊道：“何樱，把血压计拿过来。”
何樱应了一声，赶紧抛开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帮叶冲找东西去了。
小庄靠在枕头上，静静地等着那眩晕感如潮水一般退去，然后无力地说道：“冲，咱能不能不要一言不合就公主抱啊？还当着何樱，你哥我的颜面……”
“想要颜面你别晕倒啊？谁愿意抱你似的，怪沉的。”叶冲沉着脸打断他，同时把血压计的绑带绑到他胳膊上。
小庄无言以对，这时候站一旁的何樱关心地问道：“小庄哥你晕倒了？没事吧？”
小庄窘迫，心道何樱你就不能当我不存在吗？很尴尬的好不好。“没事，是叶冲小题大做。”他答道。
叶冲这时冷笑两声，“你管这叫做没事？你自己看看你血压低成什么样子？”
何樱抻着脖子看了一眼：“67/95？这是挺低的哈。”
小庄：“四舍五入也有70/100了，还可以吧……”
接收到叶冲的死亡凝视，小庄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然后顺滑地躺平，“我睡了，晚安！”
大白天的，晚安你个鬼，叶冲心里暗骂。但看小庄乖乖闭了眼，他也就跟何樱一起双双退了出去。
“真是气死我了……”叶冲揉着发涨的太阳穴，小声说道。
何樱站在他旁边低头窃笑，“我觉得小庄哥好可爱，看你们两个相处，经常感觉你才是哥哥。”
可爱？呵呵，叶冲冷笑两声。小庄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他那会儿稳重又谨慎，这几年离开了清泉家那个压抑的环境，他是愈发的原形毕露了。不仅小庄，其实叶冲也是，谁能想到如今嚣张火爆的叶少佐，曾经乖巧又温顺呢？
小庄一觉睡醒，身上轻松了许多，他翻身坐起，脚还没沾到地，就听耳边一句凶巴巴冷冰冰的“你要敢下来，我打断你的腿”，吓得他立马又缩了回去。
他无语凝噎地看着伫立在窗边的叶冲。
“反正医生说你的伤要完全恢复得2-3个月，打断腿要恢复也是2-3个月，我不介意你两个伤一起养。”叶冲补充道。
小庄抚额，“冲，不至于，我刚才就是起猛了，一时脑供血不足，真的没事的。”
叶冲：“有事没事看血压，血压恢复到110之前别下床。”
小庄无奈：“那我要去洗手间。”
叶冲走上前两步，向他伸出一只手，小庄无可奈何地抓住，站起身。他比叶冲略高一些，此时他微微垂眸看着叶冲，“冲，我这次是不是吓着你了？”他问道。
叶冲别开目光不说话，他确实害怕了，同时也意识到一个现实，一个他和小庄不约而同都在逃避的现实：这是战争，他们既然选择走上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就不得不面对流血和牺牲。他们不仅要做好牺牲自己的准备，还要准备好面对身边亲友的牺牲，小庄，甚至何樱，他们都处在危险的漩涡里。但是他发现自己懦弱地无法面对，如果可以，他真想把他们送走，送得远远的，这两个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真的不想看见他们有什么意外。
小庄见他不说话，继续说道：“这次是我大意了，以后一定小心，你别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叶冲腹诽，这种事，是小心就能避免的吗？小庄腿再长跑再快，也跑不过出膛的子弹。靠运气？运气这种东西，靠得住吗？
还不说话？小庄皱眉，“冲，你别这样，”小庄的语气已经有点哀求的意味了，“这次真的就是个意外，以后不会发生了，原谅我好不好？”
意外？意外之后全是算计，都把自己算计成这样了，还好意思说是意外？叶冲忿忿地心道，但看看小庄那乞求的眼神，算了……“没怪你，知道你也是没办法。但是你受伤也就算了，养伤的时候能不能老实一点啊？我这一天天的够忙的了，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儿心？”
小庄立刻点头如捣蒜，“一定，我现在开始一定老老实实。”
冲：“每天除了吃饭上厕所都给我躺着不许起来！”
小庄：“是。”——我就当自己是头猪。
冲：“每天早晚各测一次血压，不许嫌麻烦！”
小庄：“好。”——只要你不嫌麻烦我绝对配合。
冲：“药必须按顿吃，何樱煮给你的汤药也是，不许偷偷倒掉！”
小庄惊疑：“你怎么知道……”
叶冲惊怒：“你居然真的倒掉了？！”
小庄哑口无言，懊恼地打了一下自己那多余的嘴，然后承诺道：“喝，我一滴不剩全喝掉。”内心却是欲哭无泪：可那玩意儿真的太苦了啊！
叶冲瞪了他一眼，继续说：“还有那个中村幸子，身体恢复之前别再来了。”
“这个不行，”小庄拒绝得十分干脆，“她会隔一天来一次，南铁虽然没有直接的军事情报，但有时候也会有些有用的东西，及时掌握，或许就会对战事产生一些有利的影响。”他能做的虽然不多，但有一分力便出一分，哪怕能让这场战争只早上一天结束，这世上也能少一些枉死之人。
叶冲无法反驳，情报的时效性有多重要他是懂的，“那时间别太长。”最后他不情愿地说道。
“是，遵命。”小庄应道，然后他看着别别扭扭不高兴的叶冲，突然抬起手指戳了他眉心一下，“行了，别这么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你哥没那么弱，你把心放宽点儿。”
叶冲揉揉眉心，讽刺道：“没那么弱？今天也不知道是谁，走几步路都晕倒，林黛玉都没你这么弱不禁风。”
小庄语塞，指着这个尖酸刻薄牙尖嘴利的家伙说不出话。叶冲看着小庄吃瘪的样子，他压下心里的那一丝苦涩，嘴角地向上弯了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