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史密斯

　　万豪酒店的餐厅有点超出坎特拉交换所的严格界限。尽管如此，这间特许经营酒店迎合了主要是人类的客户，装饰着从地球进口的，中性色调和清爽的白色亚麻布。在厅堂内充满了轻柔的交谈声，弥漫着各种食物的芬芳，甚至还有煎培根。在场顾客之中还有一些保持着人身的人类，他们有钱，足以躲避艾奎斯陲亚的小马诅咒。然而，更多的顾客还是小马，当他们在自己的新形态下挣扎时，餐具时常会咔哒作响。

　　坐在我对面的罗杰·史密斯是一只中年的飞马雄驹，端着一碗甜瓜丸子。他一直注视着他的家人们——他的妻子和另外两只天马幼驹。她们正占了一个桌位，兴高采烈地在一大堆煎饼中大快朵颐。不过，青绿色的雄驹似乎并不像她们那样热情。

　　“对不起，桑迪，我实在是无法想象有谁会感兴趣。”

　　我耸了耸肩，用我的笔敲着记事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我是个狂热爱好者。你看，我正在写书呢。”

　　“不过……”罗杰一边说着，一边在椅子上不自在地挪动着身子。他的翅膀张开，仿佛要飞起来。

　　“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会到艾奎斯陲亚来，怎么样？”趁着还没失去主题，我及时插话道。

　　他的视线漂移向自己的家人。那两只年幼的小雌驹，大约十岁和十二岁年纪，大的蓝色鬃毛，金色毛皮，小的则是蓝色毛皮，金色马尾辫子。让她们妈妈沮丧的是，这俩小雌驹正咬着同一个煎饼，像两只抢骨头的小狗一样把它拽来拽去。

　　“唉，这一切都起源于大约六个月之前，当时我们看到了一个关于飞行度假的广告。”他停顿了一下，皱起了眉头，然后长叹了一声，“其实这么说不对，一切都始于凯蒂六岁的时候，她头一次知道了艾奎斯陲亚。所有的小女孩都会经历那个阶段，而艾奎斯陲亚……简直就是为了吸引她们而专门定做的。小马让她神魂颠倒，无法自拔。多年以来，她一直都想去艾奎斯陲亚，所以我们就决定来了。我们有钱，而且孩子也应该在她们年纪大到不能跟爸爸妈妈一同旅行之前好好度个假。”

　　再一次，他看着展台，脸沉了下来。“我只是不知道该回家时要对她们说什么。她们喜欢这里，她们喜欢飞行，我只是……我只是希望我们去的是迪士尼乐园就好了。”

　　“身为一个去过那里的人，我建议还是别去的好。那里一年比一年变得更加毛骨悚然了。”

　　罗杰笑着摇摇头。“是的，但它很传统。”他的翅膀向前展开，“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比起老鼠耳朵，我还是更喜欢这些。”

　　“那你真的在学飞吗？”我问道。

　　“是啊，我们正在努力呢。”罗杰回答道，把翅膀收拢在体侧。“在组织者的协助之下，我们直接变成了天马，刚刚才在坎特拉完成了三天的基本功课。接下来，我们将会乘坐飞艇飞往云中城，进行为期一周的高级活动。然后我们就可以自由地展翅飞遍整个艾奎斯陲亚了。”他皱了皱眉头，“不过我想对天生就长着翅膀的生灵来说，这一切听起来肯定没什么稀奇的。”

　　“嘿，我们都在某个时候都上过飞行学校的。”我咧嘴笑了笑，“不过，我不确定我会不会想要在假期中途飞过整个艾奎斯陲亚。”

　　“不，我想我的后背也严重赞同你的这话。我都感觉自己像是跑了五场马拉松了。”罗杰叹了口气，展开了翅膀。“我肯定会有点怀念这对羽毛堆，但我的理智更是明白到了月底它们绝对会疼得要命，能摆脱它们我很高兴。”

