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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尽时是清明

2023-04-05 05:06 作者:楚云卿xn  | 我要投稿

湘南的春天,始于烟雨,终于南风。

而南风尽处,便是清明。

童年时代,最喜欢的节日,在除夕、端午、中秋之外,便是清明了。让我极早的领略到了什么是自然的野趣,过早地拥有一颗自然之心。

清明,在我记忆中的那片天空里,一切都勃发着浓郁的生机,风里弥漫着花草的香气,糅合了山鸟的鸣叫,和昆虫的扇翅声。

漫山遍野的草木如玉般通透流光,随着呼吸的节奏,柔软的新绿如春水淌入肺腑,在肌肤上漾起阵阵清凉的爽意。

这便是清明,一年中人和万物最舒适的季节,全然没有“欲断魂”的悲伤。而这个节令给我的美好感受,是祖父带来的。

打记事起,每年清明,是由祖父带着我和堂兄弟们一起去扫墓的。于幼时的我而言,祭祀的意义太过模糊,而采风踏青,才是令人欢欣的事情。

我的家乡位于湘南腹地的一个小山村,祖祖辈辈生于此间,归于此间,祭祀往往不止一处,而是在不同山头。祖父每逢清明期间,便领着我们几个堂兄妹,先去祭拜了曾祖父和曾祖母,然后再穿山越岭,祭拜其他的先祖,一趟下来,往往需要半天时间。

这些先辈于我们而言,亦是遥远得如同传说,只记得风中回响着“清光绪”、“1956年”、“喏,这是曾祖父、曾祖母的墓,你们记好了”等飘渺的话声,墓碑经年遭受风雨摧蚀,刻的字迹已依稀难辨。

或许是担心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乏味,每年清明祖父规划的路线都不一样,其实即便不更改路线,我们依然每次都很兴致勃勃。

因为山里不仅有好看好玩的,还有很多好吃的,除了野果、蘑菇、山笋、蕨菜,最令我们喜欢的是“茶泡”,又称茶耳,茶泡是油茶树的嫩芽叶或果实变异所形成的,据说是一种真菌寄生导致。

茶泡色泽、形状不一,有的如白玉翡翠,有的像丰腴的甜瓜片,稀者如粉桃。熟茶泡味道甘甜、脆爽、鲜嫩、水分足,一口下去汁液溅开,春天的味道弥漫口腔。吃完了,春天也就彻底过去了。因为它就出现于四月初旬,从生长到成熟,也就十多天时间。熟了的茶泡倘是没人摘去,便在纷纷的春雨中零落,最后悄无声息地化作山泥。

所以每次于祭祖间隙,在山坡上穿行时,我们就会趁机到处搜寻茶泡的踪影,油茶树不高,即便是孩童也够得着,那树顶上的实在摘不着,便叫祖父去采。途径整片的油茶林时,光洁厚实的茶泡,琳琅满树。这个时候,我们便一边吃,一边摘。全身衣服裤子的兜子装得鼓囊囊的,有时还嫌不够,便拿装祭品的竹篮子装一篮子回去。

还记得有次祭拜完最后一位先辈时,已近黄昏,这处墓地在半山腰,环山抱水,面对着水库。彼时水波粼粼,飞鸟盘旋,布谷鸟的叫声回荡在山谷中。祖父便叫我们几人坐在草地上休息,夕阳洒过来,照得几人一身碎金,劳累了半天,我们懒懒地吃着采的各种野果、茶泡。

只见祖父在一旁,把一株笔杆粗的灌木掰断,然后用随身携带的柴刀,削去多余的枝条,估摸好一段十厘米左右的长度,用刀绕灌木杆的皮割一圈,再用手握住青绿色的表皮旋转一下,便取出来一截完整的空心管,接着他又在上面割了几个小孔,似乎是差不多了,便放进嘴里试着吹了下,霎那间,清脆响亮的“滴滴”声从那根管子中飞了出来,祖父微笑着对我们说:“给你们做个口哨玩,看好哦,这样吹就行......”接着,祖父深吸了一口气,一边吹哨一边用手指按合孔洞,令人感到神奇的是,一阵惟妙惟肖的鸟儿叫声从祖父的哨子中传出来,与林间春鸟的鸣唱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山谷之中。

