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

今天更新王克的长篇，《天人五衰》第22话。

【前情提要】

蛋壳城的市民只能活到30岁。从23岁起，他们会在任意一个生日之夜突然死亡。

少女桑桑猫在23岁生日之夜，与七位客人进行一场特别的故事会。

巨型蛋黄呈现的异象和短发女子诉说的故事会触发了桑桑猫的回忆。小时候，父亲曾带桑桑猫到海边找寻一块带有莫比乌斯环图案的石墩，并留下“走向海的深处”的怪话。

竹筱开始对汪绣雯的故事挑刺，强哥则试图维护短发女子。而短发女子给桑桑猫出了个问题——“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 王克 | 剪辑师，喜欢躲在静谧的暗夜，透过时间线冒充笨拙的上帝。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众号

天人五衰

二十二 可怜虫

全文约5200字，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在蛋壳城的边际，海堤的尽头，矗立着一座方形建筑，像不合时宜的金字塔那般凝视宁静的海。它的外表漆黑如礁石，在寥无生气的清晨泛着幽幽冷光，倒也不显突兀。

藉着涨潮，一只彷徨的寄居蟹摆脱了礁石的羁绊，拖着比躯体还臃肿的畸形蟹脚，疲惫地爬向滩头。它只想挖个温暖的沙洞，好好地睡一觉。可是没走多远，它就被突如其来的苍鹰擭住，永远告别了大地。

几声翅膀扇动的脆响过后，滩头回归万籁寂静。

方形建筑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厚重的混凝土墙内，偌大空间被隔音墙分割成大小不一的竞技场。它们布局迥异，笼罩在不同颜色的镭射光里，上演着相似的戏码。

决斗。变种兽为生死决斗，赌客为财富决斗。

在一座椭圆形的竞技场中央，小马驹般大的白猫僵直地躺着，旁边体型相似的黑猫怜惜地舔舐着同伴颈脖处的缺口，不一会儿便满嘴是血。半空中，立体投影正一遍遍地重播着片刻前发生的一幕：白猫将黑猫死死压在舞台边缘，抵住黑猫喉部的爪子越嵌越深——就在黑猫的眼睛逐渐黯淡时，它忽然浑身一震，胸口迸发出一簇尖刺，狠狠扎进白猫的喉部……

在一片笑声和骂声中，两个身着黑色长袍、戴着高仿送灵人面具的男人跑进场，合力将白猫的尸体抬走。不等人擦干净地上的血，穿着紫色西服套装的主持人便跳着踢踏舞步款款而至。他挺直腰，亮出油彩涂抹、看似穿了碧绿马甲的壮硕胸脯，用尖锐夸张的嗓音宣读黑猫在下一场的对手。

更多人涌进椭圆竞技场，挤得水泄不通，火热的口哨和下注吆喝此起彼伏。

除了一个角落。

那儿只坐了一个男人。

乍看，这个头戴米色渔夫帽、身穿粉红色衬衫、脚蹬柠檬黄帆布鞋的家伙，与周遭的年轻男女并无多大差别。然而，没有人在他附近落座，甚至没有人乐意瞧他一眼。

原因很简单。

帽沿下，他的两鬓灰白杂乱如鬃毛，双目像鲶鱼眼似的分得很开，鼻梁干瘪，鼻翼满布雀斑，皮肤苍白，看上去有些病态的娇嫩，手臂肌肉萎靡不振，肚子赘肉浮肿耷拉。

长得丑不是罪过，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才是。

他目送白猫尸体远去，徐徐摘下渔夫帽，周围的人更是像发现瘟疫似地退散一圈，只因他头顶那片油光锃亮的地中海。

秃顶男倒也不在意。他郁闷地喝光手中啤酒，张嘴仰脖，涨红着脸，半天也憋不出酒嗝，却在身体松弛下来的一霎那放了个响屁。

整座蛋壳城里，很难再找出另一个如此不堪的家伙。

在放肆的抱怨与讥笑中，秃顶男踢着空杯，向啤酒摊挪步，眼角却始终瞄着竞技场的角落。站那儿整理迷你裙的举牌女郎察觉到火辣辣的目光，连忙厌恶地躲闪一旁。

其实她想多了。秃顶男看的是她身后那只候场的虎斑猫。这东西的四肢出奇的修长壮实，虽然颈脖上还套着电击环，却早已龇牙咧嘴，凶相毕露。

秃顶男续了啤酒，躲进昏暗的角落。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过来。他瞅着来者，不岔地朝他胸口锤了一拳。“罗冶！你奶奶的不是说那只黑猫很一般的么？怎么一回合就把‘白色之星’弄死了？”

