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闲谈
这个晴朗的周末下午,我本来应该自在地窝在我的小居室里,和我游戏里的三个老婆到新地图去惬意地吹吹海风。可奈何家里的汽水喝完了,眼下又只有人工外卖。为了不尴尬我不得不亲自走下楼去,到隔壁的饮料机那买一瓶陈年可乐。
就是在这半途中,我碰见了和我以前一起读高中的老同学,可他一改往常的颓废样,整个人精神抖擞的,完全变了个人。
他的确变了个人,因为我眼角的摄像头立马扫到了他的识别码——他现在已经换成完全的机械躯体了。
“哟?发财了还是死了啊这是?”我和他高中时很熟,所以我可以毫不顾忌地上前去开他的玩笑。
“唉,”可他却似乎没有我这般开玩笑的兴致。
“昨天死了。”他说。
......
“啊?”即使这种事情我都差不多习惯了,可听到与我同龄的好友如此英年早逝,我还是吓了大一跳。
“怎么年纪轻轻的就没命了?不会是——”我换了个关切的语气问道。
“猝死。”他淡淡地说,“本来想加个点早点把项目搞完,没想到——唉......”
“那公司赔了多少钱?”
“你是一个人自由惯了吧?”听到我这番问候,他竟然笑了起来,“按法律来说本来是要赔钱的,但是公司找我签了个新合同,我现在不睡觉一天多干五个小时,月薪直接翻倍!”
“吼!发达了呀!”我连忙附和道。
一想到他日后不仅能直接进到游戏里带我通宵上分,还可能一夜之间成为万人膜拜的氪佬。甚至万一啥时候我实在混不下去了还能找他接济接济,这大腿我怎么说也得好好抱抱。
“好几年没见着你都不知道你人没了,走,咱去隔壁街整两杯叙叙旧。”
“是整整七年零两个月十五天,哈哈哈我都记着呢!”他补充说。
下午没什么人外出,座位基本是空的。一到服务台,看着琳琅满目的品种,外行的我只能点上两瓶杨枝甘露。可老同学却摆摆手,表示只用来个芒果味的电瓶。
而我一把上前去制止了他:
“都到店里了,还不喝点真货?”
“进食系统很难保养的呀,有这钱我多抽几发不香嘛?”
我看着他跟高中一样的德性,一下子给气笑了,用我的右手给他的钢脑袋来了一下,然后像高中那样勾到他的肩膀上,只是现在手会震得有些疼。
“听着,老哥。你现在已经是有钱人了。奶茶也得喝,卡咱也得抽!”
他也一拍脑袋,有道理!死都死了,怎么能不对自己好一点!
我们这才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他正拿着死亡证明在那拍照发朋友圈。
“唉,说说啊,当时感觉怎么样的?我还没死过呢。”我随便找了个话题,他才把手机收进手里。
“哎呀,你是不知道,当时我还在做总结PPT,结果排版排着排着突然眼前一黑,身上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然后你知道吧,就是那个走马灯,我是真的看哭了。我又看到我奶奶,那会她一个劲地把我叫去教他意识输入法,然后还会给我做蛋炒饭......唉可惜她没赶上这好时候就走了”
看着他说到这心情似乎变得有些差,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唉,说起来你的身体呢?除了心脏和脑子大部分应该是好的吧?”
“哎呀!”这会他又长叹一口气,“这玩意国家又不让卖,我自己留着又没用,只能捐出去了啊。要不然,光一个眼角膜就是几千万,我的虽然做过两次飞秒,不过怎么着也能有几百万是不是!”
“这不亏惨了?”听到这消息我只能后悔自己来晚一步,我只好尽量掩饰住我的情绪,“不过你想啊,要是连器官都能卖,估计街上就都得是机器人了。”
“说的也是。”他说着语气一转,“不过我还是把命根子留起来了~现在还在我房间里冻着——明天去签个字,身体就都捐入医疗库了——你不得不说命根子还得是原装的好,有空我拿给你看看~”
“这就不必了不必了.....”我连连笑着拒绝,可是听到他的身体还尚在手里,我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话说你身体还没送出去啊!”我故作惊讶地说。
“对啊,怎么了?”
