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人生巨变之后,他血泪成文,终成一代大家
中国诗人故事 NO.88
庾信的故事❷
六代文章,
皆锦绣有余而笔力不键。
惟有庾信,在经历了人生巨变之后,
血泪成文,清新老成兼而有之,
终成一代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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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景围城的时候,庾信是建康令,奉太子萧纲之命镇守朱雀门。
同那个时候的多数权贵一样,对于这场战乱并未有充分重视,甚至在城门巡视的时候还优哉游哉地啃起了甘蔗。结果一枚羽箭擦着他的耳朵钉在身后的木柱上,吓得他连手里的甘蔗都掉了。说起来讽刺,身负“善战”之名的他居然没有任何抵抗动作,瞬间丢盔弃甲弃城外逃。
没有了脊梁的王朝,何以长久。
几经辗转,庾信赶到江陵投奔湘东王萧绎。几年后,灭掉侯景的萧绎承继大统,是为粱元帝。这几年始终跟随萧绎的庾信也加官晋爵,他承袭了老爹的武康县侯之爵位,官右卫将军,加散骑常侍。
一切仿佛都没变,一切却早已天翻地覆。
这场来得莫名其妙的战乱,让三吴大地“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社会经济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侯景叛军还烧毁东宫藏书三万卷,象征梁朝文治的士林馆也在战乱中化为灰烬,加上后来梁元帝江陵焚书十四万卷,可以说东晋以来南方引以为傲的文化典籍收藏,均湮灭于梁末的动荡之中。文人学士也遭逢乱离,绵延数百年的士族文化化为历史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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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这盘大棋中,所谓的机缘巧合实际早已草蛇灰线,历史的沉浮从来都不离自然的规律。励精图治的西魏朝国力蒸蒸日上,而日薄西山的大梁,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曾经的天之骄子萧绎却依然秉持着泱泱大国的倨傲,公然要求西魏归还趁乱占据的土地。
就像命中注定一般,风雨飘摇的前夕,时任右卫将军的庾信奉命出使。
554年的春天,早已不惑的庾信告别江南的烟柳,一路向北。那个时候的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看似再寻常不过的长亭送别,竟是他此生的诀别。
其实早在梁武帝时代,庾信的人生与苍茫的北国也曾有过交集。545年,他以通直散骑常侍的身份出使东魏。这个时期,南北两地的交流日益频繁,为了显示泱泱大梁的气度,梁朝派出的均是精英中的精英。庾信身高八尺,风度翩翩,又才高八斗,形貌举动疏慢而不拘礼法,无疑可担当大梁王朝的脸面。
当然,他也不负所望,在西魏期间用言谈和文才一举俘虏了从帝王到臣民的身心。他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寓居数月,无论言谈和文章,被邺下君臣深赞。当时的他意气风发,作为南梁皇室最为宠信的权臣,他当然可以为自己的未来描摹壮丽的蓝图。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就在庾信到达长安后不久,西魏的军队就攻破了江陵的防线,他的上司和同事们均遭遇不测。西魏军将王公以下的百官,和挑选出来的百姓男女共几万人全部俘虏去当奴婢,分赏给三军将士,驱赶回长安。那些幼小体弱的官眷都被杀掉了,只有三百余家幸免于死,庾信的家眷就在幸免一列。当庾信还被幽禁在驿馆内悲伤自抑的时候,他的妻儿老小已经被西魏军打包发往长安了。
数夕之间便已丧国丧家的庾信,就这样在北国开始了他人生的下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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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南朝之文化积淀深厚,新崛起的西魏政权显然就是一个“暴发户”。执政数十年,他们深知文化定邦的重要性,虽然梁朝这颗大树轰然倒下,但它茂盛的枝叶却并不腐朽。要想短时间内培育一颗新的大树,“嫁接”无疑是最直接有效的手段。
于是,庾信和王褒等在读书人中间享有盛誉的南梁高官,一入北就被宇文氏树为招揽人才的样板。
一上来庾信便被加封为抚军将军、右金紫光禄大夫、大都督,头上一片金光闪闪。当然,他在北地二十几年,也不全然是这些虚职。北周孝闵帝宇文觉登基后,封庾信为临清县子,食邑五百户,任司水下大夫。后来又出任弘农郡守,升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司宪中大夫,晋爵义城县侯。
可是在这些光鲜亮丽的职位背后,是宇文氏的精明和狡诈。
就像现在很多的专家、教授都被聘为某企业的名誉顾问,岂不知这些专家对于企业的产品和经营往往只顾而不问。企业以少量的经济代价用上了教授的活招牌,成功地俘虏了消费者的青睐。而教授则无需费心费力,仅用无形资产就能轻松捞取外快,何乐而不为呢?