罗冶一边故作痛苦地揉搓胸口，一边讪笑地说：“嗨！波哥——刚才那场我自个儿也输了两块琥珀——”他眯起眼，异色瞳孔闪烁着狡黠的光，“不过您别着急，听我说，下一场的‘幸运虎’特牛X，肯定能替咱赢回来！”

说到钱，秃顶男更加愤懑。他故意晃了晃跟钱包一样空空如也的烟盒。罗冶识趣地递上烟，又将一只油纸包塞给秃顶男。“当我借你的，不算利息。”

秃顶男打开一看，是两颗琥珀。幽暗的灯光下，这两颗鸡蛋大小的琥珀边缘光滑，成色通透，娇嫩的手指头若隐若现。

秃顶男倒吸一口凉气，将琥珀放在鼻尖狠狠嗅了嗅。“这孩子刚死没多久？”

罗冶耸耸肩。

秃顶男咬咬牙，挥手召来下注小弟，将琥珀全押宝幸运虎。

“你要再晃点我，我可饶不了你！”

罗冶咧嘴笑了，“这竞技场里的变种兽，全都是通过脑际连线，被主人操控着打，实际上它们跟我爷爷小时候玩的什么铁拳街霸里的角色没差，但‘幸运虎’不是——那家伙只是被编辑了记忆，其他时候，全凭自己的意志在打！”

秃顶男吭哧一笑，“你怎么可能编辑它们的记忆？”

罗冶冷笑着环顾四周，“既然我们能编辑这群傻X的记忆，为什么不能编辑变种兽的？给它编辑记忆，制造人一般的思考反应和极端求生欲，那可比什么脑际连线牛X得多，没有延迟，即插即用！”

秃顶男不屑道：“但这他妈的变种兽哪儿来记忆给你编辑？”

“我给它移植了爱丽丝的记忆——”

“谁是爱丽丝？”

“爱丽丝是我爸以前养的猫，特别得宠，过得比我和我哥都要好——最绝的是，我爸在他的三十岁生日前，几乎把他的全部财产留给了爱丽丝。”

罗冶轻叹口气，眼中掠过稍纵即逝的落寞。秃顶男抿了口啤酒，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并非城中最落魄的家伙。或者说，他不是这里唯一的可怜虫。

随着新一轮暖场的电音响起，罗冶的眼中重现光芒。他在秃顶男耳边滔滔不绝：“现在‘幸运虎’以为自己就是爱丽丝，它认定只要打赢对手就能回到以前的大房子享受我爸的宠爱过上富足的生活——在我看来它和以前那些为了买大房子和名牌包拼了命996加班跪舔客户的傻X如出一辙。”

罗冶越说越兴奋。

“欲望，从来都是最强的武器——”

战斗铃响打断了罗冶，身前的人群传来狂暴的欢呼。投影屏里，两只变种兽扭打一团。

很快幸运虎便占据上风。

激战正酣时，秃顶男的衣兜里传来剧烈震动。起初他以为是琥珀的气味混合酒精产生的幻觉，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手机在嗡嗡作动。

谁会在清晨时分给这个没朋友的家伙打电话？

秃顶男接通手机，来电者的语调很急促，重复了几遍才听清得真切，赌局被打断的怒意顿时消散。他兴冲冲地挤进人堆，向出口晃晃悠悠地挪步。身后依稀传来罗冶的叫喊：“尹力波，咱赢了！喂——你的琥珀不要啦——”

尹力波走得头也不回。

推开厚重的钢铁大门，海堤上，尹力波靠墙而立。抬头望去，巨型蛋黄在半透明的光晕里炫耀红光。光波栩栩如生，蜿蜒伸展，密集的光斑在其间闪烁、迸发、黯淡、重生。无垠的天空宛若月满之时的海滩，无数躁动的生灵纷纷虔诚地对天朝拜。天神一般浑圆沉重的满月盈亏圆缺，道出若有若无的征兆。

