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子引【层楼】序章 往事

轰隆隆！ 巨响震彻苍穹，一道刺眼的闪电当头划过，将乌云盖顶的夜空照映得透亮，这天仿佛已被撕裂成了两半。 “唉！” 与天上的雷鸣电闪比起来相较微弱的是一声叹息，出自一年轻书生之口。 金昪城门外，那书生穿着一身略微发黄的白色布衣，手提着一只与他那声叹息般薄弱的照明灯笼，正看着那划破天空的闪电余光，怔怔出神。余光照亮了年轻书生的身形，在这怆然世间看起来显得有些瘦弱单薄。 “混账！你一再忤逆于我，要把我气死不成？”书生脑海中回忆起父亲的话语，声声字字，字字声声，如天上惊雷咋响，犹在耳畔！想到老父耳鬓边多了不知几许的白发，那张清癯面容亦已添了不少风霜，书生不由得低下了头，心下生出几分戚然，但随后似想起了些什么，面色一痛过后，又露出几分毅然之色，抬步走远，离城而去。 轰隆隆！雷电不息，风雨骤来。不一会儿，瓢泼大雨便已侵占人间，只看得一个零碎世界。 书生手中那只油纸灯笼也早已破裂熄灭，被他扔在了一旁。暴雨烈风中，只见他身影虽缓，却是不曾退止一步，顶着风雨，迈步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书生抬眼望去，看见眼前周遭森林树木，暗暗松了口气，他已走到了一座山脚下。此时虽然雨势渐小，却也不见停歇的意思，天色更是黑沉，只能借着时而闪过的电光稍微辨明道路，再凭着他过往记忆，缓步慢行上山。 又行得一段路，不知是否是他记忆错乱了，恰逢天上电光消逝，迟迟未现，他缓慢摸索着行走时，突被脚下一物绊倒了。 只听他“啊！”的一声大叫，人已摔进了泥污之中。待他挣扎着起身，心中奇怪是何物将他绊倒，伸手去摸索时，只觉得手中一团柔软，出乎意料的触感，吓得他赶紧又把手缩了回来。恰此时，那迟迟未来的电光闪过，照亮了眼前事物，那绊倒他的竟是一个女子！ 只见那女子黑衣紧裹，身形秀长，缕缕发丝被雨水打将湿了，胡乱地黏在她苍白的脸上，如此竟也没能遮掩去她一分半分的美丽。 而突然看清了身前是一个生死不明的女子，在那惊心动魄的美丽之下，书生吃惊之余，不由伸手去探了探女子的气息，直到确认黑衣女子还活着，方才将一颗惊悬而起的心放下。心神稍定，书生视线不由自主向下看了去，借着天际将散未散的闪电余光，那秀而挺拔的双峰随即忽地映入眼帘。 “啊！”书生忙将忘在女子鼻息间的手缩回，刚刚安定下去的心竟又开始跳动起来。这一会儿，他已惊觉，之前于黑暗中摸索到的柔软触感究竟为何物，瞬间原本已被雨水浇得冰凉的脸颊莫名发起了烫。 轰隆隆！轰隆隆！伴随着闪电电光而来的是一声声雷鸣，贴合着他此时忐忑而上蹿下跳的心。看着眼前绊倒他的黑衣女子，书生不知为何，一时竟看得痴了。 渐渐的雨又下得急促了些。 ※※※※※※※※※ 经过整整一夜的大雨洗礼，空气变得十分清新，特别是在山间，混合着泥土枝叶的特有清香，不觉让人神清气爽，似隔绝了尘世喧嚣，远离了凡俗烦恼。 在金昪城外约二三里的石屋山上，在山腰不远处，茂密繁盛的林木间结有一座草庐，庐前栽种有几株翠竹。此时，正有青烟从草庐旁缓缓飘起，于这清丽山间中生出了一丝烟火气。 “砰~噗噗噗~”庐前翠竹旁，煮药声响。 一位约十四五岁的黄衣少女，正围着小药炉忙前忙后，而听到声响，从庐中又走出一位约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正是那白衣书生，只听他问她道：“药熬好了？” “好了好了。”少女随口答道。只见她熟练的将碗备好，伸手便去拿取药炉，忽听她“呀！”的一声叫喊，却是她忘了药炉火烫，烫着了手，忙将手缩回来捏住耳根，以止疼痛。 书生见状，笑着走上前来说道：“小冒失鬼，我来吧。” 