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杂旧事
我一直以来都觉得那个疯子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古怪幻想家(现在看来万事都不可过早定论),最近才了解他还是个十足的野心家。谁能想到成天拿着三角板指指点点好不威风的人,也能在此地突然立下写小说的豪情壮志。果然,不一会,猜成败的赌局就在人群里暗暗开始了。留给这个尴尬的人的只有桌下讥讽的长口哨十一重奏。
我早已感到乏味,像这种三分钟热度的人我屡见不鲜,似乎他们总是类聚群分地扎堆出现。因此我只是踮过去让他们闭嘴,随后又回到无趣的书架前。近几周来,花花绿绿的封面一直让我感到眼花缭乱,无比烦躁。近楼的学子们大多要么不喜览书(我敬听过同窗趴在桌面上,回答关于书籍价值时的自信呓语——哈呼,哈呼——呼噜的响声让我们吃了一惊,暗暗钦佩),要么借口没时间,实则偷偷开溜到正门对面的操场上打起球来,还朝我们抛眼神,看得我们直切齿。那柜文学就像镶嵌一样岿然不动。但就算是最落灰的马赛克画作,也不会这般受冷。从前我对这里充满了想象,隔着栅栏看着架上那些现已难见的书系,觉得它们是校园里唯一可人的花丛。现在没有人借,也无人在意它们,书籍于是成了比黄金还贵的饰品,毕竟依据校规,损坏如此古旧书籍要按照定价十倍赔偿。
夏天,图书馆里就算空调全开,也只能引来刚打完球回来的人们就近来馆,瘫成一坨棉肉在椅子上大睡三个小时,把大滴的汗摔在地上。夏日每次关门后椅子自然散出的酸臭,都是他们褪去的保鲜膜。我们干脆等他们刚入睡就把电闸拉了,然后看着他们狼狈地逃出去。同学说他们像“落汤鸡”,用我亲切朴素的、明显不属于这里的家乡话说,他们都是“水鱼”。
我打算到考试前就把管理卡上交。在这之前,我只好推着铁车走来走去扯一些、兜一圈、安插回架。直到遇到这个不认门路的野心家,我每次都要提醒:几何在另一边——试着换个表述,还是屡教不改。
我懒得理他,据闲人消息,他近日似乎在发愤著书。不过对我来说,还有同样是大业的复习。我翻开资料看见往日不曾发现的字,焦头烂额,又把它悄悄掩埋了。我意识到这是徒劳无功,还不如尽早认真浏览一遍。接下来的几日时间里就消磨在了如何让我开始浏览上。听了周一的动员广播,才知道几日来步履沉重的我已然如履薄冰。
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为了逃避学习,在球场旁的石凳上慢慢坐了下来。许多人球闪影从我面前掠过。顾左右石凳皆无人,我意识到自己如果再不运动,也许就会被凳子上不知何时放着越来越多的水杯环而攻之,或者简单点,被拎出去。但以我羸弱的身躯迈一步便要大喘几口气,跑上五圈便会不省人事。而且一想到第二天起床又要靠舍长扶起来,我便不知所措了。此时此刻,我只能弯下腰装作认真地绑鞋带,其实我早已扎得严严实实。我就这么用手在草上挥舞,绑着并不存在的大地的鞋带。在内心里对自己说,我不会待太久的,因为我偶然间发现石墩上行着零星的蚂蚁。还卡需要繁琐的手续,于是我把这件事拖到考试之后。在对答案时猛然冰凉——错项正同抽积木一般把我掏空我倒有充分的理由卸任了。中午的图书馆人山人海,也只有在考试前后这里才能宛如祈祷圣地,焕发生机。但同样是我们的噩梦。铃声过后,书柜洗劫一空,而地上桌上是纸的海洋每次我们都能捡到许多失散的书页,大费周折把它们整理好。不过诚如吾言,万事都不可过早定论。好吧,那么,感谢他们:等不久的寒假一到,会计就能知道,钝了的桌子腿要补多少本书厚的木料了。
刚想出口又马上被截下来整理,我无聊间用左眼点了一下,发现那个秃头的会计并没有到。