满月，多久远的名词……

冰凉触感从背脊传来，尹力波打住追忆，思绪重新被方才电话里重复的那句话所占据。

大案子终于来了！

他朝陆地的方向一路奔跑。一边跑，一边大口呼吸冰冷的空气，试图让热得发涨的头脑冷却下来。他顾不上细想“赶路”和“冷静”本是自相矛盾的事实。

他本能地抗拒一切自我纠结。

为何我不该在激动时剧烈运动？

为何我没有继承父亲的俊朗基因？

为何母亲不声不响地丢下我离家远去？

因为钱？

因为爱情？

还是别的？

多年以前，纠结如魔咒般困住相依为命的父子二人。不消时日，父亲变得憔悴，终日浑浑噩噩，又在一次抓捕行动中摔断了腿。重伤不但夺去父亲的工作，还在湿冷的冬夜将他置于痛楚煎熬。从那时起，脸庞初现髭须的尹力波就暗自发誓要努力赚钱，让父亲去看最好的骨科医生。

时至除夕，父亲能走动了，尽管还拄着拐杖，他们还是出门吃了顿自助火锅。就在那顿饭后，在他们生活了半生的穷街陋巷，父亲被认出他的流氓刺成重伤。

后来，凶手赔了一大笔钱，没有在牢里蹲一天，更没有给尹力波半句道歉。

悲愤的少年也没能像漫画英雄那般套上黑色面具和披风，穿着印有蝙蝠图案的黑衣在夜里满世界地惩罚恶人。他独自生活了几年，在父亲昔日老部下的关照下在执法系统找到一份穿制服的工作。

那时候，尹力波已经走出父亲死亡的阴霾，却又被不讨喜的外表绊住前行的脚步。下班后，从来没有人招呼他一同吃饭喝酒；周末，局里的足球赛更与他无缘。

他越发孤僻。最初他的上级领导只是习惯性无视他的存在；渐渐地，他在他们的眼中变得碍事。也许因为他的瘦弱体格拖累执法效率，也许只是因为他不会说好听的话。过了没多久，尹力波就被发配到远郊的分局。

说是分局，不过是一座白色的平层小房子，其中仅有两桌、三人、一狗。两位稍显年长的同事是一对姐弟，当地人，除了交待工作，与他也是少言寡语。

闲暇时，他唯有推开窗，远眺蔚蓝的海，纾解心中郁闷。

殊不知，生命中的福祸转变，常在旦夕之间。

海边小村的宁静让人忘却时间。在那儿待了十几个月——或是更长的日子，笑容逐渐浮现尹力波的脸庞。他与姐弟俩的话比初来时多了点儿，偶尔他们还会招呼尹力波到家里吃火锅。

尹力波讨厌火锅，却无法拒绝友谊。

偶尔他们仨还会围坐一起看电影。姐姐喜欢无聊的爱情片，总被“霸道总裁爱上平凡小职员”的老套剧情弄得泪眼汪汪；弟弟则钟爱一部因为涉及“恋童”而遭封杀的老电影。影片中其貌不扬的中年杀手和妙龄少女走上复仇之路，期间还擦出虚无的爱火……

弟弟和尹力波反复看了这片子好多遍，每当枪战场面，弟弟总要拿出电击配枪比划一番。

正是在最后一次看那片儿时，尹力波得知瘟疫爆发的消息。不待他们回过神来，城市、公路、村庄封闭的命令接连袭来。

从此，他们三人不得不轮流值班，谁也见不着谁。

海边的日子回归宁静，更平添一份寂寥。

尹力波人生中的第一遭友情就这么在沉默中消逝。他常去海边游荡，试图抹去毫无意义的感伤。唯有在辗转反侧的夜，不时地，他看见许多模糊或清晰的画面，带着突兀却有趣的胶片颗粒在黑暗中凸现。小饭桌上的火锅，电影，举枪蹦跶的弟弟，梨花带雨的姐姐，遥远的父亲……

就这样过了两年。

一个深秋的午后，尹力波接到城里打来的电话。

“有个新的岗位，上面觉得你很合适，赶紧回来。”电话里，新上任的局长言简意赅。

他顾不上收拾细软，与姐弟俩简单道别，就匆匆跳上回城的列车。

不出所料，昔日让尹力波恨得牙痒的上级和同事，大多没有在伤寒病中挺过来。曾经人头攒动的办案大厅空荡荡的，活下来的熟人面面相觑，新鲜面孔亦屈指可数。此情此景却让他倍感振奋。

该你升职了，尹大队长！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昂起头，大步走向局长室。快感却随着他的落座烟消云散。