少女闻言吐舌道：“天下谁不知我唐欣聪明伶俐，也只你这般叫我。” 书生伸手刮了少女琼鼻一下，道：“是是是，整个金昪城都是你的天下。” 少女眼中神气一变，装作没听懂书生话中的反嘲之意，这时手也不那么疼了，于是双手叉着蛮腰，“嘿嘿”笑了两声，昂然道：“那是，那是。”俨然一副“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感觉。 书生摇头莞尔一笑，却不再接着与少女逗趣，严肃道：“我们先救人吧！” 少女闻言，也收起先前恣意娇人神态，安静的在一旁看着书生取药。这时书生早已将双手藏在袖口中取过药炉，待取了药汤后，便径直走进了草庐。少女也随后跟了进去。 草庐内，陈设虽破旧了些，却也十分简洁，四条长凳围着一张方桌，不远处，昨夜里那名黑衣女子正静静地躺在一张简单床铺上，再只有墙角处一个书桌与放着些零散书籍的书架，书架旁边的墙上挂一副字，书曰：“与人为善”四个大字。 黄衣少女坐在长凳上看着那四个字出了神。 只见书生小心翼翼的将熬好的汤药给女子喂服吃下后，此时已回到桌旁坐下，说道：“小妹，多谢你了！” 少女唐欣回过神来，听着书生话语中的客气生疏意思，心中多了份难明情绪，轻声问道：“哥，你还在生爹爹的气么？” 原来这两人竟是兄妹，乃是金昪城中唐家唐山的独子独女。 那唐山于金昪城中素有名望，年轻时曾以一双“霹雳摩云手”，以及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行走于江湖，本着持正除恶之义，历经大小数百战，方才闯出一番名堂，江湖人送外号“霹雳金刚”。 而后，许是十数年风雨飘摇，心意卷了，那唐山忽而归隐回乡，娶妻生子，凭着多年拼斗厮杀积累下的财富，于金昪城购置了一处宅邸些许田产，倒也又过了十数年的平静生活。 只是早年间拼杀江湖结下的仇敌，却不知从何闻讯赶来，趁他外出之时，将他家中上下数十人口屠戮。待他赶回，只见尸横遍地，鲜血直流，他的夫人、大儿子以及诸多仆役均已惨遭毒杀，只余下一双子女躲藏在家中一口深井中堪堪逃得性命。 这一子一女便是此时的书生与少女唐欣。 书生姓唐名尘，乃唐家二子，年少时便十分聪颖，无论什么一学即会，老父唐山更是常常夸他根骨奇佳，非同寻常。自十岁那年的那场变故后，唐尘起初也暗暗立誓要报仇雪恨，然而，当他得知，仇敌已被父亲唐山寻到杀死，且他心目中所谓的报仇对象，亦只是寻到家中的复仇之人时，他年少聪慧的心中，忽然变得茫然了。 悠悠天地间，好恶之分是那般模糊，竟不知因从何时起，果从何处来？ 尘封已久的往事，仿佛千斤重石压在人的心口上，一旦出现缝隙，哪怕只一丝，便可见那血淋淋的伤痕，是那么的疼痛又刺眼，仿佛也刺入了见者的身心中。 那是一个让人无法忘却的血腥夜晚，母亲惨死眼前，大他三岁的哥哥趁乱杀死一名杀红了眼，正与管家争持不下的凶人，而后将他和妹妹带到后院，坠在取水桶上藏入井中，只丢下一句“保护好妹妹”，便匆匆离开了。 在漆黑的井中，他忍不住颤栗，妹妹也吓得哭闹不止，他只能将妹妹紧紧抱在怀中，捂住口鼻，尽量不让她发出声响。他依稀记得杀气腾腾冲入家中见人就杀的凶人共有十数人，大哥虽练了几年武，偷袭杀死一人，但还有不少凶人很快就会搜索到这里，而他们也将难逃一死。 母亲死了，他心中惊惧，慌忙无措，突然他听到一声大喊从前厅传来，那声音正是刚离开不久的大哥，只听大哥悲声愤慨道：“可恨啊！尔等宵小鼠辈，我乃霹雳金刚唐山之子唐洪，吾若不死，必报此仇！” 余下的那些贼寇已将唐家其他家丁眷属杀尽，闻言聚到前厅，看到唐洪已拔腿跑出了唐家，众匪徒大吃一惊，连道一声：“追！”便蜂拥追赶而去。 