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Chapter 5
罗莎曾经一度十分迷茫。那是在刚诞生的时候,她出生在一片空茫茫的海洋上,周围没有陆地,连零星的岛屿都没有几个,视野所及之处只有无尽的海面。凭着每一个TC与生俱来的本能,她在不断吸收水汽中壮大自身,心里却不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
副热带高压用略带嘲弄的语气告诉她,你的名字叫Krosa(罗莎),你是一个台风,生在西北太平洋,死了以后(好像也不能这么说)会去到一个鬼知道在哪里的地方,然后你会变成人类的模样,跟一群和你同类的家伙住在一起,六年之后你又会回来,再重复一遍今年的流程。哦,当然,也可能是五年或七年,看你运气咯。他想了想,又加上这么一句。
“那么我到底应该做什么?”她喃喃自语。
那要问你自己啊。副高说,你的前辈们,比如说在你之前出生的利奇马,他就一鼓作气地冲上了陆地,当然,那个孱弱的样子,啧啧,我都不敢看。接着副高话锋一转,去年的时候,还有一个好像叫达维的,也是差不多这个位置(他指了指远处的低纬洋面。罗莎暗想,差不多?),在五月爆发,蹭蹭蹭的就上到了C5,好像还成了个什么风王?当然,如果你运气好点,也可以像碧利斯那样,既强大又出名,那可真的是一举两得。
为什么呢,只有这两个选项吗?罗莎问。
一个热带气旋一生有两个梦想,强大和毁灭,这话你听过没有?好吧,估计你也没听过。我事先声明,这可不是我说的啊,好久之前就有了。不过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作为台风,你们除了这些,还能做到些什么吗?
罗莎感觉他最后那句话有些刺耳,但是她想了又想也没有想到能反驳他的话。他说的确实很对,热带气旋生来就是为了展示大自然的狂暴,所过之处只会带来毁灭。于是她接受了他的说法,并开始专心投入到增强中。
结果她最后什么都没做到。她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MH,没能打破这一年只有一个C5的僵局;她也没有登陆,西风大手一伸就把她从大洋中间揽了过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陆地在几百公里外远去。直到最后她转化为温带气旋、意识渐渐弥散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如果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我存在于这世上又是为了什么?
她感到痛苦。痛苦来源于迷茫所导致的不知所措。从传送门里出来的时候她看到利奇马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她的样子(实际上也确实是)。她意识到这是副高所说过的同类,看着他上前来迎接自己,她只觉得无趣。做好最基本的事情,等待下一个轮回,那就够了。
和同伴们见面的时候她一点都没有温馨的感觉。在她眼中,那些所谓的同类大部分也都和她一样碌碌无为地活在世上,不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希望变成什么样子。看着他们嬉戏打闹的样子,她本能地涌起一股心理上的厌恶感,不愿意再对任何人流露出多余的情绪。那没有意义,那对他们的人生起不到任何帮助。
可是她也做不了什么。她想,可能这样堕落地度过无穷无尽的轮回,就是他们的命运。
就是在这样的空虚迷茫当中,六年过去了。罗莎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次转世。这次是在离陆地较近的地方,然而头顶摇摇欲坠的副高似乎又宣告了她这次也会像上一世那样与陆地和强度擦肩而过。对10月的台风来说,转向就是他们的命运。
罗莎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突然,她从吕宋的高山缝隙中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立刻回想起了6年前那个站在传送门前面的青年,不自觉喊出了他的名字。
“利奇马……?”
台风虽然不能直接看见对方的人形,却能感知到同类的气息。即使当时作为强热带风暴的利奇马只是一堆散乱的云,罗莎依然能辨认出他的身份。在她喊出对方名字的那一刻,她能感觉到他也刚好在那个时候回过头来,于是两人隔着千余公里的距离和一座险峻的高山对望。
“罗莎,是你?”
利奇马的语气中有点犹豫,似乎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同伴。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狼狈的模样,苦笑一声:“不好意思啊,我的环境不算好,只能变成这么丑的样子了。”
“没有关系,我不在意那些。”罗莎平静地说。
然后他们都没有说话,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第一天。那天罗莎几乎没有任何发展,她对现状不抱一点希望,也不觉得自己的努力能换来什么。六年前她曾这么做过,结果一事无成。她几乎已经放弃了发展对流的努力,对破烂的底层也不闻不问。北侧的对流薄弱得几乎能看得见低层,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台风。也许同伴和风迷们正在或气愤或悲观地看着现在的她,但她丝毫不在意。
到了晚上,罗莎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呵欠,却注意到利奇马一点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你在干什么?”