“你是不知道啊,前几天我腰突然贼痛,去医院一查,发现我左边的肾快衰竭了。”我努力装出和他惋惜奶奶一样的样子,他立刻明白了我的请求。
“这种小事,还用跟我客气?”正好此时奶茶端了上来,他接过杯子,扔下纸吸管直接撕开封装膜一饮而尽,发出舒爽上头的哼哼声,“反正也是给那些有钱人买了去,我还不如装在你身上做个纪念呢!”
“唉,看我。咱多少个小时交情,我还跟你客套,跟个傻子一样。”我故作叹息地如此说着,他还真被我逗笑了。
“不是我说。”他兴致一来也是啥都懒得顾忌,“你要不啥时候也来加入我们——又不用吃饭又不用睡觉,租个WiFi甚至都不用愁买房子。我现在每天精神都特别好,过得那叫一个舒适!”
“你这是要兄弟去死啊~”我打趣地说。
“没有没有!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吧!”他笑着又点了一杯芒果汁。
不过在这之前我真的从没想过这个,一方面我父母相当死板,肯定不会同意我这么早就换上机械身体;另一方面我也想等我肉体老了再说,毕竟按老同学的话说——还是原装的肉体舒服——在他没死之前我一直这么想。
可是我一个臭敲代码的,这工作量也是真的扛不住。如果换上机械身体的话,我每天工作下来,还有近十多个小时可以自由支配,其实也挺好......
“诶,怎么了?”老同学看到我沉默了半天,手臂在我眼前挥了挥,发出关节磨合的咯咯声,我这才回过神来。
“啊没事没事,最近没睡好。”我连忙也撕开奶茶的封装膜,吞了好几个冰块。
“那行吧!”他说着站起身来,“这刚死两天我还要给自己办一堆‘后事’,明天有空的话来医院跟我签个手续,手术做好了记得约我上线通宵!”
“一定一定!谁鸽谁是狗子!”我当然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看着老同学离去的身影,这次却是我,抱着半杯饮料叹了口气。
为了工作,我手指和眼睛早就换成了铁的。说实话像他那样到死都没换过器官的人还真是少数。说实话单位里那几个同事,换了身体以后都只等着升值了,而像我这样还需要食物睡眠伺候的只能乖乖在底层待着。
回到家中,我完美地忘掉了当初只是想买箱汽水的初衷,也完全没有了喝汽水的心情。
看着我十平米的假三层居室——一个卧室,一个电脑室再加半层厕所和储物间。换上机械身体之后,甚至可以不用再付高额的租金,把东西往物流所一存,以后想上哪去上哪去,肯定比现在自在多了。
思考了很久,我终于下定决心来,跟我游戏里的三个老婆道别,然后断开电脑搭辆空租车去了趟火星。
由于昨天才去过一次,沿途小行星上的广告还没来得及换,我忽然觉得十分无聊,一眼往前座瞟过去,偶然发现司机师傅竟然是个活人!
“还能看到您这样的老师傅开车,真的是难得。”我随口找师傅攀谈起来,却没想到师傅的尘封的方言话匣子一下子全打开了。
“你这样喜欢找人聊天的小伙子也不多了啊!我上个世纪就靠开车吃饭了,一辈子下来只会开车,跟各种人谈天——还好现在人工有补贴,不然还真只能去捡破烂。”
“这样啊——”我发现自己还是不擅长跟陌生人交流,为了缓解无聊才努力应和了下,“您老人家这每天开车不无聊吗?”
“害,说实话这车连方向盘都不用我转,一天下来也没几个人能找我说话。无聊的时候我就跑太阳系边上去,打开车窗看星星——那叫一个绝啊!我小时候那会还只有航天员能上太空,在地球根本看不到几个星星!”
听到这仿佛只有教科书中才会出现的年代,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请问您老人家高寿?”
“一百一十八,又是一条好汉啦!——”老人骄傲地侧过脸来,我这才从厚实的袄子中间看到老人满脸的褶子,并大为震撼。
“您,您老人家还在用原装的身体?”
“是啊!我现在大街上看到个铁壳子,还得先扫扫看是不是人类。你看看这世道,我本来以为我这一代跟后辈不会有什么代沟,没想到啊——”
“您没考虑也换一个机械身体吗?”我说完这话后,立刻感觉自己好像有点过于莽撞了,我的脸红了起来。
“屁!”他立马大骂一声,“孩子,我是唯物主义者,我压根就不信灵魂这玩意,我就觉得那些铁壳子人都是AI模拟的机器。”
“可是灵魂确实是客观存在的啊。”
“我真的不想信他们,孩子,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想着什么时候变机器人只会让你不珍惜活着的每天。反正我现在活一天是充实一天,死了就干脆死了。他们要是把我变成铁壳子我肯定直接跳太阳里去!”