我们这才明白,祖父是在给我们做口哨,他依样给每人都做了一根青绿色的口哨,口哨凑近嘴巴,可以嗅到新鲜灌木的清香。其实这种天然的哨子不用学,只要入嘴一吹,便可发出响声。只是,如果要像祖父那样吹出神似的鸟鸣声,是要天赋和时间的。

回家的山路上,我们吹着口哨,像几只笨拙的小鸟,在山坡上发出或高或低的鸣声,而祖父,则是领头的大鸟,众鸟的鸣声穿过树林,飞越山谷,在晚霞中渐渐飘向远方。

这样的快乐随着我们的长大,开始逐渐减少。尤其是上初高中后,几个堂兄弟去了不同的地方,便只有我陪着祖父,每年重走清明祭祀之路。祖父有时会郑重地叮嘱我,让我记住每个先辈的坟在哪,等他百年之后,不要忘了来祭祀。

每次听闻这样的话,我总是回一句:“晓得的”,心里却认为那样的日子还很遥远。那时候还不知道,死亡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当开始明白过来时,已不可追悔。

跟祖父两人扫墓的时候,虽然看见茶泡还会摘来吃,却没了小时候的兴致,转而开始馋山笋之类的野菜。起因是某次扫祭完后,祖父用山里采的野笋炒了土鸡蛋,当晚我吃了三碗饭,仍意犹未尽,那香味事隔经年,依然萦绕在鼻间。记忆中祖父却没吃几口,或者说,好吃的他从来都不舍得吃,只有吃剩下大家都不吃的时候,他才会吃点。

再后来,我去外地上大学,清明节就很少再回去了。适逢寒暑假,也多是去往在广东务工的父母那边。待到有机会回去一趟,每次见到祖父最大的变化,便是逐渐衰老的过程。先是视力变差,后来便是听力减退,再后来,背也渐渐驼了。

家里没有电话,只有奶奶有手机,大家给家里打电话,跟奶奶寒暄完后,总会喊祖父接听一下。一开始祖父是极开心的,后来渐渐的,便推脱自己耳朵不好使,鲜少接电话了,一来二去,大家也逐渐不喊他接电话了。

我情知祖父是听得到的,只是他是个热心肠,口头夯的人,面对儿孙的问候,总是有很多话梗在心里不好讲,又嫌儿孙子女们,回来看望得少,便以听不清为借口。

记得有一次我跟他通电话,突然问到清明扫墓这件事。

他说:“你讲大点声,我听不到,”

我问他:“清明您还一个人上山吗?”

他答道:“是的,是要去的。”

我劝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不要去了,要是在山上摔倒了怎么办?又没人扶您。”

他回道:“事的,我还走得。”

沉默了一会又说道:“就是山里的草越来越深了...年轻人都不回来扫墓了。”

我安慰他:“等明年我回去,您再带我走一次。”

祖父:“好”

这是我和祖父的一个约定,彼时我以为,有些事还来得及,会等着我逐一去实现。

然而约定的当年腊月,祖父摔了一跤。我请假从深圳赶了回去,在医院照顾他。这时我才发现,祖父有很严重的老年痴呆症,他会在半夜惊醒,会哭问妈妈在哪里(我的曾祖母)。

如今,又是一年清明节,霖雨已多日,山川碧无情。连日来,山上祭祖的青烟缕缕,爆竹声不停。而我已不得不接受一个永恒的现实,一个永远无法再实现的约定。

22年4月我辞职回到了老家,陪在祖父身边近一年,他基本丧失了行走能力,整日坐在轮椅上,生活亦不能自理。我尝试过问他,还记得答应过我要一起走一趟祭扫吗?他说不记得了,偶尔会回答说记得,然后转念又说:“我现在这样怎么去得?”

祖父终归还是没能陪我重走一趟,在2023年的腊月二十走了,死于新冠。从送诊、住院陪护,再到亲眼目睹至亲之人在身边离去,其心惊、煎熬、痛苦与遗恨,已成生命中难以磨灭的印记。

今日就是清明了,南风已尽,人世还长。我终于明白,祖父的叮嘱和约定,从今以后就应由我来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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