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歧路
一个干燥的下午。
阴云退避，风雨不再，预想之中的晴空却并未到来。蚀雨结束后的第三天，席卷天地的沙暴不期而至。冲击力虽是微乎其微，却也算得上是又一次打击，仿佛那场规模异常庞大的天灾离去前还要将这废墟中残存的生命气息裹挟而去一般。
火焰，蚀雨，沙暴，只是那场恐怖天灾的余波，昔日欢声笑语的校园与聚落如今只剩遍地颓垣，烈风怒号之声依然响亮，空气中满溢着血腥与沙尘的味道，再无生息。
漫天狂沙之中，三位风尘仆仆的拾荒者无言对视。他们扯碎亡者的衣襟，用破布条遮住口鼻，眯着眼，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数日来自己无数次做过的动作：眺望、寻觅、翻找、以及——追寻那些闪耀的光点。
“蓝紫色不透光晶体，多呈标准六芒星状，表面凹凸不平。强度极高，一般手段无法对其造成损伤，天灾亦然。需求一百颗，十日内集齐，过时不候。”
时序回忆着那张皱巴巴的字条，那是飞羽救出艾森与戴维斯后向他们索取的回报。
本该是十天。四天之前，还是十天。
那只俏皮的小鹿洋洋得意地坐在太师椅上，细嫩的小脚搭在桌面。
“正好艾森也忙完了。戴维斯，别发疯了，过来聊聊，现在这种情况......谁还能等？”
“食物和水只够维持三天了，药品更是十不存一，我们必须要尽快转移才是。”艾森陈述道，“以我的看法，最好的方案是越过边境线离开维多利亚，去莱塔尼亚的移动城市上寻求帮助。这一点，或许那位信使小哥知道些信息。”
“虽然我很讨厌那些摆着臭架子的高塔老爷，但也只能这样了。也好，也好，维多利亚哪还是人呆的地方，魔族佬都打到家门口了。”
戴维斯摸出了打火机，他又去另一只口袋里摸烟，这才想起那些晒干了的烟卷在几天前就被自己抽完了。
“可是我们又没有莱塔尼亚马克，身上也不剩什么之前的东西了，要让陌生人信任和帮助我们，谈何容易啊。”
“嘁，现在都变成感染者了，工作和住的地方都不好找，活下去都难了，嘁，以后可怎么过日子。”
“......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还得先把琼斯老师安置下来。”
“咳咳——”
少女看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不禁柳眉轻挑。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想要表达什么。
“二位，二位。别忘了，那片城市之外的荒野可是禽兽也不会停留的不毛之地。还有，答应我的事到底该怎么收尾？”
“啊......这个......”
“当初可是你们亲口承诺，可以帮我找‘凝愿‘的。言而无信可不是好榜样哦，老师先生们？”
白发的埃拉菲亚再一次露出那副不容置疑的神情，艾森和戴维斯面面相觑，眉飞色舞的神情霎时黯淡下来。
“不，小姐，事出特殊，请再宽限我们几天吧......”戴维斯的语气近乎哀求，“我们真的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又一位要好的同事死在我们面前了，我们真的不想——”
“与我何干？你们的效率太低了，这几天找下来连总额的四分之一也没弄到，就算下场雨浪费了些时间，也不应该只有这么少。明天算起，再给三天，过时不候。”
“可是小妹妹...”戴维斯带着哭腔，“这场雨真的不会把那些东西都腐蚀掉吗？我们再找还能找到吗？”
“告诉过你们了，不会影响到的。”女孩的语气更为冷淡，“但凡你们能找到任何一颗，缺了角，甚至掉了色的，我可以无条件答应你们的一切要求，说到做到。”
艾森和戴维斯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飞羽已然言毕，她旁若无人地爬上梯子，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之中。
屋内的二人满脸愁容，相顾无言。
他们找到的那些结晶，无一例外地完整光滑，极难沾染灰尘，即便在无光的环境下也在诡异地闪着光。
“我们这就去找吧，再按以前的安排，时间肯定不够了。”
“等等。”艾森抬起手，“我还有事，你先去吧。”
“怎么？”戴维斯回过头。
“在离开之前，我还有些事想要询问和请求那位年轻人。”
戴维斯略加停顿，却也没再多问。艾森目送他爬上梯子，脚步声逐渐远去。他长叹一声，并没有立刻去寻时序，而是步入更深处。再次确认周围无人后，他在一具尸体的后背摸出了一包物品，而后才轻手轻脚地走到那扇厚重的铁门前。
完成这份回报的“额外报酬”，是将他们送往安全地带。在有其他的想法之前，他们都深信仅凭自己是绝对走不出去的，就连时序也是一样。眼见临近交付时限，即便天灾的余威依然在地面肆虐，他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搜寻。
经过几波灾难的洗礼，废墟中还能搜集到的物资少之又少，而飞羽小姐在那次离开后一直下落不明。众人的补给十不存一，琼斯的药物也在半天前告罄，情况岌岌可危。
勒紧裤腰带、不良作息的下场便是浑身乏力发重，偶尔还会头晕目眩。为了避免劳累过度，时序强迫自己休息过几次，他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坐在地上，恍惚间却望见似有一条黑影跃动在残垣之中。
可能是幻觉吧。今天风沙骤起，能见度大幅降低，他更是忘掉了这码事，专心致志地做着手上的工作。
在沙暴暂歇之时，幸存者们碰了次头，将各自怀中的凝愿汇集到一处，逐个清点。
“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算上先前那些，一共才......六十八颗。”艾森的语气满含沮丧，“远远不够啊。马不停蹄地找了这么些天也才不到七十颗，剩下的三十颗要在一晚上找到，简直是痴人说梦。”
“呃——”时序刚想说些什么，便被马上打断。
“沙子太大了，先前可能还刮过风，太难找了。”戴维斯走近两步，“我们的速度已经是最快了。艾森，能不能让她再延两天？”