听得脚步吵闹声渐渐远不可闻，在狭窄的深井中，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依然夜静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唐尘忽感身边再无可依靠之人，犹处伶仃天地而坠深窟般无所依从。忽然手中一紧，发觉怀中紧抱着的妹妹不知何时已没了动静，缓缓松开一探鼻息竟是没了呼吸。小小年纪的他犹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冷汗瞬息间侵湿了衣裳，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一只手依然环保着妹妹，一只手已拽着妹妹的肩膀使劲儿摇晃起来，口中一叠声大叫着：“小妹！小妹！” 直到最后两只手都用起力来摇晃着，直恍得身下桶儿顺着绳子在井中飘来荡去，直撞上了井边墙壁。 忽然，只听“哐嘡”一声，唐尘只觉身形忽忽下坠，原来是在他一阵摇动中，井外取水揺架上匆忙绑上的绳结松动脱落了。慌忙中，吓得他大叫一声，一把拦腰死死抱住了妹妹，心中顿觉平静，只冒出了一个念头：“我也要死了么？” 忽尔又觉身形一顿，不再下坠，从井口处传来一声急呼：“尘儿！？” 辨明声音，弱小的他仿佛溺水的人儿终于抓住了岸边的稻草上了岸，所有的惊慌恐惧从深心处一涌而出散入了全身，一团水汽不由自主的涌上眼眶，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水就那样留了下来，只听他“哇”的一声哭嚷出来，道：“爹爹，小妹死了！” “什么？！”井口之人，他口中的爹爹，便是霹雳金刚唐山。 唐山外出访友，于途中突然听闻竟有夕日仇家子嗣正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心中暗感不妙，便加速往回赶，却还是晚来一步。眼见唐家已是一片尸山血海，自己妻子倒在血泊之中，独不见三个孩子，心中焦急正待出门寻找，忽听得后院有动静，闪身进来，便听得一声惊叫，院中井上的轱辘揺架一阵转动。只见他一个纵跃，人已到了井旁，一把抓住了绳索。 随后他将一双儿女救出深井，又经一番抢救，将气息微弱并未死绝的小女儿从鬼门关夺了回来。经过了解问讯，又找到了引开敌人的大儿子，可是大儿子已死在了城南不远的街道上。 这时，唐府附近街坊邻居也都被惊醒，闻声赶来，见状众皆悲戚。只是这种江湖仇杀，寻常百姓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解情况后只能稍作慰问随即便都散去。 而后两年，唐山遍寻敌踪，杀尽仇寇，至此唐家才算是在金昪城真正安定下来。 只是，于这恩恩怨怨的纠缠中，唐尘却是在习武两年后忽然性情大变，厌弃武学，转而从文了。哪怕他的老父亲为他请来了一位剑术高超的前辈亲授剑技，他亦宁死不学，而后更是离家出走，于城外石屋山上，结庐与青山为伴，耕种为生。直气得老父唐山火灌五腑，气生七窍。 而就在昨天，在霹雳金刚唐山唐老爷六十大寿的寿宴上，唐尘再一次的拒绝了老父亲的动情劝诫，哪怕那位剑师私下早已为他展示过那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精妙绝伦的剑术，他也毫不动心，径直离席而去。 气得老爷子当场破口大骂道：“混账！真气煞我也！”确实，这千载难逢的机遇在他年轻时是想也不曾想过的，如今摆在儿子面前，竟是被他弃如敝履。如何教他不气？眼看着离去的儿子，他只得颓然长叹一声，坐倒在寿椅上。 轰隆隆！雷鸣炸响天际，一个黄色身影悄然跟上离开的白衣书生唐尘，尾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