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盒】每当我不再望向车窗外
1.
晚上八点半,我拉开某平台快车后门。
后座上有一位同我拼车的陌生女孩,看来只能坐前排了。
只是坐前排,就得系安全带。下班路上这样拘着自己,总是觉得不自在。这么一想,我习惯坐后排的一个重要原因,或许是不用系安全带。
当然像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估计司机还是会要求后座系好的,毕竟扣驾驶分是真叫人吃不消。
我把包抱在怀里,和往常一样想看看窗外的风景。工作过于消耗心力,所以今晚无论出租车司机说什么,我都不会搭理他。所以——抱歉啦师傅,希望您今晚不要主动找我搭话。
“我给你们讲个事啊,就刚刚发生的一件事。”
好吧,现在司机都直接抛陈述句了,今晚的愿望也算是落空了。
“我今天拉你们之前,有个乘客跟我说,他收养了一名唐氏儿。”
“唐氏儿?”能从闲聊中听到这个词,确实是新奇。
“对,就是先天智力缺陷的那种小孩,他说自己收养这孩子有几年了。这两天来咱们这儿找特教,就是那种——”
“特殊教育是吗?心理学、医学、教育学的交叉学科?我听说条件挺艰苦的。”
“对对对,不过特教工资在咱们这边也算可以了。”
路灯灯光倾泻进车里,照亮了司机师傅的目光。
“那人说自己是从济南来的,为了治好这个孩子也花不少钱了。但他家里不是没有小孩,那人跟我说,他家有个男孩,二十多岁上大学了。”
收音机里邓丽君的歌声响着,但此刻邓丽君的声音却显得有些单薄。
“他是家里有孩子,还收养唐氏儿,还待养子跟自己亲儿子一样好。然后我就给他免去了一半的路费,也算是我帮人家一点小忙了。”
司机师傅的声音听着很平淡,但那上扬的语气掩盖不住他的自豪之心。
“提起这件事,我就想着还有一次拉客人。那客人是信佛的,家里不算特别有钱。但他收养了十多名孤儿,还都让这些孩子去读书上学——要说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你说。这个社会大家都不容易,咱看到人做这么好的事,能帮一点也帮人一点。”
车窗外的灯光不断闪过,师傅的故事在漆黑的夜色中闪闪发光。
只是……
“嗯,确实还是好心人多……师傅,您刚说那客人家里不算特别有钱还坚持收养,那我可能觉得,还是希望家庭收养的能力够了再去行善,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师傅说的唐氏儿,我并不算陌生。
我们小区里就有一位,而且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情形,他奇怪的行为和逻辑不通的话语确实把我吓了一跳,自那之后,我有好一段时间会绕着他走。后来帮忙做人口普查,查到他们家,那孩子竟能认得出我,还向我打招呼。这让我总觉得自己之前有些对不住他。
简单和他们家里人沟通后,了解到孩子正在学一些基础的课程,智力水平也得到了一定的提高,等未来也可以够到正常人的生活门槛。
但我不知道的是,想要养育这样的一个孩子,背后将会消耗一个家庭的多少财产?甚至于,即便撑过了财产的消磨,那一个家庭心力上的消磨,未来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呢?
“毕竟师傅您想想看,如果自身能力不够,还要去收养孩子,其实对自己和孩子都不是负责的。”
即便知道他们还是会坚持现在的选择,我还是会杞人忧天一般,思考这个问题。
司机师傅似乎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琢磨了一会儿,才回答我。
“你说的不是没道理——不过他能够领养,肯定是有能力带这些孩子,总比孩子还是没家要好吧。
“再说,就算日子比较艰苦,凭他们这份心,以后日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短暂的沉默告示着话题的终结,紧接着,车子在沉默停下了。期间,未发一言的陌生女孩先下了车。而司机讲完他人的人生片段之后,接下来的方向,是我回家的路。
2.
