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梦的长眠，梦般的现实
“既然你能够仰望星辰，为什么要去在乎钻石的微光。”——《乌托邦》
和谐的天幕之下，自由的空气之中，柔风的指尖拂过树琴的片片碧弦，弹奏出沙沙的小夜曲，月光蝶的纤足漫步在无垠的草海之上，成群地御风起舞。
在这歌舞升平的画面中，一望无际的草海上，漂浮着一叶扁舟，他躺在柔软舒适的船板上，自动贴合人体构造的智能变形纤维让他感到自己如同漂浮在失重环境，使得他仰望苍穹的精神更加专注地延伸向那模糊的远方。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的那句醒世名言，令他不由得暗自慨叹：乌托邦原来真的是可以存在的啊……
“爸爸！快看快看！”
一个甜甜的女童声音打断了他神游物外的思维，这圣歌般的呼唤令他原本舒适惬意的脸上增添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坐起身来，朝声音的来源望去。
那个天使般纯洁无暇，一丝不挂的女孩儿，背后的一对蝶翼状立场悬浮装置发着淡蓝的微光，带着她在半空中飞翔，她左手拿着一个小瓶子，右手拿着一个吹泡泡的大漏勺，大漏勺边缘沾满闪烁着亮光的“肥皂水”，在漏勺的环中形成一层黑得深不见底的薄膜。
小女孩高举漏勺，对着薄膜朱唇微启，口吐兰麝，一颗耀眼的流星立刻从环中直冲云霄，这速度虽然远远超过音速，他眼中置入的超高倍率摄像视网膜却能清楚地看到，那颗闪耀白光的小点缓缓地膨胀起来，白光慢慢地暗淡下来，那小点变成一个发着暗红光芒的大球，接着暗红光芒又暗淡下去，变成一个苍白的巨球，那巨球一边膨胀一边升上了夜空，逐渐被夜色吞没，依稀难辨，而当它终于慢慢停下来时，一抹银白的光辉逐渐覆盖了那个圆球的表面，它变成了——一个月亮。
“爸爸！米米吹的月亮棒不棒？”小女孩兴奋地指着天上，他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望去，脸上不由乐开了花。
深海般沉寂的夜幕上，点缀着上百个月亮，它们因为距地远近或是本身的体积差异而或大或小，又因为互相遮挡了来自太阳的光而有阴晴圆缺，漫天月亮构成一幅奇妙的景象，洒下的银白月华将大地照得一片通明。
“米米要用月亮给地球做件衣服，把地球包起来！”小姑娘看着父亲似乎是赞许的目光，兴高采烈地又忙着吹“泡泡”去了。
他看着女儿小巧的身影在夜空中飞舞，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就在这时，一双手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脖子，一缕青丝从他肩上垂下，悠悠的暗香从背后那人身上传来。
“又过了十年呢……”
一个温润如水的女子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嗯，时间过得真快，女儿还是一点没长大呢。”他欣慰地说。
“长不大，那才好呢，永远不会长大，不会变老，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们了……”她柔声说。
“雪梨，谢谢你一直以来陪着我，只要有你和小米在我身边，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他说。
“顾芒，你能向我保证，永远不离开我们吗。”雪梨沉默了片刻，忽然这么说。
“嗯？我要不是傻了，才会离开这世上最好的妻子呢。”他愣了一下，笑着说。
“向我发誓……”
雪梨的一双玉臂环绕着丈夫修长的脖子，轻轻在他耳边吐着香气，妻子柔软温暖的躯体贴合在他结实的背上，令他不由沉醉地转过身，搂住妻子的纤腰，微笑着说。
“我发誓，我顾芒，直到太阳熄灭，直到宇宙热寂，时光尽头，都不会离开小仙女方雪梨和小小仙女顾米。”
说着，顾芒和雪梨互相拥抱着，躺倒在柔软的船板上，两个一丝不挂的人儿，享受着人生的幸福与乐趣。
这一切发生在公元2380年的一个夏天，自从顾芒从漫长的冬眠中醒来，至今已过去了三十年。
刚刚结束了无梦的长眠，顾芒就得知现在的人类文明已经发展成大同社会，科技发展取得的无尽能源消除了人与人之间的纷争，人体到巅峰改造技术让人类拥有了近乎永恒的生命与青春，达的医学征服了世界上一切的疾病，经济体制和政府也完全消失，道德观和法律也失去了它们的用途，人类返璞归真，不再用服装遮掩造物主塑造的最美艺术品，人们每日的工作就是享受生活。