“我决定派你去那儿当秩序维护员。”局长眼皮都懒得抬，只顾埋头修剪脚趾甲。摆在尹力波面前那粗糙坚硬的脚底，宣示了他的态度。

尹力波支支吾吾，还想争辩什么。

啪！局长把另一只脚放上台面。“小尹，那座园区是超贝基因的救世项目，拯救世界的，懂吗？别看你的部门只有两个名额，那可是意义非凡！”

“可是——局长，我在这儿，好歹也是警——”

局长看着尹力波的眼睛，“换个说法而已嘛！这不，前两天的新闻里，那个超贝基因的老板竹文霖就说啊，新园区是稳定和谐的新世界，你进去工作，还用旧时代的说法不合适嘛！”

尹力波陷入沉默。过了会儿，他咬咬牙说：“局长，我能再考虑考虑嘛？实在不行，我回去海边也不是不行——”

局长怒拍桌子。“你这么思考问题，是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懂吗？”局长的脸说变就变，甚至让尹力波一度怀疑他在下班后会在某个脱口秀剧场作压轴演出。

“小尹啊，不妨告诉你，在那儿从秩序维护员干起，以后大有机会升入高层。”

说着，局长把平板仪推到尹力波面前。屏幕中赫然显示着一个莫比乌斯环图案。尹力波点击屏幕，图案瞬间变成一串字母：KEEPERS。

“KEEPERS，顾名思义‘守门人’，一共九个，组成九人监察组，几乎可以决定园区里的一切，”局长故意顿了顿，“我是说，一切。”

尹力波向下划动屏幕，漫不经心地阅读冗长而无聊的介绍。局长则继续煞有介事的演说。整个过程里，尹力波只听进去一句话。

“只要进入KEEPERS，你将收获在这边梦寐以求的东西，荣耀，尊敬，地位。”

尹力波徐徐放下平板仪，直勾勾地看着局长的眼睛。泪珠正在那双麻木而躁郁的眼眶里打转，即将溢出……

“嗨！小尹啊，不怕告诉你，若不是我老婆不让，我也想争取这个名额呢！”局长一抹眼泪，“你在秩序维护员这个岗位，踏踏实实地干，只要解决一个大案子，基本上就离晋升不远咯……”

尹力波心动了，一头扎进局长口中足以拯救世界的项目园区。

起初秩序维护部只有他一人，不过工作也着实简单，无非是处理酒后摩擦之类的皮毛琐事；一年多后，来了一位叫姜思萌的小伙子，成为他的部下。他的日子更加清闲。

心念念的“大案子”始终没有出现。

尹力波感觉自己又被晃点。虽然他对被各色人等晃点这事儿早已习惯。

发现真相，生气，郁闷，发泄，自我开解，放下，重新拥抱人生。就是这么个流程，无非是进度快慢不同罢了。

只是这一回，在这片应许之地，他难以自我开解。他不是没想过杀回去，抓着局长的衣领子怒不可遏地质问。

但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当初他是坐轻轨列车来的。专列只有三节车厢，作为唯一的乘客，他被安排在中间。车厢内饰相当豪华，供应美食美酒，只可惜没有窗户，他不能一边享用30年的单一麦芽威士忌一边欣赏沿途风光，只能凭生物钟的交叠，算出全程花了五天六夜。

很快，他的不满情绪被上层——也就是梦寐以求的九人监察组察觉。其中几位找到他，轮番对他进行恩威并施的谈话，内容无非是“你就在这儿老老实实地待着，等候机会，不要搞事情”和“组织很欣赏你在这里的杰出贡献”之类的套话。

尹力波看上去很傻，其实他想得很明白。虽然远没到父亲常念叨的“知天命”的年纪，他却开始琢磨，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平庸，单调，无人知晓。

转念一想，在这个富足的地方就这么待下去，也没啥不好。跑回去跟局长和那帮各怀鬼胎的前辈后辈瞎折腾什么呢？往上走，非要融进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圈子，又是何苦？

有那么一阵子，尹力波想通了。既然决定好好待下去，那总得找点儿乐子。至于九人监察组，对他沉迷竞技场这事儿倒也宽容，毕竟个人爱好无伤大雅，稳定压倒一切。

时间，本该像潮汐那般起落有序，周而复始……

这个清晨，尹力波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吵醒。

“波哥，城里发现一桩意外身亡！”

（未完待续）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电影《妄想代理人》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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