当时庾信的地位,就相当于北魏的“名誉专家”,一大串的头衔念着响亮,实际上并没有任何实权,不光无权,估计连俸禄也都是有限的。
据记载,当时入北的许多江左贵族许多都陷入非常困顿的境地,在南方生活优渥的他们,入北之后没有了家族和田地的支撑,有些甚至连生活都难以维系。所以在看到庾信的传记中说,北周皇室宇文逌、宇文招与他诚挚交往,经常会馈赠米面等物,就丝毫不觉得违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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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军大将军、右紫金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在这些响亮的名号之下,庾信似乎依然是人生的赢家。然而,那段看似煊赫的人生余涯,细品之下俱是难以言说的失意和彷徨。
庾信一生有集三十七卷,早期作品已经在战火中遗失,唯余入魏之后的著述二十卷,这是他半生的心血和一生的情志。
庾信这一生惊心动魄又乏善可陈,生命的轰轰烈烈全都来自于他的“变节”。这二臣身份也让他饱受后世诟病,清朝的全祖望就言辞激烈的指责庾信失身宇文,大骂”甚矣,庾信之无耻也“。
但是无论历史如何定义,我们都不能忽略个体在命运沉浮中的挣扎和戮力。单不说个体诗作的成就,就从诗歌发展的历史轨迹来看,庾信对于整个北中国诗坛乃至中国诗坛的贡献都是不可忽视的。
他扩大了诗歌的题材范围:
作为政治文人,他的诗作中自然有大比例的应制、和唱之作,这些毫无质量和意趣的作品并非只是他的谄媚,也写满了生存的无奈。但依然有大量的精品,如《寻周处士弘让》《别周尚书弘正》《和王少保遥伤周处士》《秋夜望单飞雁》《重别周尚书》《燕客行》《侠客行》《和侃法师》以及二十七首《拟咏怀》等代表作品,俱都是不可多得的佳构。它们写满了他的羁北之哀、乡关之思和山林之慕,这些作品或精巧,或质朴,或清新,皆情韵丰富、可耐细读。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曾经评价庾信说“至信北迁之后,阅历既久,学问弥深,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之中,灏气舒卷,变化自如”。确实如此,晚年的庾信感时伤别,直面人生世相,将诗的取材范围从宫廷阔大到社会生活的多个层面,化精巧为浑成,从而使文学的现实精神得以回归。
他终结了北朝诗歌质盛文衰的颓势:
乡关之思和羁北之哀,让庾信发为激楚之音,悲凉之调,反而走入了全所未有的宏阔诗镜,这是庾信版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轻”。
他在苍茫的时空里自伤,将无尽的情思融化到那些充满灵气的字节里,千百年后的我们,还能在这些长长短短的音歌里,感受到他深厚绵密的情韵,而这种求而不得的悲哀和无奈,却比风花雪月,更能得到后世读者的共鸣。
也可以说,庾信入北二十余年的诗歌创作,既结束了南朝百余年来诗歌片面追求形式的文盛质弱的困境,又终结了北朝一直以来诗歌形式不够成熟,质盛文衰的颓势。文质彬彬,臻于诗坛巅峰,正是由其“乡关之思”“羁臣之困”的情感基调得以实现的。
他不曾有意行教化之职,却存教化之功:
北周滕王宇文逌曾经为庾信的文集作过一篇序《庾信集序》,那是在庾信67岁之时。他说庾信“齿虽耆旧,文更新奇,才子词人,莫不师教,王公名贵,尽为虚襟”。我们常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对于庾信来说,他的存在,就是北朝诗歌的典范和楷模,他一力促成了北周诗坛的繁荣。而北朝诗歌启唐之先鞭,早已是学界的共识。
对于庾信来说,他不曾有意行教化之职,却存教化之功。
清代的王夫之在《古诗评选》中说“六代有心有血者,惟子山而矣”。大体意思是说六代文章,历代诗家或清新或绮丽,皆锦绣有余而笔力不键。惟有庾信,在经历了人生的巨变之后,血泪成文,清新老成兼而有之,终成一代大家。
此说并不过誉,整个北朝时代,庾信无疑是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诗人。他最早将南方的文采和北方的气骨融合统一,以“穷南北之胜”的风格和气韵,为唐代诗歌提供了优秀的范型。
一朝沉浮,无论褒贬,尽付寒灰,惟余锦绣文章,以飨后世。
接下来,我们将用几篇小文细数庾信的一生,来看看他是如何在暮年诗动江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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