这个乌托邦式的未来世界对顾芒的震撼是无比巨大的，出生在将近三个世纪前的他，曾是坚定不移地相信乌托邦的虚假，更不会料想到文明的发展神速竟是远远超过他那个时代的想象。
当他赤身踏出冬眠舱厚重的大门，踏入这个天国般的社会时，再次确定了人类的想象力之贫乏，这个世界的一切对于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来说，都像梦境般不真实，过去时代教科书上的每一条物理常识，都在他耳边不断地嘶吼着。
“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
可这一切都真真切切地展现在顾芒的面前，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比如自己家里供能用的运行了三十年也没有衰退迹象的永动机，能够一瞬间带他和妻女去到宇宙尽头的私家虫洞飞船，顾米玩的能够凭空将能量转化成物质的“吹泡泡机”，以及他那完美得无以复加的圣女般的妻子。
方雪梨出现在顾米眼前的时候，顾米立刻确定了自己是在做梦，因为那个女子的容颜，体态，气质，举手投足间优雅而不失俏皮的姿态，圣洁而不失性感的诱人躯体，完完全全就是自己曾经在梦中想象了千万遍的真命天女，顾米当时用激光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想从梦中醒来，可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冷静下来，接受了这梦般的现实。
在鼓起勇气和雪梨说第一句“你好”之前，顾芒坚决地否定了这个社会的乌托邦性质，因为，即使科学解决了一切物质和能量上的问题，也没法解决精神上的问题，情感是无法强求的，不可能让人人都完美地和真爱在一起。
然后，科学的力量又再次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在顾芒慌张又突兀地对雪梨说出第一句“你好……我……我喜欢你……”的同时，雪梨那双如水的眸子里，竟含情脉脉地，满溢深情，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互相凝视着，就这样坠入了爱河。
在之后的生活中，顾芒才了解到，经过一个世纪的基因控制技术，每一个人都拥有与其大脑内多巴胺匹配的另一半，这个世界将不再有单身狗，但性别转换手术也变得像割包皮一样地便捷，因此相爱的两个人如果有需求，也能改变性别成为同性伴侣，如果厌倦了同性生活，又可以再次变性，因此这个时代的爱情是多元化的，这个时代的爱情观也是自由包容的。
从此，顾芒接受了现实，和妻子一起在这个伊甸园般的世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很快有了一个女儿顾米，一直过了三十年，三个人一点都没变老，女儿也一点都没长大，据说这个时代的人都是永生不老的，雪梨是为了满足在三个世纪前的社会长大的顾米才为他生下一个孩子，这个时代的孩子不会长大，永远活在童年的天真无邪中。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冬眠前的人生还仿佛是昨天的事，幸福到极点的人生一点也不会让人感觉到漫长，反而短暂的让人想拼命抓住，而且冬眠的过程中人是不会做梦的，从冷冻开始到解冻，冬眠者就好像一睁眼一闭眼，有种冬眠机器发生故障了的错觉。
顾芒进入冬眠，是在公元2053年，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顾芒总是刻意地逃避那时的记忆，可是每当自己拥抱着妻子和女儿，三百年前的经历就越是从脑海深处浮现上来，让他感到怀中的幸福随时会失去。
让我们从主人公那遥远的思绪中走出来，回到眼前，现在是2380的8月4日，顾芒和雪梨带着女儿顾米在曾经是蒙古草原的地方度过夏夜，现在这里已经完全回归自然环境，没有了一点人类活动的迹象，草经过人工培育后能够长到百米高，茂密的百米草林被称为“草海”，如今已经是著名的旅游景点，现在虽然是夏天，但全球气温都被调整到最人性化的温度，夏天不热冬天不冷，但依然会降雨下雪。
这个时代的人类拥有近乎无穷无尽的精力，吃饭和睡觉都成为了一种可有可无的娱乐，但每年仍然需要睡一次长达整整三天的觉，今天正是顾芒一家入眠的日子。
一番云雨过后，船板上的那对恩爱夫妻满足了彼此的欲求，并肩躺着，细微地喘息着，雪梨对仍在玩耍的女儿喊道：“米米，我们要回家了！”