下午四点,我拉开出租车后门。
“师傅,去天津路。”刚下火车的我坐在后排,简单地报上了自己的目的地。
我市坐落在海边,向来有“阳光碧海金沙滩”的美誉,因此我市这两年的基础设施都能看到些海浪元素。像是高架桥的设计,没过几分钟就上下一次,江湖人称“让外来游客感受海浪的感觉。”
除了带有海浪元素的高架桥,我市的出租车配色也是以蓝黄为主。一辆辆出租车从路上驶过时,就好像是在柏油路上流淌过的一汪海水。
火车站那边经常有等着拉活的出租车,因此这里也是这边最容易打到车的地方。
我安稳地坐在后座,把书包放到旁边,戴上耳机,准备看看外面的风景——
“哼,哼哧……”
奇怪的抽搐声从驾驶坐那边传来。
该不会是这辆车出什么问题了吧……我坐的车不多师傅你可别吓我。
于是我朝着司机的方向望去,一脸沧桑的司机师傅用自己的表情,告诉我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这辆出租车除了速度在市区里飚上了70以外,并没出什么问题。
当然,我们跑的那段路,全程限速60,中间经过的学校路段甚至会限速到30。
坏消息是,那诡异的“哼哧”声竟然是司机发出的,而且在发出声音的同时,师傅的脸又不正常地抽搐了一下,声音的频率大约是每分钟一次。
我下意识地往车门那里靠了靠,尽量让自己的身体消失在后视镜里。然后我拿出手机,找出了朋友的微信,告诉他我现在觉得自己很危险。
“危险?”
“我怀疑这个司机是个瘾君子……”
我的怀疑不是没有理由。这段时间自己看了很多禁毒宣传片,对于抑制剂和兴奋剂发作的症状,自以为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眼前的这位司机面部抽搐,双手抖动,车速过快,很明显是神经高度兴奋紧张。而且我记得他在出火车站之后,还丢了跟烟头出去,怕不是那烟头就是见不得人的……
这一路上,自己心里想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边回想着之前普法视频里瘾君子的模样,一边担心自己会出什么事,提前让小伙伴准备好我失联后的要做的工作……
“到了。”
在纠结要不要报警的时候,司机师傅把收款码递给我。我往窗外一看,熟悉的大门,确实是我家,看来这位师傅并没有把我拉到什么奇怪的地方,一路上除了车速快点也再没出什么事。
我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匆忙把车钱付了后,抄起书包一路跑回了家,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其实这事再想想,可能确实是我想太多。如果司机师傅是毒驾,那应该不会出来跑业务。而且,一个人面部抽动的原因还有很多,可能是面部神经的疾病,或者是对海边的空气过敏——或者只是单纯的脸比较痒,想通过抽动的方式缓解一下,都是有可能的。
这件哭笑不得的事我不敢跟别人提,万一冤了人家,肯定不好。而且自己在没有深入了解的情况下就胡思乱想,只能说明我得收敛一下自己的想象力了。
幸好我当时全程保持沉默,也算是对师傅的尊敬。
只是,师傅要是真有那么万分之一,是那种不得了的情况……
总之,到家平安,到家快乐,希望这次惊险的旅程只是自己的一段白日梦。

3.
