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循环 其五
chapter.9 “早上好,天川野先生。” 七月二十九号,盛夏即将过去,可天气依旧炎热。上班的时候千季和柜台后面看书的天川野打了个招呼,然而后者的神情依旧冰冷得像一座石膏雕像,没有一丝变化,也不做任何回应。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或许并不会往心里去,但是天川野一如既往的冷淡在如今的千季胸中却平添了一丝恼怒。难道是天气太热,自己的脾气也变得不好了?不好到自己的问候被无视这种小事也能让他耿耿于怀一阵? ——不,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这和天气无关。千季之所以会介意这种人际关系上的事,大概是因为他已经逐渐被这个小镇同化了。在这里即使走在街上迎面而来的是一位陌生人,都会笑着与他互相问候,樱小镇的民风就是这样。天川野棘这种存在在这里宛如小溪中央分开水流的坚硬石块,格格不入到旁人避之不及。 完全没有必要介意,天川野是否融得进小镇与自己无关,只是一个不和谐音也不会毁掉樱小镇本身的风气。在心里开解了自己几句,千季埋进书架里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晌午时分,天川野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也不说自己去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对上司的脾气已经习以为常的千季在柜台后坐下,图书馆的自动门正好在同时向两边分开,有人来了。 是白色头发的少女,身上还穿着围裙。千季认出她是面包店的福岛寿子,那身打扮可能是因为她马上就要回到工作岗位上了吧。福岛有点紧张地左顾右盼了一圈,随即发现了坐在那里的千季。 “呃……是、是江田先生吧?” 她犹犹豫豫地向千季搭话。看得出她不擅长和人交谈,脸上的微笑也显得十分局促。 千季冲她笑了笑示意她宽心:“是的。有什么能帮到你的?福岛小姐。” “那个……我……我想查书,可以吗?” “可以的。请写在这里。”千季把一本便签本摊在柜台上、递给福岛一支笔,顺手打开了电脑上的查询页面。福岛接过纸笔,小心翼翼地写了什么,然后把便签本递过来。 千季拿来一看,上面用娟秀的小字写着:《残酷天鹅》,听起来是与福岛的外貌不怎么相配的一本书。千季暼了她一眼,结果福岛看上去好像更紧张了。 “呃……是、是妹妹要借……”她结结巴巴地解释道。福岛面包店的确是这对姐妹开的,千季记得她的妹妹好像叫做福岛咲,和胆小的姐姐不同,是个相当任性的女孩。 他将书名录入电脑,随即系统跳出来三条搜索结果。 “我看看……”千季皱起眉。 “怎、怎么样,没有吗?” “不是没有。只是这本书一共有上中下三卷。上下都在馆,中……这里没有。” “啊……那怎么办?” 福岛看起来相当沮丧,千季则安慰她道:“没事,要不先借上卷吧,中卷我和天川野先生商量一下购入的事宜。” “诶……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我不知道购入要花多长时间。” 这是实话。上岗至今千季都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也没有向天川野提起过购入,自然不知道要花费多久。 “那……那就拜托了。我先把上卷借走吧。啊,其他的你们慢慢来就可以,不……不用顾及我的。” 给福岛办理了借阅手续之后,千季把购入相关的工作内容记在了联络簿上,这样天川野换班的时候就能看到。望着放在一旁的那本天川野的已经很旧了的登记本,江田千季陷入了沉思。 如果先和天川野打声招呼,然后自己去镇公所申请呢?帮助居民添购物资的好像是对外部吧,如果向他们提出,应该可以及时购入书籍。或者……要不求人不如求己,自己离开小镇出去买呢? 离开小镇。这四个字浮上心头的瞬间,一股下意识的厌恶和抗拒感涌上心头,让江田千季有点错愕。他的确很喜欢这个小镇,可印象中的自己并没有喜欢到这么难舍难分的程度。这究竟……? “呜!”尖锐的疼痛突然贯穿了头颅,那种疼痛让千季的眼前闪出了电视机故障般的一片雪花,差点站都站不稳了。他用力地把手按在一侧的太阳穴上,可这并没有起到减缓疼痛的作用。头晕目眩,眼前的事物出现重影,世界好像倒过来了。