“可是妈妈，米米还没用月亮把地球包起来呐！”顾米笑着说。
“月亮们在天上又不会飞走，下次再来玩也是一样的呀。”雪梨说。
“那好吧，妈妈！”顾米听话地从天上下来，脸上仍挂着甜甜的笑，没有表现出一点的为难。
降落到小船上以后，顾米身后的蝶翼状力场悬浮装置的蓝色微光熄灭了，那对翅膀折叠起来，消失在二维空间中。
一家三口坐在小船中间，顾芒轻轻说出了语音指令：“返航。”
那艘看起来像小帆船一样不起眼的小船，一瞬间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通过虫洞跳跃转眼就来到了顾芒在中国东部沿海城市的住宅门前的停泊港，一家三口从飞船上下来，走进家门，躺进各自的休眠舱里进入深度睡眠。
“晚安，爸爸……”顾米临睡前对着爸爸甜甜一笑，随即在休眠舱发出的助眠电波下迅速地沉沉睡去。
“晚安，乖女儿。”顾芒在女儿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又看了看已经睡熟的妻子，随后躺进了自己的休眠舱。
“休眠状态，开启……”顾芒对着休眠舱发出了语音指令，随即闭上了眼睛，黑暗笼罩了他的世界。
可是助眠电波似乎没有发挥效力，顾芒闭上眼睛一分钟后，开始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他觉得大概是刚才的语音指令太小声了，于是又提高音量说了一声：“休眠状态，开启。”
机器仍没有任何反应。
“休眠状态，开启！”
没有任何反应。
“休眠，开启！”
没有反应。
顾芒焦躁地坐了起来，摇了摇头：“今天这是怎么了，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
他觉得或许是休眠舱出了什么故障，于是轻声喊道：“老陈，你过来一下。”
过了几秒钟，一个人形机器人从门外走进来，正是顾芒家的管家机器人老陈。
“老爷，有什么事吗？”
老陈的外表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声音也还是和年轻人一样清脆爽朗，一点也没有老人的嘶哑和机器的呆板，只是那声音干净到了极点，反而不像真人，这一款机器人的设计师姓陈，因此叫做陈系列，老陈已经是较为老旧的陈3.0型号，在顾芒家服务了28年，如果是一个真人，此时已经是年过五旬的长者了。
“休眠舱好像有问题，你看看怎么解决。”顾芒无奈地拍了拍休眠舱的舱盖。
“没问题，交给我吧。”老陈摆摆手，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然后走到休眠舱后，打开操作面板，开始检查系统。
“修理完成以后叫我，我出去散散心。”顾芒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就走出了家门。
“老爷慢走，路上小心！”老陈专注地检查着系统，一双仿生人眼一眨不眨，说出的话却十分热情，如同事先录好的一样。
未来都市的街道上，顾芒骑着他的摩托车飞驰在光怪陆离的摩天楼宇之间，心事重重地回想起了冬眠前的人生，他骑的摩托车造型完全是古早样式的，但能源不是汽油而是核能，事实上现代人人都能用立场悬浮装置来飞行，较远的地方可以直接用虫洞跳跃，只有冬眠者才对当时的交通工具抱有情怀。
顾芒的这辆摩托车时速最高可达每小时500公里，但他只保持在每小时80公里的正常速度，引得路边的行人纷纷侧目，出生在未来社会的男孩们纷纷为这辆炫酷的机车发出艳羡的赞叹，女孩们则对男孩们的激动兴奋表示难以理解。
可是这些赞美却不能让顾芒感到一丝一毫的优越感，往事在他脑海里翻滚着，而唯一可以让他摆脱过去的妻子和女儿此刻都在沉睡，他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宇宙中唯一的一个人，强烈的孤独感涌上心头，让他心乱如麻。
忽然，顾芒感到四周喧哗的风声停止了，人们谈笑的声音静止了，摩托车引擎的咆哮声静止了，仿佛这个世界是一个视频文件，而有人点了静音。
“罪犯编号205703012150……”
一个冷漠的少女声音从脑内传来，顾芒霎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急按刹车，这突如其来的阻力令轮胎打滑，连人带车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大地一阵战栗，前方的道路忽然塌陷了下去，建筑材料碎成了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几何方块，顾芒无法躲避，连人带车一起掉进了陷坑中。