好像是下午五点,我拉开快车后门。
“您好,欢迎您乘坐,乘车请系好安全带,稍后麻烦您给个五星好评,感谢。”
戴眼镜的司机先生用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向我问好。如果是第一次乘坐他的车,那你一定会被他非常标准的待客礼仪感染,然后享受这段车上的短暂旅程。
说来也巧,我认识这位司机。
能记住这位司机得益于三件事,首先是这位司机真的是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把服务行业的职业素养做到了极致。坐他的车竟感觉自己不像是一位普通乘客,而是要去赶去完成大事的大人物。
其次,这位司机的车牌号实在是好记。两个A,三个6,算是我在市里见过最吉利的车牌号了。
至于第三件事,其实和我上次坐这辆车有关。
上次乘坐这辆车的时候,正巧大学暑假结束。那时我们家还没买车,所以只能打车把行李捎过去。
出发时间也是个阳光很好的傍晚,我妈还没下班,我爸休班,那么送站的任务自然也落到了我爸身上。
其实根本不需要他来送,行李不多,我自己一个人能处理得来。只是奶奶,我妈,甚至平时很少沟通的我爸,一致要送我去车站。
我爸这个人,在我们家的存在感不是很高。他工作的地方比较远,自然也是除了外地上学的我以外,最少着家的那个男人。正因如此,家里的大事也基本上由我妈操办,毕竟我爸对家事的处理能力,得到了我妈和奶奶的一致否定。
我爸给我的感觉,也同样不是那么靠谱。返校的那个中午,我爸下了一锅面条。他看到家里柜子上放着没吃完的银耳,便心血来潮,把银耳都丢进了锅里。
于是,当我看着碗里像水母一样的银耳时,我试探性地尝了一口,下一秒,口中的这块银耳便躺进了垃圾桶。
那种恐怖的口感已经在舌尖上形成了肌肉记忆,直教人永生难忘。
此刻,我饿着肚子,和我爸坐在快车的后座上。
“您好,欢迎您乘坐,乘车请系好安全带,稍后麻烦您给个五星好评,感谢。”
一样的话语在脑海中回响,一想到这车的车牌号,内心里的那股郁闷之气消散了许多。
我们爷俩和师傅聊了起来,这辆车就像真的有魔力一样,我们这一路特别通畅,没见到一个红灯,就那样自然地开了下去。但奇怪的是,我们家去火车站的路上,根本没有设置绿波带。
等下了车,我和我爸来到火车站门口,接下来的路,因为他没有票,自然是进不去的。
“大儿子,身上有钱吗,没有我给你点零钱。你中午没吃好,上车记得吃点,别老想着减肥减肥的……”
“没事,我有。你快回去吧。”
见我拒绝,我爸也没再说什么。他伸出那双在工地上因为劳动而晒得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搓了搓我的头。
每当我不安的时候,他一定会这样。
“那你快过去吧。”摸完脑袋之后,他轻轻地把我推进了排队检票的队伍里。
虽然在别人眼中,他不见得是个做事靠谱的男人,但在我的眼中,他确实是一位靠谱的父亲。
回到这个傍晚,我坐在几年前做过的同样位置上,心情却完全不一样。
“师傅,我坐过你的车。”很难得的,这次我先挑起了话题。
“啊,是吗?那好巧啊。”
“主要还是师傅你这车牌号太好记了。”
“哈哈,我也这么觉得。”
尽管我住的城市不算太大,但两次打到同一辆车的概率确实是微乎其微——我甚至从未想过,能有机会再碰到这辆车牌号很特别的出租车。
一定是特别的缘分,在大大的世界中,让我们拥有第二次相聚的机会,也让我拥有一次短短的回忆之旅。
这位师傅平时开车不会放音乐,随后闲聊了一会儿后,我就转过头看窗外风景了。
4.
说来有趣,似乎只要走出家门,那便是旅行在路上。
这路上的一切惊喜、惊吓,都被包裹成未知的礼物,伪装成风景的一部分。
我妈前两天带姥姥去北京转了一圈,回来之后给我讲了这么一件趣事:
清明假期期间,我姥姥和我妈从长城上下来,拉开一辆出租车的门。
那天北京起了从蒙古那刮过来的特大沙尘暴,我妈和姥姥爬长城前看到停车场有一辆白车,等她们从长城上下来,那辆白车就变成了一辆“土车”。
我妈把这事儿跟司机师傅绘声绘色复述了一遍,据说司机当场就乐了。
好巧不巧,我姥姥还来了一句补刀:
“那车是今天刚从长城底下挖出来的。”
司机乐得更开心了,狭小的出租车中充满了快乐的气息。

后记
“大姨你太逗乐了,我能把你这段子,发我们这儿广播电儿台么?”
“没事儿,发吧发吧。”后座的那位大姨笑呵呵的,她闺女也笑特别开心。
没过两天,我拉客的时候,照常开着我那广播……
“这两天北京沙尘暴可不小,有位车主朋友就跟我们分享了这两天遇到的一段趣事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