车子到站了,我却完全没有意识到,直到摄像头飞到我的面前一边左右晃着一边扫我的脸,我才回过神来,又想起了我的老同学。
“你听我一句,孩子”司机老人家最后在驾驶室跟我告别,“人不睡觉就会困,人活久了啊,是真的会乏。总之活着,你的灵魂就永远是你的。我去接客了,小伙子,有缘再见——”
我看着老人家哼着上世纪的小曲再次飞向天际,他还偷偷给我把车费打了九折。只剩我自己看着太空一脸茫然。
恍惚间我总算到了火星汉嘉市的老屋,住在火星是父母一辈子的愿望,遗憾的是这愿望我甚至没有机会资助他们一分钱。
“哟,小chile怎么又回来了?”父亲一从门禁看到我,就喊着我的网名兴高采烈地从二楼跳了下来。
“没啥,临时回来拿点东西。”我随口应付着,“我妈呢?”
“这不来了嘛!”我妈说着也从二楼跳下来,手里拿着刚烤好的蛋糕,“你绕过木星的时候我就在烤了,来尝尝!”
“昨天就吃过了,”我不耐烦地说,“还有能不能别绑定我的坐标,这是我的隐私啊。”
“还不是想知道你在哪嘛,”我妈也立刻大声嚷起来,“一个人出门在外的,绑个坐标牵挂一下怎么了!”
我知道说不过我妈,于是干脆径直坐到沙发上来,抱着手臂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
“我想换个身体。”我突然说。
“换身体干什么啊!”我妈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我好不容易把你养得这么壮实,身体说不要就不要了?”
“你这身体只有一个,换了可就没了!”我爸也在一旁附和道,“要是缺钱了家里也不是不能给你,身体可不能说不要就不要啊。”
“可是我现在要吃饭要睡觉,工作完全比不过那些机器人。干了两年了还在底层晃悠......”话说到一半,我早已经知道了结局。
“我们这代人不就是这么过来的!”果然,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妈又截了去,“前几天网上还说了的,换身体容易对精神不好。听话啊,先把这幅身体用着再说。”
“也不是不让你换,”我爸再次符合着,“等现在的身体不行再换也不迟是不是?我和你妈都是这样的。”
可是越听他们的话我越是感觉与他们商量完全是徒劳。回首看去过去的生活,都是因为这麻烦的肉体才过得如此不快乐。我最终下定决心闭耳屏蔽掉他们的言论,径直离开家门。
我直接冲去了本地最好的医院,大楼的牌子上写着大大的几个“换躯补贴”的字样,再加上一个大大的机器人笑脸图,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花了一大半积蓄预约了一个手术。
排队的人很少,没等多长时间就到了我的轮次。在医生的指引下签了几个表格,我即将躺到被那重重仪器包裹着的小床中间,然后在舒缓的音乐中悄无声息地被安乐死,然后在隔壁那个原型机中醒来,开始我快乐的新生活。
“请先把随身物品存在柜子里。”一旁的医生提醒我。
哎,我一拍脑袋,真是急糊涂了。说起随身物品,我还得拿手机跟老同学打个电话。
“啥事?”老同学的大脸出现在我的手机上方,还是和刚才谈笑时一样神采奕奕。
“那个,之前说的你那个肾,你还是继续捐了吧。”
“什么?你——”对面语气一转,“难道你也要和我一起飞升啦?~”
“对啊,感觉这年头不换身体是真的过不下去......”
“你不会是去医院做的吧?!”
“怎么了?”
“你傻呀!”老同学气得差点摔了手机,“你跟我一样,猝死在公司里头,让他们先养你几辈子不香嘛!”
我一听突然觉得确实有些道理,这可比自己掏钱划算多了。
“妙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对了对了话说你那个合同是怎么样的,能不能给我参考参考?”
“啊!当然!”老同学说着,脸上笑开了花:
“你只要签个协议,把灵魂交给公司网络保管,然后跟他们签上一千五百年的劳务合同,之后像我这样每天上十五个小时班就好,对了后几百年说不定还能升个主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