“咳咳……”顾芒从废墟中踉跄地站起，混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甚至连一点灰尘都没有粘上，只是受惊不小。
“罪犯编号205703012150……姓名，顾芒……性别，男……民族，汉……国籍，中华人民共和国……罪名……”少女的声音冷冷地回荡在黑暗的地下废墟。
“是谁！”顾芒紧张地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身影。
少女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让人窒息的死寂。
顾芒在黑暗的地下废墟中摸索了一阵，没有找到任何人或物，渐渐地放松了警惕。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黑暗深处传来，听声音似乎有五六个人，顾芒朝声音的来处望去，努力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却发现一道刺目的灯光笼罩了他全身，照得他睁不开眼，这感觉让他大吃一惊，因为他的人造视网膜即使直视太阳也不会感到刺眼，而一束探照灯光竟然让他无法睁眼。
顾芒感到脚步声在自己周围停下了，他小心翼翼地透过指缝看了看周围，只见六个银白色的人形机器人正端着激光枪包围了他，其中一个女性外观的机器人胸前有两个探照灯，正照亮着顾芒全身。
“你是……”顾芒看着那个银白色的女机器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见过她。
“我们是秘密执法机器人小组，地球联邦公民顾芒先生，你涉嫌策划恐怖袭击，危害社会治安，请跟我们走一趟。”那女机器人的电子音苍白而干瘪，和顾淼刚才听到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执法？你们疯了吗，现在是大同社会，已经有两个世纪没有出现过犯罪了，早就没有执法者了！”顾芒轻蔑地说。
“公民，请配合我们，如果抵抗，我们有权使用武力。”女机器人冷酷无情地说。
“哈哈哈哈，这一定是我在做梦，机器人竟然在威胁我！”顾芒冷笑着说。
话音未落，两个机器人已经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抓住了顾芒，强劲有力的机械臂顿时让他动弹不得。
“你们在做什么，放开我！”顾芒挣扎起来，却好像手臂被铸进了水泥里，连扭动一下关节都做不到。
忽然，一道寒光掠过，两个机器人的手臂上出现一道烧融的缝隙，随后机械臂双双滑落在地，顾芒隐约感到一个身影从背后快速划过，却连脚步声也没有。
“就地处决。”女机器人冷冷地说这可怕的四个字，忽然抬起激光枪，瞄准了顾芒。
“等等！”
“哔——”
激光枪一声短暂的响声，一道绿色的激光射穿了顾芒的左肩，一股剧痛传来，顾芒两腿一软跌倒在地，却还是忍痛从四维储物空间中掏出了自己的激光枪，瞄准女机器人的头开了一枪。
“滋滋滋——”
可是激光枪的红色光束凝聚在女机器人的头上灼烧了几秒钟，竟然连烟都没有冒，旁边的两个机器人开枪了，一枪打中了顾芒的肚子，一枪打中顾芒握枪的右手，把他的手瞬间蒸发了，顾芒的激光枪掉落在地，捂着血淋淋的右腕倒在废墟上痛苦地嘶吼着。
但是机器人们没有继续开枪，整个地下废墟又变得一片死寂，只能听得到顾芒急促的喘息声。
顾芒忍住痛苦，左手捡起激光枪，挣扎着爬起，却看到女机器人虽然仍然站着，可是已经不会动了，女机器人原本握枪的右手不知被什么切断，额头上被顾芒的激光枪打中的地方连一点点细微的痕迹都没有，女机器人的胸前有一道烧融的口子，里面的主板被破坏了。
只有女机器人右胸上的一个探照灯还没有熄灭，忽明忽灭地照亮着地下废墟，顾芒看到，在废墟上站着一个少女，穿着一身白色的紧身衣，由于她背对着顾芒，只能看到一头扎成马尾的金色短发，双手各握着一把发出暗淡青光的匕首。
少女转过身来，顾芒看到那是一张不同寻常的容貌，一双深邃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小嘴，白皙的肤色，可爱得不像真人，更像是虚拟世界中的动漫人物。
“罪犯顾芒，我是你的解梦人。”少女冷漠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