时序叹了口气，一耸肩：“不太可能了，中途缩短期限已经足够表明她的态度了——这东西对她相当重要。”
“那你说，怎么办？”戴维斯扯着嗓子，擦去额头的汗珠。
“我.....倒还有一个想法。”艾森轻声道，“各位，再凑近些，不要四处张望。”互相交换了眼神后，三人靠得密了些，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既然她救了我们，即便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我们也不应对她刀剑相向。这个方案可以为我们留条后路，将来就算彻底撕破脸皮，也还有办法脱身。”艾森把声调压到了最低，“时序，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记住是记住了......”黑发菲林皱了皱眉，“可是现在状态还是太差了，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
“那怎么办？你还有别的办法吗？看看我们的进度，再继续找就是吃力不讨好，等死罢了！”
戴维斯依旧不改他那一点就着的脾气，甚至有时都忘记了压低声音。其他二人被突然提高的声调吓了一跳，艾森连忙比出“嘘”的手势。
“所以...为什么要等到天黑才回去？”
时序下意识地望了望太阳，日头刚刚开始西斜，再过几小时天才能黑下来。沙暴已经溃退，羽兽七嘴八舌的鸣叫声也此起彼伏地响起。
时序暗骂，在这人迹罕见的废墟里，真是不理解这些恼人的家伙是怎么在一重又一重天灾中存活下来的。
“这几天我们确实一直没见到那只小鹿的人影，但说不定她现在就在某处窥视着我们。按平常的作息，天黑以前我们是不会回去的，这次如果破了例，什么借口也不好使。”艾森依然镇定如常。
几人又商议了一些零碎事项，而后纷纷继续埋头搜寻，仿若无事发生，但彼此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直到夜幕降临，极远处某幢坍塌后的大楼废墟中，有一人目送着艾森与戴维斯碰了头，兴奋地起了身。
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她却没有借助任何设备，不知疲倦般窥视了许久。暗灰色的眸子眨都不眨，似乎能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哈。”年幼的埃拉菲亚拍拍裙摆上的灰尘，“看来这些家伙，要请我看一场好戏啊。”
幸存者们虽早有防备，但不时的破绽却暴露在了她的视线中。只是在一瞬间直视了他的瞳孔，时序的大半心思便被她获悉，那计划的只言片语她也知晓了。
少女莞尔一笑，悠然自得般打量起自己这具看似柔弱的模样。久行于废墟，不加检点，不曾留意，本就只能勉强遮蔽身体的白裙不知何时更为脏乱不堪，上下多了好几道裂口，可光洁无暇的躯体别说是伤口，就连尘土也难以沾染其上。她得意洋洋地整理着这块近乎于破布一样挂在自己身上的裙子，沿着破碎的石阶缓缓走下，准备回到自己平时过夜的地方。
“嘻嘻嘻。”飞羽小姐的笑容再也掩盖不住，“这些维多利亚人，嘿嘿，让那些石头直接砸死他们真的太可惜啦。就得这么干，这样才能让他们为自己血债满身的老祖宗赎罪，十倍百倍地偿还......”
她嘲弄般地自言自语，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一个身影。这身影先是令她感到亲近和温馨，而后无名的恐惧爬上她的后颈，上一秒还在手舞足蹈的埃拉菲亚少女顿时冷汗直流。
如水般的瞳孔猛缩，她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在阶梯上。
“你、你——”严重受损的声带发出沙哑的呼声，“呵呃——”
“妹妹......我终于找到你了。”
清澈的嗓音自面前传开。来人似乎毫无敌意，抢步向前，似要张开双臂拥抱她。
“滚开！”她抬脚踹去，“谁是你妹妹？”
那人显然被这意料之外的举动吓了一跳。两人之间拉开了距离，互相都盯着对方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飞速思考。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的眼睛，你的衣服，这都是怎么回事？”
“嗯——啊啊，原来是这样啊。所以我为什么要跟你细细解释呢？”少女恢复了先前那副尽在掌握的神情，“我的‘好姐姐’？一路追踪到这里很辛苦吧？用不用我给你接风洗尘？”
来人没有回应，只是无言地注视着她。没有回避她的眼神，没有配合着她的沟通方式，只是短短几秒，少女就被这凌厉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找本小姐什么事？”
“......我听老爸说，你在那场出游里遇上意外，惨死在了贼人之手......还是出远门的佣人告诉我，你居然又出现在这一带，我也没和家里报备，火急火燎地就追出来了......”
“姐姐”的话语中满溢着惊诧与怜惜，但埃拉菲亚少女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少来掺和这些东西，有多远滚多远，别干扰我做正事！”
“怎么这样......我只是...呜......只是想接你回家......”
一柄匕首在飞羽的怀中显现，将其紧紧握住之后，那纯白色的锋芒逐渐黯淡，而后一团紫色的影子环绕住了整把武器。
“给你三秒，滚出我的视野。”
“妹妹，我不要你这样......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回答我啊！”
稍稍年长的少女一直维持着的心理防线终于崩塌，泪水决堤般涌出。
“三——”
“我要我的好妹妹回来......那个听话又懂事，理解妈妈的小莉雅......”
她全然不顾迫近的气息，飞扑向面前的女孩。飞羽握刀的手颤抖了片刻，露出了一瞬不忍的神情——而数秒后，随着数声异响与一抹微笑的显现，有些刚刚涌现的事物再次遭到抹去、压制。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