如果再继续站着恐怕会昏倒,千季像个断了线的木偶般颓然地跌坐在身后的转椅中。柔软的椅背环抱着他,让他因为疼痛而僵硬的身体得到了片刻的慰藉。 “你怎么了?” 青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是天川野,可千季的头疼得根本抬不起来。天川野绕过柜台,把一个打包的纸袋搁在桌上。 千季用力揉着太阳穴,头痛似乎终于有消退的迹象,那些乱晃的重影也都老老实实地归位了。他长舒了一口气。 “头疼?”天川野拿出纸袋里的东西,是两杯饮料,一杯递给了千季。千季认出纸袋上的包装,是二号街很有名的一家奶茶店的,隔着外卖的塑料杯都能闻到香味。 原来天川野突然离开是去买奶茶了?而且还给自己也带了一份。他的这一举动让千季心里稍微松快了一些,原来自己的上司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 千季嗫饮了一口奶茶,是新出的薄荷奶绿,直冲天灵盖的凉爽香味让思绪变得不那么混沌了。 “那个,天川野先生。”他犹豫着开口了,却被后者打断:“我刚碰到福岛了。你是想说《残酷天鹅》的事?” “不行。” 尽管有所预料,但是天川野这斩钉截铁的口气还是让千季心里凉了半截。 “你自己出去买是不行的,一定要申报。而且在我看来这种小事根本没必要,上下卷看看就行了。” “什么?”千季对这个答案感到不可置信。在他印象中天川野虽然冷口冷面,但是对工作还是一丝不苟的。这样的人怎么会说出“这种小事没必要”之类极其敷衍的话? “那个,为……为什么?” 天川野喝了一口自己那杯饮料,“出小镇会很麻烦,能不出去最好不要出去。” “有什么麻烦的?”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解答太含糊了,天川野思忖片刻,叹了口气说道:“这么解释吧。图书馆的书属于公共用品,是要走公账的。如果要走公账的话要从公家的渠道购入,所以要申报和专人采购,明白?” 这个解释听上去的确令人信服。樱小镇虽小,但也有自己的秩序,有些东西的确该公私分明。只是千季总觉得天川野的话里还有什么让他在意的地方,就好像有一根铁丝卡在了名为逻辑的机器里,让它无法顺利运转。 “为什么非得要别人帮忙?我们自己去采购不行吗?还有,能不出去就不出去是什么意思?……”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天川野无奈地耸肩,“这荒郊野岭的别说打车了,公交车都是半天一趟,难道你要用两只脚走到城里去?而且快递也几乎不通,一般人买东西根本寄不过来。但是对外部的专员有自己的订货渠道,和进城的交通工具,明白了?” 千季无话可说了。天川野的解释至少在目前的他看来无懈可击,没有反驳的余地。一开始决定要来这个乡下小镇的是他,现在受困于交通不便的窘境也是理应接受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逻辑的机器还是没能流畅地运转,迟钝的节奏仿佛昭示着某个微小的故障依旧存在在那里。只是现在的千季,没有能力找出那个故障。 “那……我今天就去上报。” “不用了,我正好待会要去一趟镇公所,我去上报就行了。”天川野轻描淡写地回答。过了一会,他便拿着千季写的采购书目清单离开了——在意识到出外采购的困难之后,千季索性又在清单上添了几本缺少但是没有人借阅过的书。 下班的时候路过面包店,江田千季把结果转达给了福岛寿子的妹妹咲。咲听完似乎很开心的样子,还硬塞给了千季两个刚出炉的苹果面包作为谢礼。 热腾腾的面包香味扑鼻。千季咬了一口,面包一如既往的蓬松美味中增添了苹果片的果香,甜脆和松软结合的口感也非常独特。 午后的阳光已经不像上午那么炎热了,走到喷泉广场的千季索性坐在一片树荫下吃着面包,顺便把面包渣喂给凑上来的鸽群。 就在他享受着这段工作结束后的休闲时间时,突然感觉身后似乎经过了什么人。千季猛地回头,只看到一个穿着和服、渐行渐远的背影。 那头金色的长发非常独特,是香薰店的明觉吧?他要去的方向似乎是小镇的正门? (离开小镇……是很难的。) 这句话重新在脑海中浮现。仿佛被那个背影牵引着,江田千季有些恍惚地站起来、跟了上去,连手中吃了一半的面包掉地上了都没察觉。 而就在那块面包落到地上的一瞬间,蜂拥而上的鸽子们便贪婪地将它撕成碎片、分食得什么也不剩下了。 chapter.10 说起来,这是千季搬来小镇之后,第二次站在大门前。第一次还是来的时候,他在那里等待着来接他的九鬼。 “穿过这扇门会怎么样?” 不自觉地把话问出了口。并不是想从什么人那里寻求答案,只是觉得自己单纯地需要名为“问”的行为而已。 “不知道呢。穿过去看看吧?” 店主淡淡地回答,脸上挂着好整以暇的笑容。他今天穿的的和服上有两只蝴蝶的绣纹,就停在他的肩膀上。蝴蝶,说起来他店里墙上挂的画也是蝴蝶,就连卖的蜡烛也有蝴蝶形状的。说起来这个青年给人的感觉也和蝴蝶有些接近,轻飘飘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又和天川野的刻意保持距离不一样,那种“不属于”更像是无意识、与生俱来的。 肩膀上突然传来微小的重量。千季低下头,看到一只纯白色的蝴蝶停在那里。蝴蝶的重量太轻太轻了,平时应该不会感觉到才对。可此时此刻千季突然有一种非常清晰的感觉,那纤细的重物正轻轻压迫着他的肩膀。 腾地,蝴蝶起飞了。看似柔弱的双翅在微风中忽上忽下,巧妙地逆着迎面而来的气流却又不显吃力。蝴蝶飞过明觉含笑的金色双眼,飞过复古风格的黑色拱廊,向外面飞去了。镇子的外面,蝴蝶。天川野的声音骤然在耳边炸响,不应该去外面,能不出去最好不要出去。可又有谁能限制蝴蝶的自由呢?那脆弱而坚韧的小生物逆着风,想去哪就去哪。 被那只蝴蝶吸引着,千季不由自主地迈开了脚步。他浑然不知自己正逐渐接近小镇的大门,如果他此时留意一下周围就会发现有几个路人试图上来阻止他,但都被明觉巧妙地周旋走了。不过,这些对此刻一只脚已经迈出大门的江田千季来说,都没有意义。 在迈出小镇大门口的那只脚落地的瞬间,江田千季也落入了黑暗的深水之中。 隐约传来吵闹的声音。和他之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听不清楚内容,但是那种很明显是剑拔弩张的语气和声调听在耳里也让人颇为不快,因此他不堪其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堆满飞蛾尸体而发黑的日光灯罩,悬挂在旁边做工粗糙的木头飞机模型和斑驳脱落的墙皮。这是他的房间,不,确切来说是“他们”的房间。而“他”,只不过是依附于“他们”这个概念的存在。就像他曾经好奇地查过自己的名字的意义,千字和哥哥是一样的,而“季”的意思是“末子”——没错,他只是“末子”,没有别的存在意义。不像哥哥名字里的“宏”,有完整的美好的寓意。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推门离开了房间。母亲坐在客厅里哭泣,父亲默默地坐在旁边吸烟。哪怕他的脚步声在客厅中响起,那两个人都把他当成空气一样不在意。这是见惯了的场景,以至于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刚从医院回来,医生给的诊断不容乐观。 但是哥哥呢?哥哥去哪里了?卧室里也没见到,是躲到哪里伤心去了吗?哥哥一直很乐观,但如果做完了那些痛苦又冗长的检查之后得出的结果一团糟的话,再乐观的人也会忍不住伤心的。 他知道自己此时要做什么,找到并且安慰哥哥,就像自己曾经无数次做的那样。有些话哥哥只会告诉他,嚎啕大哭的样子也只会让他看到。因此他必须得去,必须得找到哥哥,哥哥没有他就不行。 房间里没有,客厅餐厅和卫生间都没有。那么只剩下父母的房间了,房门紧闭着。他轻轻敲了敲房门,里面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缓缓按下门把,推开。刹那间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父母的卧房,而是人声鼎沸的电车站站台。那已经不是早高峰的嘈杂了,是一片慌乱的尖叫和哭喊。 他往前走了几步。轨道没有传来隆隆声和震动,电车没有来,又或者说是永远不会来了。轨道上面唯一的东西就是已经支离破碎的轮椅,两个扭曲变形的轮胎朝向天空。而在轮椅下压迫的那一团血肉,曾经或许是某种生物的身体。 他看到哥哥的脸了。尽管骨头粉碎、脏器破裂,那张脸却是完好的。苍白的皮肤上飞溅着鲜血,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他。 “千季,为什么?”哥哥,或者说哥哥的脸问道,“为什么害死我?”
(原作党才能看懂的小彩蛋,福岛寿子妹妹的名字“咲”在日语中意味着“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