　　他朝桌位望去，通过直接把女儿们分开的方式，她们的母亲总算是设法阻止了这场抢食大战。但是姐姐已经把至少半瓶糖浆都粘在了她的羽毛和毛皮上。而妹妹借着注意力分散的大好良机盘旋在煎饼堆的残骸上，趁着还没有谁留意到，正在尽可能地狼吞虎咽。罗杰莞尔一笑，但并没有去阻止他女儿们这番胡闹。

　　“凯蒂会赞同我吗，我不太确定呢。”最后他说道，“她喜欢这样，我知道她会，但我还是很担心。”

　　“你是担心她享受这个假期？”

　　他点点头，咬着下嘴唇。“很不合理，我懂，但我一直在想，我恐怕不会让她再回来了。她的卧室里都已经塞满了毛绒小马，现在又有了自己的翅膀，她打算要做什么呢？一旦她知道睡在云彩床铺上是什么感觉，或者蹦多少下能踩出彩虹来，她又会怎么做？她……会留下来吗？”

　　我望着那只小雌驹，她正徒劳地挣扎着，想逃离她的妈妈。虽然她的翅膀对于她的年龄来说可能很强壮，但是从她疯狂拍打翅膀的样子看来，还是无法挣脱那只拽着她尾巴的蹄子。

　　“她十岁。”我指出。

　　“再过三个月，她就满十一岁了，再过几年她就满十六岁，可以自由地离开家了。”罗杰叹了口气。“我懂，我懂，年头还多着呢。可是……你有孩子吗？桑迪，或者是幼驹？”

　　我笑了，但那笑容非常空虚。“不，从来没有过。我花在旅途上的时间太多了，所以……好吧，你懂具体是怎么回事。”

　　“是啊，有时候，这看起来就像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过，尽管伤心难过，但还是值得。”他抿着嘴唇，“你总是会操心，她们出生的时候，会担心她们会不会感冒，或者是买的玩具合不合适。后来她们长大了，你希望她们在学校里表现优秀，你希望她们能交到朋友，每天都笑着回家。虽然这并不能一直都有保障，但你总是尝试，反复尝试，并且希望成功比失望要来得多。”

　　在餐桌上，幼驹们和她们的妈妈已经宣布休战。虽然看起来姐妹俩在不久的将来有很多清理工作要做。

　　“我已经在担心她们长大之后要做什么了。”罗杰继续摇头叹息，“再过几年，她们就羽翼丰满，可以飞出巢穴了。”说到这里，他顿住了，低头看看自己的翅膀，然后翻了个白眼。“一不小心就双关语了。”

　　“没关系。不过，现在考虑上大学还为时过早吧。”

　　“是吗？距离她十六岁生日就只剩下六十三个月了，然后她就能自由自在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他笑了起来，把头靠在了桌子上。“我懂，我懂，我不该担心未来还没发生的事情，但无论如何我是肯定会的。我忍不住会想如果她选择了艾奎斯陲亚的话，那她将会怎么生活。在那边，她还能上得了好学校吗？她能找到朋友还是会被当作异类？她后半辈子都只能推云彩，最后为选择了翅膀而后悔吗？她会去往什么我无法跟随的地方吗？”

　　长久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我看不到未来，”最后我终于承认道，“但是，我知道你无法阻止孩子长大，也不能永远把她们留在身边。在她们的生命中，你只能尽力提供帮助，但是你不能去阻挡她们自己选择的道路。”

　　“是啊……”他叹了口气，凝视着他的家人，凝视着，仿佛要把这一刻永远烙印在他的记忆中。“我想你是对的。”

　　“呵呵，别太紧张了。”我说着，隔着桌子伸出蹄子拍拍他的后背。“可能永远都不会有这回事，至少在你看到小马孙子之前是不用担心的。”

　　罗杰的头猛地抬了起来。“小马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