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情文摘》问流 原创作者：赤水弑君

        回乡几日所做的事，如今想起，最难忘怀却最令我惘然的竟是沿河的漫步，和那时漫无目的的思索。

        我尝听闻有种钻脑的野虫，人一旦让它钻进了脑袋，便不由自主地往河里走，直至溺死。这怖悸的知识现在想来倒像是吓小孩的传说，或是像教小孩不要往河边跑的恐吓式教材，但不管这虫子的存在与否，河流竟确确实实有引人流连的魔力：汨罗江的投石、川上的悲叹、尼罗河岸的诗吟、塞纳河畔的歌声……——流淌的水与各种情愫交织联结的事迹数不胜数。倘若要用“科学化”的基因解释河流的魔力，那就追溯到沿河而居的原始人类生活的记忆罢。

        不知怎的，回乡的那几日里，对往昔朦胧的记忆，便像轻烟似的笼在我的心上，有种神秘的力量催促——或是邀请？——我在晚饭后沿河漫行，然后带回一种介乎惊悚与安逸之间的感觉。

        有一晚我走出家门时，天业已蒙蒙的灰了，可乡路旁的灯尚未明亮起来，我以为天不会黑得太过迅速，故擎一把青黑色的小伞，走进那朦胧烟雨去。

        按我的方向望去，左眼观水，右眼览山，青黑色的山间公路悠悠地伸向远方。出村约莫二百步，山石间挂著一株绽满白花点儿的树。可说它是“树”的话，大抵是不合适的，在我现在的印象里，它应是纤细的模样，称它为“枝”更为恰当。可这“枝”却又那么韧呵：上面的花繁盛如积雪，烂漫得使我疑心回乡过年时该下的雪都降到了这小小的枝丫上。这石缝间涌出的生命竟如此有力！

        复行数百步，小村庄已在身后淡淡隐去，我在即前路，前路亦在即我，山山石石草草木木，似乎都在同一的反复，唯有流水在曲折变化间向前伸、向前触。偶有巨石挡住了它们的去路，它们便绕过它，在它身旁激起阵阵的白；如有垂枝入水，它们便穿过枝柯，留下长长的水尾；倘若遇到河心小洲——那上面必然长满芦苇——他们就作暂时的分别，流著各自的河道，期待之后的再聚首：不论如何，他们似乎永远不会眷恋前一瞬间呆过的地方，也似乎永远不会追寻自己过去的模样。

        前几日的行走使我业已有了经验：走个两三公里，在公路旁就能找到一块也许废弃了的伐木场地，那里堆陈了甚多的原木材。天快黑时我果然又到了这里，我决意往木场的深处走去——循着那潺潺流水之声。

        踏过泥泞的土地，踩著酥软的树皮，我竟发见一条由碎石铺就的小径，径旁的芦苇高过人头，随著晚风妖娆曼舞。小径直通水边，于遇水处延伸出一座混凝土的小石桥——看来是有过人迹的。说是石桥未免太过：其长不过半米，只因它横于水上才称它为“桥”罢了。小石桥后又是一段碎石路，路的尽头是一扇铁丝制成的大门，门后便是一团黑寂。

        此刻我伫立于这方小小的石桥上，向左望去，流水朝我而来；转视向右，流水离我而逝。犹如人之回望过去，记忆里的碎影便印上心头；又像人之遥视未来，感到时光悄悄的溜走，留下生命在原地徘徊。

        这样想著，“问流”遂开始了。在自然面前我似乎一无所知，我像一个——那一刻——我像一个外表冷静、内心却又狂热无比的疯子，平静而热烈地向流动的河水发问，也向跳动著的内心发问：我要问那流水与时光的联系，我要问这漫长时光的演义，我要问为什么我们只能记忆过去而非未来，我要问每一个生命的诞生是否就是一次对意义的索求，我要问时光为什么终将抛弃个体的生命并让它静待死亡，我要问死亡是否是跳出生命的非时间因而不属于生命的本身，我要问生命能否再来一次最初的凝望……我要的答案太多了，可流水只给我了一个答案，那就是它们的流淌。

        我的心终归于平静。

        四下几乎全黑了，只有云中寒月的微光让我尚能分别事物的不同，树林间闪出星星点点的动物的眼，头顶上打出雨落在伞上的鼓点——一切都在告诉我该归家了，似乎也在回答我的问题。

——2022.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