“夜晚的条件有助于我们加强,我必须抓紧时间。”利奇马忙着爆对流,好不容易才抽空回答她的话。
罗莎感到无法理解。此时的利奇马已经逼近越南岸边,在南海极高风切的压制下,他几乎没有再发展的可能。既然现在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为什么他还不愿意放弃?
“别浪费力气了,说句难听的,你现在再怎么加强,也不可能达到很高强度了。”
利奇马听到这话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看她。
“你说什么啊?我还有时间呢。”
“可是你现在做的这些都没有意义!”罗莎大声说,与其说是在反驳利奇马,不如说是在反驳她自己。利奇马的行为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现在的认知。
听到她的话,利奇马沉默了一下,然后说:
“不可能没有意义。我所有的努力都不会没有意义。”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然后接着说:
“你觉得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是毁灭?还是强度?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的生命就太可悲了。实话实说,我很羡慕那些年度风王,也想在哪一天被以这个前缀称呼。但是我也清楚我这次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那么接受现状又有什么问题呢?我可以给陆地带去雨水,可以促进水汽的流动,而且,我可以向那些看不起我的人证明,我不是会在艰险面前轻易屈服的懦夫。”
罗莎完全说不出话来。一直以来缠裹着她心灵的束缚在此刻似乎有了破裂的迹象。她一直以来所坚持的、所相信的那些东西,在这一刻被完全颠覆。以前在她心目中生命是一张白纸,单调而死寂,但是现在它开始染上了点点墨色,变得生动活跃起来。她也终于明白她平时总是冷眼相待的那些同胞为什么无论强度与经历如何,都总是面带欣悦的微笑。
热带气旋的一生有两个梦想,强大与毁灭。可是他们并不是只有两个梦想。除了这些,他们也可以有别的追求。
罗莎闭上眼睛。也许你说的话是错的,但是……你确实是那么想的,也确实那么做了……
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尝试一下呢?
10月2日,罗莎的北部对流开始加强,很快不对称且臃肿的CDO匀质化,强度随之开始攀升。10月3日加强为台风,10月4日强台风,10月5日超强台风。一步一个台阶,就在人们惊艳于她的加强的同时,她携带狂风暴雨穿过台湾岛,尔后登陆浙闽交界,成为罕见的10月登陆华东的台风之一,也是那个时候最晚登陆浙江的台风。登陆后两天,她就减弱成热带风暴,最后转温,结束了波澜壮阔的一生。
回到宿舍的时候罗莎想了很多。同伴们跑来向她祝贺,她却第一时间想到那个在南海苦苦挣扎的身影。他比她提前了好几天回来,滂沱大雨洒在越南的土地上的时候,不知道他会不会感慨自己平凡又不凡的一生呢?不管怎么说,利奇马已经在她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他为她破除了迷惘,重塑了她的生命与心灵。他不屈、顽强与乐观的样子,也在此后的时间里,时时萦绕在她脑海中。
因此在听到利奇马说出那些话的时候,罗莎感到一股愤懑的热血冲上脸颊。
为什么?为什么仅仅是六年的时间,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你自己说出的那些话,难道你已经全忘了吗?
当年我所认识的你,可不是会轻易被嫉妒冲昏头脑、为区区名利作茧自缚的那种人!
也许是太久没有情感波动如此剧烈的感觉了,她在刚开始感到生气的那几秒钟,竟然还能维持住冷静的样子,让利奇马站起来面对着她。随后她一巴掌扇了过去。
既然你要在自己造就的牢笼里越陷越深,那我就亲手把你打醒!
手很疼,可能和利奇马的脸一样疼,但越是疼痛罗莎就越清醒。她非常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她不觉得那有什么错。那不是一时冲动,那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利奇马被她一巴掌打懵,她的火气减弱了一些,但依旧无法冷静。看到范斯高急匆匆跑来的样子,她知道自己的任务结束了。像以前一样她独自一人离去,留下利奇马站在那里。
我希望你能清醒过来……我希望你能变回六年前、让我为之感动的那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