图书馆自建成以来就时常有人釜底抽薪,尤其是如此人多混杂的时候,不翼而飞的书目岂可枚举。会计已经换了好几轮,最后还是把那个秃子换口来。我们干活虽然如同乌合之众,说起他来却同样敬重。我们能列举他的无数优点,例如恪尽职守、认真谨慎,可是我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过话。
于是乎日子又这样过了下去。管理老师很直白地回绝了我的要求,对我宣扬沉浸书海的好处。说实话,我一开始兴冲冲地来报名只是因为看见满柜满柜的珍稀书籍,带有上世纪六九十年代特有的封面设计风格和氧化过的内页颜色。那些神秘的书吸引着我,当时只隔着栅栏摩拳擦掌。后来我厌倦这样的生活——我被调到另外一个区域那里放着许许多多期刊,虽说有趣,但是我更想管理那些大书柜。前几天有个黝黑的高瘦小子带着个憨笑的小胖来借《唐璜》,我不禁讶异,在屈指可数的被借作者中,拜伦竟也有一席位置了。能有人来阅读文学,我便肃然起敬,何况还是校内几乎无人知晓、只在一次英语听力中提及过他的生平(当时我看见卷上大印“Bryon”,早就开心得未等听力开始便把选项圈对了,而且当场打赌其他人都要洗耳对着听力苦思冥想才选得出来)的那位可敬的诗人呢!不过我也曾泛泛地阅览过穆旦先生译的《唐璜》,那书分两本刊印,庄重而又厚实。可是那一组“老夫子”和“大番薯”却只拿到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翻译、页码和排版都有几外错误和纰漏。
期刊倒也有趣,可要看个完全,却不够时间了。期刊处每天都有大量初一级学生过来摘抄,虽然有的人只是对着杂志上花花绿绿的彩图发呆或闭目养神。我在一年多的整理中,只是挤着看了往年的校文学杂志。也没看到多少,成果就是发现我们考试的作文题目,上面的前辈们大多都写过。
我一直寻章摘句地看,看到了现在。边看边等待学子们来借书,或者来搬走、送来那些教科书、练习册和杂志(不过那是开学或期末的时候了)。有个人携着一沓纸走进了图书馆,我此时已经如同少年老成一般,不对那些来往的人感兴趣了。他走过来了,看来是来借期刊的。可能是一眼望去找不到想要的,他就拍一拍我的肩膀。
我回头一看,是那个古老年代的野心家。他立下豪言壮志的那个光辉时候,离现在顶多两月而已。我很奇怪他的到来,不过我开口慢了那么两步。
“您能看看我的稿子吗?”他的声音其实还算不上那么难听,语气倒也和缓。但在句子本身的衬托下,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不过我疑心这个疯子能写出什么来呀,所以用“下午再来吧”打发他走了。我夹着两本地理期刊,翻看着他的稿子。我当时看得不很清楚,对于文章的鉴赏力也有所减弱。打印文件上全是他红笔的圈点勾画、增添删补,我连着批注粗略地看了一遍。文章写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我同样看得五味杂陈。主人公的经历打动了看得讶异的我,正欲再继续浏览下去,然而小小说毕竟是极短,千字未足竟已终结——终结得恰到好处。我揉搓着眼睛,捶打着自己愚钝的心灵,向自己乞求细读一遍的权利。每一方字,似乎都在纸上立起来,叙述着普通的故事。可笔者之意却深埋在大地的青苔里,我偶有所思,倒窥探不及了。我觉得自己可憎,在心里向他说了无数道歉的好话,自己先前不该对野心家——不,对一位作家那样鄙夷。似乎有些过分称赞了,我不愿那时再慌忙解释,于是斟酌着拟定了一句应答:“写得很好,超越我了。”虽然说不说得出来,或是他满不满意地离开、他的梦想和野心有无实现、人们是否改了观,都还不一定。
二〇年四月至次年一月廿九。
献给同仁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